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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薇拉·巴甫洛夫娜的第九個夢

        2014-10-23 20:44:46維克多·佩列文文吉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14年5期

        維克多·佩列文 文吉

        維克多·阿列克維奇·佩列文 男,一九六二年出生于莫斯科,后現(xiàn)代派作家,當(dāng)代俄羅斯文壇唯一的“暢銷”嚴(yán)肅文學(xué)作家。中篇小說《奧蒙·拉》令作者在文學(xué)界名聲大噪并獲得一九九二年布克獎提名,短篇小說集《藍燈》獲小布克獎。其長篇小說《夏伯陽與虛空》入圍都柏林文學(xué)獎,另一代表作長篇小說《“百事”一代》在全球銷量超過三百五十萬冊,其中譯本已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

        文 吉 八○年代生人,畢業(yè)于首都某外語院校俄語專業(yè),曾于俄聯(lián)邦國立喀山師范大學(xué)求學(xué),現(xiàn)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此處我們可見,如仔細思考的話,唯我論和純現(xiàn)實主義是相吻合的。

        ——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

        改革同時從多方面向季米里亞澤夫林蔭大道上的公廁襲來。主顧們開始在衛(wèi)生間內(nèi)逗留更久,拖延著與新銳報紙碎片分別的時刻。聚集在小咖啡館中的好男色者們那死氣沉沉的臉上,因為預(yù)感到期盼已久的自由而蕩漾起春色,雖隔得還遠,但真真切切能聽到自言自語的罵娘中某部分開始變得大聲起來,除上帝以外關(guān)于領(lǐng)導(dǎo)干部和政府的那部分。停水和停電次數(shù)也逐漸增多。

        被卷入此中的人們無一知曉,為什么自己會參與到當(dāng)前進程中——除了男廁清潔工薇拉,年齡不清性別不明的一個活物,就像所有她的同事一樣。對薇拉而言,剛剛開始的這段工間休息有些意外——只在精確日期和具體表現(xiàn)形式的意義上,而非其根源,因為她自身便是根源。

        一切都起源于某個白天,薇拉人生第一次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思考存在的意義,而是思考存在的奧秘。其后果是,薇拉失手將滿是洗滌劑的臟抹布掉入桶中,并發(fā)出某種類似“啊”的輕呼。這想法出人意料且難以忍受,最重要的是它和周遭事物毫無關(guān)聯(lián),只是不請自來地突然出現(xiàn)在腦海中,而這想法得出的結(jié)論是,常年耗費在尋找意義上的腦力勞動原來只是徒然迷惘,因為關(guān)鍵在于其奧秘。但薇拉還是平靜下來,繼續(xù)清掃。十分鐘過后,一大塊瓷磚地板被清洗干凈,一個新的設(shè)想又出現(xiàn)了——這想法完全有可能也出現(xiàn)在其他忙著思考的人腦海中,甚至肯定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尤其是那些年長有閱歷的人。薇拉開始揣測,這人會是周圍的哪一個,并立刻明白無誤,她并不需要走很遠,應(yīng)該去和曼亞莎聊聊,她是隔壁的清潔工,一樣的廁所,不一樣性別的顧客。

        曼亞莎年長很多。消瘦的老婦,年齡同樣不明卻已至暮年,她的外表讓薇拉想起一個詞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也許是因為她將頭發(fā)在腦后編成一條銀灰色的辮子。曼亞莎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忘年交,她倆經(jīng)常交換閱讀布拉瓦茨卡婭和拉馬查爾拉卡的影印本,(按照曼亞莎的說法,拉馬查拉卡的真名叫做蕭伯施坦),一起去“法斯賓德和褒曼電影院”看電影,但幾乎不談嚴(yán)肅話題。曼亞莎對薇拉精神生活的指導(dǎo)十分溫和而間接,薇拉甚至感覺不到這種指導(dǎo)的存在。

        薇拉剛想起曼亞莎,連接兩邊廁所的員工小門便打開,曼亞莎出現(xiàn)了。薇拉立刻開始混亂地闡述自己的問題,曼亞莎聽著,并不打斷。

        “……所以,”薇拉說,“探尋生命的意義——其本身便是生命唯一的意義。也不對,不是這樣——所以,生命的奧秘與理解生命的意義,知曉這二者間的差異便能夠支配存在,也就是說確實地中斷舊的生命,開始新生命,而不是僅僅說說而已——每個新生命將擁有自己獨特的意義。如果掌控了奧秘,則任何關(guān)于意義的問題都不復(fù)存在?!?/p>

        “這些并不完全正確,”曼亞莎仔細聽完后說道?!案鼫?zhǔn)確地說,這些完全正確,除了你沒有將人類靈魂的本質(zhì)考慮在內(nèi)。難道你真的認為,了解這個奧秘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當(dāng)然,”薇拉回答,“我確信。只是要怎么去了解它?”

        曼亞莎沉思了片刻,然后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說道:

        “這里有一條定律。如果有人知道這個奧秘而他又被問起,那他就必須將之揭示?!?/p>

        “那為什么沒人知道?”

        “為什么。某個人知道,而余下的都沒想起來要問,”曼亞莎回答?!艾F(xiàn)在你,打比方說,在某一刻問過什么人嗎?”

        “就當(dāng),我在問你,”薇拉脫口而出。

        “那你以手觸地,”曼亞莎說,“所發(fā)生的一切,責(zé)任由你承擔(dān)?!?/p>

        “難道不能省去這些邁林克式的戲份嗎,”薇拉嘴中不滿地嘟噥著,俯身將手掌按在冰冷的瓷磚地面上,“然后呢?”

        曼亞莎勾手示意薇拉過來,抓住她的頭讓她彎下腰來,直到薇拉的耳朵恰好正對自己的嘴,低語了一些并不長的字句。

        就在此刻,墻外傳來一陣喧嘩?!霸趺??完了?”薇拉直起腰問道。曼亞莎點點頭,薇拉不可置信地笑起來。曼亞莎攤開雙手,似乎在說,這些不是她臆想出來的,也并不是她的錯。薇拉安靜下來。

        “知道嗎,”她說,“和我一直料想的其實很相近。”

        曼亞莎笑了,“所有人都這么說?!?/p>

        “那好吧,”薇拉說道,“一開始我試試來一些簡單的。比如,讓這墻上出現(xiàn)圖畫,響起音樂?!?/p>

        “我想,這你可以做到,”曼亞莎回答,“但要注意,你的努力可能會發(fā)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和你所想的毫不相干的事。而聯(lián)系只在以后才會顯現(xiàn)出來。”

        “會發(fā)生什么?”

        “那只有自己來見證了?!?/p>

        見證來得稍緩,已是幾個月之后。在惡劣的十一月天里,腳下吧唧作響,非雪非水,空氣中彌漫的非汽非霧,透過其中能看到青藍的警帽和沾有血紅斑點的標(biāo)語牌。

        事情經(jīng)過如下:衛(wèi)生間里蒞臨了幾位喜慶的無產(chǎn)者,隨身攜帶了大量的意識形態(tài)武器,巨大的裝在綠色長桿上的硬紙扎成的石竹花,以及寫有咒語的特制紙板。辦完大事小事后,他們將雙色長矛倚在墻上,浸濕的標(biāo)語牌擋住小便池——最上面寫著“第九個拉管用的”這樣莫名其妙的字句——然后在鏡子與洗手池前狹窄的空間里舉辦起野餐來。波爾圖葡萄酒的氣味比尿騷和漂白粉更加濃烈,外加幾個聲音高聲喧嘩。起初傳來笑聲和談話聲,隨后戛然而靜,一個嚴(yán)厲的男性嗓音問道:

        “你怎么個意思,狗東西,故意往地上倒?”

        “我不是有意的,”沒有說服力的高音喋喋不休,“這個瓶子不標(biāo)準(zhǔn),瓶頸短些。我又聽你說話去了。你自己試試,格里戈里!我的手從來都是自動化的……”

        此時響起落在柔軟物體上的擊打聲和粗野而聒噪的贊許聲,而后野餐不知為何迅速地撤退了。幾個聲音在通往林蔭大道的階梯上大聲嚎叫后,最終消失。只有此時薇拉才決定從角落出來瞄一眼。

        地板磚正中間坐著一個口鼻流血的男人,每過一會便向泡在波爾圖葡萄酒里的瓷磚唾上一口血沫。見到薇拉,他出于某種原因非常驚恐,一躍而起逃向了街上開闊的天空。他身后的過道里只剩下一支彎折潮濕的石竹花和一張歪斜書有“模式改革別無選擇!”的小標(biāo)語牌。薇拉完全不能理解,從這些字句中能得出什么意義,但長久以來的生活經(jīng)驗明確表示:某些新事物開始了,而難以置信的是,這些新事物皆因她而起。為防萬一,她把巨大的花朵和標(biāo)語牌撿起并帶回自己的小儲藏間,那是兩間最頂頭的衛(wèi)生間:中間的隔板被取下,地方剛夠放下水桶,拖把和一把椅子,偶爾可以坐下稍事休息。

        這之后,一切又歸于舊狀(廁所里能發(fā)生什么新鮮事呢?)。日子平淡無奇地流淌著,只是每天產(chǎn)生的空瓶子數(shù)量逐日遞減,人們開始變得更加兇戾。

        一天,一伙人明顯不是來解決生理需求的人光顧了廁所。他們戴墨鏡,身著統(tǒng)一的牛仔服,隨身帶著折尺,以及一件裝在三腳架上的特別物件——薇拉不知道它的名稱——街上經(jīng)常有人通過它觀望一根握在遠處另一人手中的畫有橫線的竿子。來客測量了入口,憂慮地觀察了整個場所便離開了,并未用到那光學(xué)儀器。又過了幾日,他們在一位身穿棕色皮大衣手提棕色公文包的人物陪同下出現(xiàn)了——薇拉認得他,全市公廁的主管。來客們舉止怪異——他們既不商討也不測量,就像上次一樣,只是前后走了一走,用肩膀蹭蹭那些正在小便池邊依次努力的諸君的后背(世界太瘋狂了!),時不時靜止下來,夢幻似的望著某些東西出神。那不可見的東西對來訪者們來說顯然極為壯麗:能從他們臉上的微笑,以及他們身體僵硬時那驚人的浪漫主義姿勢猜測出來——薇拉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受,但她能夠切實明了地看見眼前的一切,在某些瞬間她眼前甚至出現(xiàn)了一幅曾幾何時懸掛在她幼兒園墻上的油畫復(fù)制品《基洛夫、伏洛希洛夫和斯大林同志在白?!げ_的海運河工地上》。

        又過了兩天,薇拉得知她現(xiàn)在為合作社工作了。

        職責(zé)大體上維持不變,但周遭一切卻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廁所不知如何以毫無停頓的生產(chǎn)效率,逐步而迅速地完成了裝修。起初,墻上蒼白的蘇聯(lián)式瓷磚換成了印有綠色花朵的大塊鑲面磚。而后隔間被改造了——四壁貼上了仿胡桃木的塑料板,端莊的社會主義式馬桶被某種淡紫紅色的宴會器皿所取代,入口處設(shè)置了如地鐵一樣的柵門,只是入場費不再是五戈比,而是十戈比了。

        在這些變化完成時,薇拉的月工資提高了整整一百盧布,還收到一套新工作服:紅色大檐帽,黑色帶領(lǐng)章的半長制服,總之一切就如同地鐵一樣,只不過領(lǐng)章和帽徽上閃爍的不是字母“M”,而是沖壓在薄銅片上的兩股交匯的水流。兩間在過去可以小憩一會的相連衛(wèi)生間如今變?yōu)榱藥垈}庫,已然不能容身?,F(xiàn)在薇拉要坐在柵門旁的專用崗?fù)?nèi),形似電影《火星女王艾莉塔》中的火星女王寶座,微笑,找錢,舉止中洋溢著幸福的優(yōu)雅,像極了兒時見到并從此銘記一生的那個愛麗舍大街上的女售貨員——那墻上的油畫中,她淡黃頭發(fā),豐滿的女人味兒,手上正在切一條鮭魚,山谷中灑滿陽光;半米外的現(xiàn)實中,枝頭掛著一穗冰涼的葡萄,時值清晨,收音機輕柔地唱著,還是小姑娘的薇拉一身紅色的印花布連衣裙。

        柵門中硬幣丁零作響,每天都能收上一袋半到兩大麻袋?!昂孟?,”薇拉隱約覺得,“費雷德會在某處對比排泄量和金額。怎么說終歸是個聰明人……為什么人們那么恨他……納博科夫也是一樣……”她陷入習(xí)慣性的靜思中,通常一個念頭剛剛開始還未結(jié)束,便被接踵而來的其他想法擠出去。

        日子過得逐漸紅火,入口處出現(xiàn)了綠色的絲絨門簾,客人們進出時需用肩膀?qū)⒅畵荛_,而入口的墻上則掛上了一副從倒閉餐館收購來的畫,畫中用奇特的透視法表現(xiàn)了一輛三套馬車:三匹白馬套在堆滿干草的雪橇,上面坐著三個人——兩個皮襖大敞的手風(fēng)琴手和一個沒有手風(fēng)琴的娘們(因此手風(fēng)琴表現(xiàn)為性別特征)。唯一困擾薇拉的是,有某種遙遠的轟隆聲不時從墻壁傳來,她實在無法理解什么東西能在地下發(fā)出如此聲響,但之后她覺得這應(yīng)該是地鐵,便安下心來。

        衛(wèi)生間內(nèi)簌簌響起的是真正的廁紙,而不是以前用的那些。洗手池上出現(xiàn)了肥皂,一旁墻上是自動烘干機??傊绻晃怀?透嬖V薇拉自己到這里仿佛是到了劇院,她也不會為這種對比感到驚奇,甚至不會特別去感到得意。

        新的主管是一位面色紅潤的小伙子,牛仔夾克黑墨鏡——他很少出現(xiàn),薇拉的理解是他還要監(jiān)督另外兩至三所公廁。在薇拉印象中他是一個神秘而強有力的人,然而某日真相大白,掌控一切的并不是他。

        通常這位緋紅臉的年輕人從街上走進來,用短促而威嚴(yán)的手掌掀開半拉綠絲絨門簾,然后以一對橢圓形黑玻璃代替雙目的臉顯現(xiàn),隨后響起尖細的嗓音。那一次則全然相反,一開始薇拉聽見階梯上傳來他高亢諂媚的男高音,回應(yīng)他的是某個傲慢男低音的叫罵,而后門簾分開,不見手掌和墨鏡,取而代之出現(xiàn)的是某個甚至不算是躬身,而是彎折下去的牛仔夾克后背:是主管邊倒退邊解釋著什么。緊跟著他闊步走進一位上了年紀(jì),蓄著棕紅色大胡子的侏儒,頭戴紅色便帽,身穿紅色進口針織背心,薇拉看見背心上的字:

        “我真正需要的是你們少胡扯!”

        侏儒身形矮小,但舉手投足顯得仿佛比所有人都要高。掃視了一眼后,他打開公文包取出一串印章,將其中一枚摁在薇拉的主管倉皇遞來的紙張上。這之后,他下達了某個簡短的指示,將手指點向年輕人的肚子,大笑過后便消失了——薇拉甚至沒注意到,剛還站在鏡子對面,就沒了,仿佛鉆進了某個只對侏儒開放的地下通道。

        點頭哈腰圍著小矮子打轉(zhuǎn)之后主管平和下來,恢復(fù)了身高,嘴中前言不搭后語地自顧自念叨著,從中薇拉明白,剛才消失的侏儒實際上是掌控整個莫斯科公廁的巨人。

        “現(xiàn)在我們有頭頭了,”薇拉小聲嘀咕著,一邊將硬幣丟進面前的碟子一邊遞出一次性面巾,“真是糟透了?!?/p>

        她喜歡作出一副洞悉眼前所發(fā)生一切的樣子,就像理應(yīng)存在一個抽象的,能理解一切的當(dāng)廁所清潔工的薇拉。她努力不去想正是自己喚醒了那股潛在的力量——她為了歡笑,為了讓墻壁掛上畫而去喚醒了它。而關(guān)于音樂問題,她認為自己的愿望已經(jīng)被畫中的兩副手風(fēng)琴實現(xiàn)了。

        總而言之,薇拉過去的生活有多么單調(diào)和枯燥,她如今的生活就有多么有趣和具有意義。薇拉現(xiàn)在相當(dāng)頻繁地見到各種不尋常的人物:學(xué)者,宇航員和藝人。一次,友邦開國元勛玻米蘇元帥也駕臨了公廁——在去克林姆林宮的途中忍耐不住了,隨行的還有一大幫人,當(dāng)他坐進衛(wèi)生間時,三位抹了腮紅的少先隊員在薇拉的崗?fù)づ杂瞄L笛演奏起某個悠揚而哀怨的樂曲,曲子是那么令人感動,薇拉還暗中掉了淚。

        此事過后不久,薇拉的主管帶來了錄音機和音柱,第二天公廁內(nèi)便飄揚起了音樂?,F(xiàn)在薇拉的職責(zé)新增了一條——翻轉(zhuǎn)并換磁帶。早晨一般由朱塞佩·威爾第的《彌撒和追思彌撒》作為起始,第一批內(nèi)急的顧客通常會在第二部分激昂的女高音祈求上帝拯救永恒的死亡時出現(xiàn)。

        “讓我從死亡中得以解脫,”薇拉輕聲伴唱著,硬幣沉沉跌落碟中的叮當(dāng)聲仿佛看不見的樂隊在打著節(jié)拍。接著一般會放巴赫的《圣誕清唱劇》或是此類德語的宗教題材,薇拉經(jīng)過一番努力才挑選出它,像一群嗓音嘹亮的孩子在向?qū)⑺麄兯腿雺m世的上帝保證著什么。

        “如此,為什么上帝創(chuàng)造了我們?”一個女高音在兩支小提琴的伴奏下疑問道。

        “為了,”和聲篤信的答道,“我們可以將他贊頌。”“果真如此?”女高音懷疑地再問,一邊準(zhǔn)備鉆入用嘶啞的管樂表現(xiàn)出來的車廂。

        “這,無疑如此!”童聲合唱將迅速一切蓋過,并未注意在他們后面,低音提琴已引導(dǎo)了許久。

        此后,當(dāng)時間接近兩三點時,薇拉便開始播放莫扎特,驚惶的心飛過某個清涼的鋪著大理石地板的宏偉廳堂,在兩架小調(diào)鋼琴的彼此交匯的顫抖中漸漸平靜。

        天近傍晚時,薇拉會送出瓦格納,抽水馬桶在瓦爾基里女神奔馳的駿馬前一閃而過,掠向戰(zhàn)場的女武神一時半會絕對無法理解在這瓷磚墻體到底是何物。

        如非那一點古怪,一切便是完美,它起初幾乎無法辨認,甚至像是幻覺。薇拉察覺到某種此前從沒注意過的奇怪味道,坦白說應(yīng)該叫惡臭。出于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這惡臭在音樂開始時便出現(xiàn),更準(zhǔn)確地說,不是出現(xiàn),而是顯影。其他時間它也存在,其實這地方自一開始便固有這氣味,只是在某個時間點以前它與周圍一切和諧共處,無法被感知,但當(dāng)墻壁掛起油畫,奏起音樂后,它便凸顯為完全無以言表的廁臭,在某個概念中這氣味好像還被稱作“馬雅可夫斯基的巴黎”。

        薇拉明白,她的思想在不知不覺中接納了一些反蘇維埃傾向,但對自身又無能為力,甚至開始感覺這些并不可怕了。

        某天夜里,曼亞莎來找薇拉,聽了聽《海盜》序曲,猛然間也察覺了那惡臭。

        “薇拉,你難道從沒想過,是我們的意志和觀念構(gòu)成了我們身邊的這些廁所?”她問道。

        “想到過,”薇拉回答,“我早就想過這些,卻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了周遭的世界,而之所以我們要坐上馬桶,都是因為自身想法所致。而后你想說,事實上沒有什么廁所,只是我們內(nèi)心所想在外部世界的投影,而那惡臭,只是精神的外化成分。然后你會引用梭羅古勃的一些……”

        “星辰向我宣告,”曼亞莎用拖長的語調(diào)接上,“自然為自我創(chuàng)造……”

        “喏喏,或是類似的一些。都對嗎?”

        “不完全正確,”曼亞莎回答,“你犯了常見錯誤。事實上,唯我論的實用方面非常有意思。這個領(lǐng)域中的某些東西已經(jīng)完成了,喏,比如這幅三套馬車油畫,或者這些揚琴,嘖嘖!但這惡臭,我們是何時又為什么要造出它來?”

        “從實用方面我可以回答,”薇拉說,“我現(xiàn)在可以不費力地抹去惡臭,或者廁所本身?!?/p>

        “一樣,”曼亞莎回應(yīng),“我也可以每天晚上把它抹去一次。但是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你好好想想,這是否可行?”

        薇拉張嘴想要回答,但取而代之的是以長時間的捂嘴咳嗽。

        曼亞莎伸了伸舌頭。

        兩三日過后,當(dāng)幾位顧客掀起門口的綠門簾時,薇拉立刻憶起當(dāng)日帶來這一切的牛仔夾克們。只不過這一群穿的是皮夾克,面色也更紅一些,其他舉止則和那些人一樣:慢慢在室內(nèi)四處溜達,仔細觀察周圍一切。不久,薇拉得知公廁要關(guān)閉了,而此處將變?yōu)榧氖坌小?/p>

        她依舊留任清潔工,裝修期間甚至給予帶薪休假待遇。薇拉好好休息了一陣,還通讀了幾本此前從未染指的關(guān)于唯我論的書籍。當(dāng)她第一天向新工作報到時,已然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人想起此處曾是廁所。

        現(xiàn)在的入口處右邊是一條長貨架,擺售各式各樣的小物件,再往前原本是小便池的地方擺放著一長條賣衣服的柜臺,正對面是一架無線電裝置,房間最遠端掛著一些冬季用品,皮夾克和皮大衣,短皮襖還有女士大衣,而每個柜臺后都站著一位形似美國演員的女售貨員。

        裝修期間發(fā)現(xiàn)了幾顆人類顱骨和裝著機密文件的囊袋——這些薇拉沒有見著,因為國家機關(guān)聞風(fēng)而來取之即走。

        工作量大幅下降,而收入,則完全是巨款。現(xiàn)在薇拉身著藍色長袍來回走動,禮貌地撥開密集的人群,用法蘭絨的干抹布將各個玻璃柜臺擦拭干凈,那其中陳列的口香糖和避孕套像彩色新年賀卡一樣閃閃發(fā)亮,塑料發(fā)卡,胸針,眼鏡,表鏈和鉛筆爍爍反光,“全部的念頭!一切的夢想!所有的世界啊?、佟鞭崩谥休p輕呢喃著。

        然后在午餐休息時間,需要將顧客靴底帶來的污垢清掃出去,就可以一直休息到晚上了。

        音樂現(xiàn)在全天播放,有時甚至是幾種音樂——而惡臭消失了,薇拉頗為自豪地將喜訊告訴曼亞莎,后者不知如何從墻上的一扇門中現(xiàn)身,聽說后緊閉雙唇。

        “恐怕一切沒那么簡單。當(dāng)然,從一方面說我們確實構(gòu)建了周圍事物,但從另一方面來講,我們自己只是周遭事物的反映。所以任何國家中任何個體的命運,都是這個國家正在發(fā)生的一切的隱喻式重演;而國家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千萬個獨立生命的疊加。”

        “那又怎樣?”薇拉表示不解,“這和話題有什么關(guān)系?”

        “大有關(guān)系,”曼亞莎說,“你說過,臭味不見了。但它絕對不是不見了,你還會碰見它的?!?/p>

        自從男廁所搬到曼亞莎那半邊和女廁所合并,她就變了許多——更少講話,也少打量顧客。她解釋這是達到了陰陽的平衡,但薇拉在心底認為,其實是巨量的清潔工作和對她嶄新生活方式的嫉妒,掩蓋在嚴(yán)肅外表下的嫉妒。為此,薇拉從未考慮過將實現(xiàn)根本轉(zhuǎn)變的全部條件教給她。曼亞莎似乎感覺到了薇拉對她態(tài)度的變化,但她就像本該如此似的處之泰然,只是更少造訪了。

        不久薇拉明白,曼亞莎是正確的。事發(fā)如下:一天她從櫥窗處直起腰來,眼睛余光掃到一些奇怪的東西——一個渾身都是排泄物的人。他表現(xiàn)得極具尊嚴(yán),穿過閃向兩邊的人群向無線電柜臺走去。薇拉一個哆嗦,差點丟掉抹布,但當(dāng)她轉(zhuǎn)過頭以便仔細觀察此君時,卻發(fā)現(xiàn)原來是錯覺——實際上,那人只是穿著黃棕色的皮夾克。

        但經(jīng)過此事后,這樣的錯覺變得越來越頻繁。有時薇拉突然覺得玻璃柜臺上好像散落了幾張揉皺的紙,而她需要專注地凝視好幾秒才能分辨出那里并沒有別的東西。有時,她開始覺得立在售貨員身后擱板上的那些昂貴的——每一個都值她三四個月的蘇聯(lián)工資——有著童話般名稱的細頸小瓶香水,處在現(xiàn)在的位置不無緣由,過去那里的小便池愉快得潺潺作響,現(xiàn)在它的名稱叫“化妝香水②”以及它用紅色軟頭吸水筆沁濕紙板的品香方法,猛然間便具有了直接含義。如今,墻后幾乎時刻傳來某種低沉而可怖的轟隆聲,仿佛是巨人在低聲呢喃,聲音并不響亮,但其帶來的感覺是難以置信的強大。

        周邊出現(xiàn)了新面孔——他們剛開門就來,聚集在外門和內(nèi)門間的狹小準(zhǔn)備間里直到晚上。他們售出買入各式各樣的小玩意,但薇拉隱約覺得這完全是另外一出——巫術(shù)活動,落在他們手上的物品都被加持了。從外表上看是做生意,而薇拉很難不去注意這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在她眼前進行的事情,垂頭喪氣的蘇聯(lián)民眾聚在周圍,怯怯地試圖便宜購買一塊排泄物。

        薇拉開始仔細觀察這些新來的。首先明顯表現(xiàn)出怪異的是他們的裝束:某些穿在身上的東西頑強地將自己偽裝成排泄物,或者相反,滿身的排泄物頑強地將自己偽裝成為某種衣物。他們中很多人臉上用排泄物涂抹成墨鏡的形狀,同樣的東西像皮夾克一樣搭在肩上,如牛仔褲一樣裹在腿上。他們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得被排泄物所涂抹,三四個人被整個覆蓋,從頭到腳,有一個被覆蓋上好幾層,人們則對他報以最大的恭敬。

        周圍有許多孩子在玩耍。一個小男孩長得十分像薇拉在夏令營溺水的弟弟,她細心關(guān)注著男孩身上所發(fā)生的一切。起初他只是告訴買家,在哪個涂滿糞便的人那里能買到這樣或者那樣的東西,甚至親自奔到進門的人身邊問:“需要什么?”不久,他已然自己出售某些小物件了。一天,薇拉正沿地板將一桶有著規(guī)整日本名稱的黑色排泄物挪向柜臺,一抬頭便瞧見他洋溢著幸福的臉。往下看,她發(fā)現(xiàn)男孩原本穿著皮鞋的雙腳現(xiàn)在被一些東西裹住了,同周圍大部分人身上覆蓋的東西一模一樣。純粹的下意識動作,她用抹布輕輕擦拭它們,小男孩立刻相當(dāng)粗魯?shù)赝崎_她。

        “要當(dāng)心腳下,老白癡,”他邊說邊將手從口袋掏出來,拇指從食指和中指間伸出來握拳向她表示嘲弄,短暫遲疑后一下拇指縮回變成純?nèi)^。

        此時薇拉才明白,在她操控世界前,迎來的是衰老,而現(xiàn)在只剩死亡。

        薇拉已很久沒有見過曼亞莎。最近一段時間兩人的關(guān)系明顯趨冷,墻上通往曼亞莎那半邊的門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打開過了。薇拉開始回憶通常在什么情況下曼亞莎會來造訪,得出的唯一答案,如果能算作答案的話,是她有時憑空就出現(xiàn)了。

        薇拉回想著自己與曼亞莎交往的歷史,回憶得越多她便越發(fā)肯定這一切都應(yīng)歸咎于曼亞莎,雖說自己未必能說得上來“這一切”是什么。但她仍決定要報復(fù),并開始準(zhǔn)備與曼亞莎會面時的贈品——稱之為“贈品”,其實她自己都沒有為那東西取個真正的名字,而隔墻的曼亞莎似乎能讀懂她的心思,嚇得沒有前來。

        顯然曼亞莎并不能隔墻讀心,因為一天晚上她出現(xiàn)了。她看起來又疲乏又冷淡,而薇拉自發(fā)為她開脫是因為工作繁重。薇拉忘掉了此前的計劃和前不久的傲慢身段,困惑又恐懼地講述著自己的幻覺。曼亞莎興奮起來。

        “這恰恰很明白,”她說道,“事情起源于你得知了生活的奧秘,因而能夠看到事物形而上的從屬現(xiàn)象。但因為你不知道它的含義,你便不能分辨它形而上的本質(zhì)。所以你就覺得自己所看到的是幻覺。你嘗試過自己去解釋這些嗎?”

        “沒有,”薇拉想了想,說,“太難理解了。也許某些東西變成了糞便。某些變了,而某些沒變……?。『孟衩靼琢?。這些東西本身不是糞便,只是當(dāng)它們落到這里后才變成……也不對——當(dāng)我們引以為生的那些排泄物落到他們手上時,才變得可見……”

        “已經(jīng)很接近了,”曼亞莎說。

        “噢,天啊……我還想,油畫,音樂……真是蠢。周圍其實都是排泄物,那又怎么可能是音樂……這又是誰的責(zé)任?關(guān)于排泄物清楚了——是蘇聯(lián)政府打開了閥門。雖說他們自己也在里面坐著……”

        “在里面指的是什么?”曼亞莎問道。

        “指這,也指那……不,如果有人要負責(zé)的話,那么,曼亞莎,就是你?!鞭崩鋈皇瘴?,狠狠盯著這位曾經(jīng)的朋友,甚至向前邁了一步。

        “閥門又是什么?為什么是我?正相反,我對你說過多少次,在你沒有弄明白之前,這些秘密不會帶來任何益處……薇拉,你干嗎?”

        薇拉一邊望著下方某處一邊朝曼亞莎走去,后者開始后退躲開,她們倆就這樣走到通往曼亞莎那半邊的狹小門口處。曼亞莎停下來望向薇拉的雙眼。

        “薇拉,你想干嗎?”

        “想劈了你,”薇拉瘋狂地答道,從長袍下抽出那可怕的贈品,帶拔釘鉗的斧頭,“直接照頭上去,就像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挨的一樣?!?/p>

        “你當(dāng)然可以這么做,”曼亞莎激動地說,“但是我警告你:這樣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p>

        “這已然考慮到了,我沒那么笨,”薇拉掄起斧頭,口中狂熱地呢喃道,用力朝曼亞莎銀灰的頭上砍去。

        敲擊聲和轟隆巨響傳來,薇拉失去了意識。當(dāng)墻后的轟鳴將她喚醒時,她發(fā)覺自己躺在試衣間里,手中握著一柄斧頭,而頭頂上一人高的地方鏡子破口大開,形狀像是一片巨大的雪花。

        “葉賽寧,”薇拉思忖。

        最讓薇拉覺得恐懼的是墻上的門沒有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不知道該如何去解釋所有那些出現(xiàn)了門的記憶。甚至這些現(xiàn)在都毫無意義了——薇拉突然認不出自己了。仿佛靈魂中的某個部分消逝了,某個時至今日從未去感受過的部分,這感覺就如同截肢患者所經(jīng)受的痛苦。一切似乎都在原位,但某個最重要的,授予其他部分意義的部分卻消失了,薇拉覺得它被一紙平面素描所取代了,在她平面的心靈中涌起了對這個平坦周遭世界的平淡仇恨。

        “走著瞧,”她低聲默念,并未特別針對誰,“我會讓你們好看的。”

        而她的仇恨反應(yīng)在了周圍世界——有某些東西在墻后震顫著,商店里的,廁所里的,甚至薇拉畢生居住的下水道(現(xiàn)在的她誰也不信)旁邊的顧客都不時將目光從遍是穢物的柜臺前移開,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

        某種巨大的力量從外壓迫墻壁,扭曲的墻面那頭有什么東西在嗡嗡顫抖,就像一只巨手在擠捏紙杯,杯底坐著渺小的被柜臺和試衣間包圍的薇拉。擠壓暫時還不強烈,但隨時都可能壓碎薇拉的整個現(xiàn)實。

        這天白天,十九點四十分整,正好在薇拉想到日常電子用品柜臺上,有三座一模一樣的排泄物顯示的綠色數(shù)字組成了自己的出生年份時,這一刻來臨了。

        薇拉手提水桶站在長長的服裝柜臺前,里面短皮襖、皮大衣和傷風(fēng)敗俗的粉色女式短上衣混雜在一起,她漫不經(jīng)心瞟著那些顧客,他們撫摩著近在眼前同時又遙不可及的衣袖和衣領(lǐng),那時她的心忽然狠狠地刺痛了。同一刻,墻外的嗡嗡聲陡然增大到難以忍受的程度,墻壁抖動,彎曲,崩裂,從裂口處迸出令人作嘔的黑褐色涌流直奔驚叫的人群而去。

        “哈啊!”薇拉只來得及吸了一口氣,立刻便被從地板上卷起,狠狠向墻撞去,意識留存的最后畫面是一個單詞,“業(yè)報”,加大加粗的字母寫在白色背景上,字體和《真理報》的名稱一模一樣。

        讓她恢復(fù)意識的是另一次撞擊,輕許多,像是木棍。木棍原來是一棵高聳老橡樹的枝丫,薇拉一時間沒明白,前一刻還站在熟悉的瓷磚地面上的自己,是如何突然被某種樹枝給擊中的。

        原來,她順著那股深褐色的惡臭水流漂到了季米里亞澤夫林蔭大道上,水浪拍擊著二三樓的窗戶。她的雙耳疼痛不已,仍在水上漂著的緣故是因為她的手指深深摳進了一塊形狀復(fù)雜的厚泡沫襯板,其上印壓有“索尼”的字樣。

        四周目光所及之處都激蕩著深色的糞水,其中漂浮著長凳、木板、垃圾和人體。她面前輕輕晃蕩著一頂“NYC”三個字母交錯在一起的紅色鴨舌帽。薇拉晃晃腦袋,弄清楚她的耳痛原來是身后某處傳來的震耳欲聾的怒號。她回頭一望,看見水面上有一座類似山的東西,組成它的正是從原先薇拉地下居所鼓涌而出的湍流。

        水流將薇拉朝特維爾大街的方向帶去。污物的水位以神奇的速度在上漲:林蔭大道兩旁兩三層的樓房已然看不見了,巨大而畸形的高爾基劇院現(xiàn)在形似一座花崗巖小島,在它陡峭的岸邊站立著三個身穿白色紗質(zhì)連衣裙的女人,還有一位將手掌搭在額上向遠處瞭望的白軍軍官。薇拉明白那里剛剛演出了契訶夫的劇目,但卻無暇去想那些,因為她感覺到泡沫塑料塊不知怎么從手中被扯走。立刻,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張雙目圓瞪滿是污穢的臉,他口中銜著公文包把手,兩只粗壯多毛的手緊緊攥住差點從糞水表面溜走的薇拉的救命方塊。

        “放手,混蛋,”薇拉大聲喊叫,試圖蓋過如航天發(fā)射般的糞水轟鳴,作為回應(yīng),男人含糊地低語了些什么,將手伸入夾克內(nèi)側(cè)掏出某種小本子遞到薇拉臉跟前,只能看見它紅色的封皮,所有內(nèi)里的頁面都是褐黃色且粘在一起。薇拉利用男人一只手松開了泡沫塊的機會,機智地狠狠咬向他另一只手的手指,男人悶哼一聲抽回手去,卻既沒松開齒間的公文包,也沒丟掉手上的小本子。有那么幾秒,薇拉望著他臨死前模糊而怨毒的雙眼,然后它們便消失在穢物表面下,接著緊攥著攤開證件的手也緩緩沉入。

        薇拉被越?jīng)_越遠。一輛手推車從她身旁漂過,一個嬰兒戴著碩大塑料紅星的軟帽坐在其中,驚惶地四面張望。隨后一棟建筑的屋角從旁經(jīng)過,一座圓柱形塔樓加冕其上,兩個頭戴藍箍軍帽的寬臉盤士兵正忙著準(zhǔn)備射擊。最終水流將她沖向了幾近淹沒的特維爾大街,拖向遠處塔尖上昏暗的幾不可見的紅寶石五角星③。

        比起幾分鐘前,此刻水流變得湍急許多,身后右方的深褐色洪峰上可見一股巨大的,涌上半空的噴泉在轟鳴,幾難分辨的槍擊聲混雜在其噪聲中。

        “這世上幸運的人啊,”薇拉呢呢喃喃著,將胸口緊貼向泡沫塊,“只要能見到這世界天翻地覆的一刻……④”

        很快,薇拉到了莫斯科市人民代表蘇維?!缫褯]頂不見,但在它原先所處的地方有幾十個西裝領(lǐng)帶都粘在身上的人,正忘我地逆流擊水,他們身后的水面散落著某些五顏六色的小紙片——順手抓起一張,薇拉發(fā)現(xiàn)那是購買廁紙用的紙票。

        國際旅行社總局的高樓變?yōu)榱艘环甯呗栍谏钌松系那捅?。許多服裝艷麗、肩扛攝像機的外國人從窗口探出身來,那些在最頂層窗戶的人歡欣鼓舞地大叫著什么,還豎起他們的大拇指,那些身處行將淹沒的低樓層的人則手忙腳亂地在胸口劃著十字架,將行李箱拋出窗戶并隨之躍下,他們很快被蜂擁而至的出租車司機殘忍的溺斃在糞水之中,后者緊接著也被搶奪來的沉重行李拖入水底。

        薇拉看見一個漂浮在身旁的地球,猜到這是來自中央電報局外墻上的地球儀。她劃到近前,抓住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拋棄了已從中間裂開的泡沫塑料??雌饋硗厍騼x一同被撕扯下來還有一部控制球體旋轉(zhuǎn)電機,如今它賦予整個結(jié)構(gòu)以穩(wěn)定性——薇拉只第二次嘗試便攀上了它藍色的圓頂,穩(wěn)坐在被紅顏色從周圍分離出去的勞動者國度,環(huán)顧四周。

        遠方某處,在糞水表面上屹立著奧斯坦基諾電視塔,還可看見一些形似小島的房頂,一顆紅色五角星如在水面疾馳似的迎面而來,當(dāng)薇拉接近它時,看到下方的尖齒已然沒入水中。薇拉抓住它冰冷晶瑩的棱邊,讓自己的地球儀停住??拷蝮w一側(cè)的水面上微微漂動著兩頂軍帽和一條被嚴(yán)重泡脹的藍底白點領(lǐng)帶⑤,根據(jù)它們幾乎靜止的狀態(tài)可以判斷此處的水流平緩。

        薇拉又一次舉目四望,驚訝于歷經(jīng)幾世紀(jì)的龐大城市如此輕易便消失了,但轉(zhuǎn)念又想,所有歷史的變化,如果發(fā)生的話,其過程正是如此——輕易又自然而然。不想思考,只想睡覺,她躺在隆起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上,將被拖把摩擦得滿是老繭的手握拳枕在頭下。

        當(dāng)她醒來時,世界只由兩個部分組成——已近黃昏的天空,和在昏暗中變?yōu)楹谏臒o邊無際的平靜水面。其他什么都沒有,紅寶石五角星早已沒入水底,只有上帝知道它處在多深的地方。薇拉想起亞特蘭蒂斯,然后想起月亮和它的九十六條律法,但所有這些她曾在其中欣慰的蜷成一團的舒適的老念頭,現(xiàn)在都不合時宜,薇拉再次睡去。在夢中,她猛然發(fā)現(xiàn)周圍如此寂靜,只聞得從地平線上雄偉的落日處流淌而來的汩汩聲。

        一艘充氣小艇向她而來,一個身穿制服手握長槳的高大魁梧的輪廓立于其中。薇拉一邊仔細觀察著來人,一邊用手撐起身體,揣摩自己在地球儀上看起來會像什么,可能是一個隱喻的形象,她甚至想到是什么的隱喻——獨身一人,一段可疑的故事,坐在一顆大球上飄蕩在一望無際的生命的海洋里?;蛘咭呀?jīng)是無生命的,但這已無任何意義。

        小艇駛近,薇拉認出艇中的人來——是玻米蘇元帥。

        “‘衛(wèi)拉,”他用濃重的東方口音說,“你‘茲道我是誰嗎?”

        他聲音帶著某種不自然。

        “知道,”薇拉答道,“讀過一些你的東西。其他的,我早就明白了,除了那些關(guān)于隧道的部分。隧道應(yīng)該是什么?”

        “你要‘雖道?我們‘著一條?!?/p>

        薇拉感到地球儀上自己坐著的那一部分向內(nèi)打開,而她則墜入那剛形成的孔洞之中。事發(fā)極為突然,但薇拉仍然成功抓住了孔洞的邊緣,雙腳開始猛蹬,竭力想要找到支點——但雙腳下方和兩側(cè)空無一物,有的只是呼嘯的黑暗空洞。在她頭頂上只剩下一塊蘇聯(lián)形狀的凄涼夜空(她的十指死死摳住南方國境線),這熟悉的輪廓她一生都覺得像是一副從肉聯(lián)廠運出的牛胴體,突然表現(xiàn)為自己所能想象的最美麗的東西,因為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沒有了。

        “你是要‘雖道?”聲音傳來,美好而轉(zhuǎn)瞬即逝的世界永遠離去了,沉重的船槳首先擊打薇拉的右手五指,而后落在左手五指,祖國光明的輪廓旋轉(zhuǎn)起來,消失在遙遠的上方某處。

        薇拉感覺滑翔在某個奇異的空間里——不能叫做下墜,因為四周沒有空氣,最重要的是,沒有自己。她嘗試著去找尋哪怕是一部分身體,卻看不到,雖然目光搜索處應(yīng)該是手和腳的所在。所剩只有這道目光,雖然能看見,四面八方卻什么都看不到,薇拉明白,轉(zhuǎn)動目光沒有任何必要了。隨后薇拉察覺到幾個聲音,不是耳朵聽到,只是意識到某個談話,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她的。

        “這一個是唯我論的晚期,”一個低沉的聲音說,“應(yīng)該怎么處理?”

        “晚期嗎?”另一個聲音重問,高亢而尖細,“唯我沒有什么好辦法。終身監(jiān)禁于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中,作為當(dāng)事人。”

        “那兒已經(jīng)沒位置了,”低沉嗓音說。

        “那放進肖洛霍夫的哥薩克小說里?”尖嗓子帶著期望問道。

        “有人了?!?/p>

        “那放進這里,像這種,”尖嗓子興致勃勃地說,“戰(zhàn)爭題材?某個內(nèi)務(wù)人民委員會的中尉?她從角落走出來,從額上拭去汗珠,聚精會神地看著周圍?然后就沒了,除了制服、汗珠和聚精會神的目光。永遠如此,嗯?”

        “我說過了,都有人了。”

        “那怎么辦?”

        “讓她自己告訴我們,”低沉的嗓音在薇拉的身心正中響起,“喂,薇拉!怎么辦?”

        “怎么辦?”薇拉重復(fù)問道,“什么怎么辦?”突然間周圍似乎刮起了風(fēng)——像風(fēng)卻不是風(fēng),因為薇拉覺得自己被運走了,仿佛風(fēng)中的落葉。

        “怎么辦?”薇拉慣性地重復(fù)著,恍然大悟。

        “對!”低沉嗓音溫和中帶著些不忿。

        “怎么辦?!”薇拉驚恐的高呼,“怎么辦?!怎么辦?!”

        每一聲呼喊都增強了,像是風(fēng)的力量。她掠向虛空的速度越來越快,在第三聲呼喊后她感覺自己落入了某個龐大物體的引力場,某個在這聲叫喊前不存在,在之后突然具現(xiàn)的東西。薇拉此刻向它墜去,就像從窗臺墜向馬路。

        “怎么辦?!”她叫了最后一次便重重摔在某物上,撞擊讓她昏了過去。夢中傳來絮絮叨叨單調(diào)的像是某種機械式的聲音。

        “……助理主管的職位,為我自己爭取到這樣的條件:可以在自己想去的時候才去上任,不管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后?,F(xiàn)在我只想享受這時光,五年沒見過我的老頭子了,我會去他那里。再見,薇拉。別起來,明天再說。睡吧?!?/p>

        當(dāng)薇拉·巴甫洛夫娜第二天從房間出來時,丈夫和瑪莎已經(jīng)將兩個行李箱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①詩出帕斯捷爾納克的《圣誕星》。

        ②“化妝香水”也可逐字譯作“廁所的水”。

        ③克里姆林宮塔尖上的紅寶石五角星,其直徑達6米。

        ④詩出丘特切夫的《西塞羅》。

        ⑤蘇聯(lián)末任總統(tǒng)戈爾巴喬夫習(xí)慣戴一條藍底白點的領(lǐng)帶。

        (譯者注)

        (責(zé)任編輯: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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