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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周

        2014-10-23 20:24:42王嘯峰
        芳草·文學雜志 2014年5期
        關鍵詞:女兒

        王嘯峰 一九六九年出生,江蘇蘇州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蘇州大學文學院。曾在《作家》、《花城》、《鐘山》、《散文選刊》、《美文》、《上海文學》、《青春》、《文匯讀書周報》、《深圳特區(qū)報》、《蘇州雜志》等報刊上發(fā)表作品。二○一○年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二○一四年出版散文集《吳門夢憶》。

        一個泛黃的鏡頭:我端著飯碗,通過狹窄東廂房過道,仰視那個高大瘦削的背影,他一雙手背在身后,一只電筒從左手換到右手,再夾到腋下。外公書房盡頭有一個電表,兩邊掛滿書畫。他每次抄完表都要站好長時間才走,每張字、每張畫都看得仔細。我看不到他眼神,是贊許,是批判,還是審讀。我告訴外公這個謎。外公點點頭,并沒有說什么,踱進書房,換下幾張,別上幾張新作,退后幾步,幾乎與那個抄表員站到同一位置,牽動右肩,帶動右胳膊不停前后運動。他們同樣入迷,卻有不同的肢體動作,我七八歲就知道。

        我到達鳳凰街和十梓街路口的時候,老周正坐在永久牌自行車書包架上抽煙。濃濃的煙霧圍繞在他身邊,他皺著眉。永久比鳳凰來得結實,單位給我們配這種車。我還沒有領到,老周那輛車已經掉漆,三腳架上的帆布工具包邊都毛了。他見我架好車,便從工具包里拿出一本綠色硬殼賬本,扔給我一個電筒,吐掉煙屁股,頭一歪:“走吧?!?/p>

        一場秋雨一場涼,十月了。踩著片片法國梧桐落葉,我心里陣陣悲涼?;ò最^發(fā)以及佝僂身影的老周,極有可能是三十年后的我?!懂厴I(yè)生》主題曲《寂靜之聲》,一下子融入我的每一個動作。腦子里還有一個影子,面無表情的達斯汀·霍夫曼。年輕的畢業(yè)生明知前途充滿泥淖、陷阱,也要往前走。愛情、理想、富足安逸生活等等,此刻一切冰涼。一直這樣,穿行在濕漉漉的街巷,習以為常的一切,會不會歪曲變形?老周挨家挨戶敲門,里面各色聲音傳出來,誰???哪一個?“抄表的?!崩现芸偡砰L每一個字的音長。里面再聽不清,他就突然拔高那音量,于是,拔門栓、擰門鎖的聲音四起。我先走進去,用聚光電筒照見電表數(shù)字,讀給老周聽。他把抄表卡端近門口些,拿得離眼睛再遠些,一筆一畫地記下數(shù)字?!皫降芾??”他還人家?guī)柼柕男?。有的人笑起來陽光燦爛,有的人笑總帶有尷尬表情,我更習慣后者,那是性格里羞澀基因起的作用。老周的笑卻令人難以琢磨。似笑非笑,卻又有點莫名無奈。

        半天要把大半條街跑完,包括枝枝杈杈的橫巷、弄堂等。走過了三四十來戶樣子,老周就把卡交到我手上。這是我人生第一個飯碗,捧著它,要端得有模有樣。姿勢是這樣的,左手托住抄表卡,右手拿電筒和圓珠筆。敲開一家人,把右手高舉過頭頂,在電筒光里照見電表數(shù)字,然后電筒交給左手,記錄下數(shù)據(jù)。逢到人問多少?。狂R上要把剛讀到的數(shù)字減去底數(shù),我認真做減法的時候,老周在旁邊一瞄,就對人家報出實用字數(shù)。他念“十”帶特殊卷舌,偏偏整數(shù)的幾率比較高,我就在邊上候著,等著那個特殊聲音蹦出來。客氣的人家接到我開出的繳費通知單,會扔支煙給我們。老周一般接過就抽,來不及就夾在耳朵上。其實那時我也偶爾吸幾支,只是不好意思當著師傅面抽。別人發(fā)來的煙,我夾在硬卡紙中,煙只是稍微壓得扁一點,卻不會斷。老周煙一“斷檔”,我就遞給他一支。他接過就抽。

        下午,我把早上的一百多只表的數(shù)字,填寫到發(fā)票上。自己先把度數(shù)總加,再把金額總加。那時每度電兩角兩分,單價乘以度數(shù),如果與金額相等,賬就軋平了。別人可以直接把發(fā)票送到收費員手上,我卻不能。老周還要核對一遍。我用計算器,他用算盤?!斑沁恰眱上?,上下分珠。煙叼在嘴唇上,眼睛瞇著,藏青手套戴起來。左手蘸水翻發(fā)票,右手加金額;換手,右手翻發(fā)票,左手噼里啪啦加減讀數(shù)?!芭尽钡囊幌?,把發(fā)票扔在我面前,“錯了?!彼鐭熎ü桑謇泶竭叺臒熃z,從紫砂小壺里吸了一口濃茶?!翱墒强偠葦?shù)乘單價與總金額相符的啊?!蔽也唤獾乜粗?。他站起身來,給小壺續(xù)了點水,托壺踱到隔壁辦公室。我回到桌前,一張張翻看,果然這里少算兩角,而那里多算兩角,總數(shù)卻碰巧對了。

        我接老周的活,稱為三段。段就是片區(qū)的意思。早上跟他出去,下午在單位做做賬,準備明天的行程,日子過得很快。按規(guī)矩師傅要帶我們一輪。電費隔月交,因此一輪就是兩個月。就抄表員來講,三段不是個好地段,都是古城街巷,每抄一個表就要走一段很長的路。如果是新樓房,鉆進一個單元,至少可以抄到一層一個表,一天抄的總戶數(shù)基本在一百出頭,最多不超過一百五。那時每戶一表剛剛興起,大家爭那些新樓房的段。以六層樓房算,每層兩戶,一個單元十二個表,一幢樓房至少兩個單元,一個上午只要在新村里走七八幢樓房,工作就結束了。門檻精的師傅,一天可以把三天的活一起干掉,悠閑地休息兩天。大家都避開古城里的段,老周卻主動撿過來。走出觀前街,他指著北面不遠處的懸橋巷說:“本來不是我抄的,我開始只抄菉葭巷,這兩條巷都是蘇州大戶人家集中地,通常前后門串起兩條巷。我把那一片要過來,重新設計路線,走成口字型?!弊罴殉砺肪€就是:永久車子停放地,既是第一只表的開始,又是最后一只表的結束。雖然有點講究,但這畢竟是簡單重復勞動,一輪下來,我摸了個八九不離十。我們走在濕滑的弄堂里,腳步回聲打在灰白墻上,工作似乎有了點味道。老周跟著我,心思不在電表,遇到深宅大院就去找磚雕門樓,“聿修厥德”之類的他最喜歡。還有掛在客廳的中堂,如果有書畫,他就更“釘”在那里不動了。弄堂里飄過一陣菜飯香,我心里一動,閃過那個泛黃畫面。

        那天為他點了一支“短牡丹”后,聊起了我童年眼里的那個抄表員。他瞪大眼睛,挺直腰板:“那就是我呀!”我提出童年之謎。他長長吸入一口煙,默默搖頭。煙從他口鼻里緩緩噴出,他似乎已經解答了我的疑惑。我沒有追問,只是告訴他外公退休后又到外地教國畫。他自言自語:“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像臨名人帖,一切都上軌道。并且不逾矩?!?/p>

        獨立工作后,雖然每次在外時間都要比別人長,但是我感到老周的選擇配我胃口。拓寬干將路,把周邊小弄堂一掃而光,有些著名街巷、私家園林從此消失,我是最后踏進這片區(qū)域的工作人員之一,歷史變遷就在瞬間。觀前街改造,一些百年老店被迫遷出,從此一蹶不振,甚至關門大吉。替換給我的是齊門外大街這片“領地”。那個以水泥廠、化工廠等為主體興起的城鄉(xiāng)結合部。我走遍了那里的角角落落,人們說著各種方言,有著各種習俗。一陣風揚起,我會短暫地迷失,常常不知身在何處。后來,我接觸到蘇童的作品,香椿樹大街的原型,被我每天踏在腳下?!叭说囊簧錆M巧合”。我跟老周說那些街巷?!凹幢阃粋€城市里的人,一輩子也不會走到一起?!彼瓶跐獠瑁辈[著眼對我說了這句話。

        “三段”是屬于老周的日常話題。隨著噴出的一股股煙霧,九如巷張家、俞曲園、禮耕堂潘宅、中和堂汪宅等豪門里發(fā)生的故事,越發(fā)撲朔迷離。他咬著短桿煙嘴,似乎要將這些大戶人家、書香門第咬碎、吞咽。我喜歡這樣的生活:刺探未知領域和陌生生活。當每天百把次推開不同的門,碰到不同的人,我總在琢磨他們的過去和未來,并揣度現(xiàn)時現(xiàn)刻他們的想法。這么多年,老周“弄堂朋友”交了不少,我跟他們打招呼:周師傅年紀大上去就不做外勤了,我接著干。老周在單位里話就變少。休息時,也不像其他師傅聚攏在一起打牌、聊天,而是默默縮到房間一角,手里捏弄幾塊印章石。有時我會坐到他身邊,基本上也沒什么話。

        那個事情發(fā)生時,我已在鳳凰街抄了好幾輪表。熟練以后,這個工作就容易出差錯。又到春節(jié),我開始有點心不在焉。敲開那些大門,過節(jié)的味道沖擊我的感官,一不小心頭就會撞到油汆肉皮、開膛青魚、新腌腿肉等。大家很客氣,時常有煙遞過來。我把夾在抄表本里的煙抖出來,裝進塑料煙殼,給老周送去。大家都在對我使眼色,我卻一點不知情。我走近他,一股濃烈的酒味直沖我鼻子。工段長悄悄起身離開。香煙里希爾頓多,他一根接一根地抽,一口口吞食濃烈煙霧,我仿佛聽見他的氣管、肺撕裂的聲音,一把把刀子在割。酒精也隨著煙霧擴散,終于熏得小辦公室再踏不進一只腳。

        高跟鞋“橐橐橐”聲音止住了議論聲。她沒有走進小辦公室,也不發(fā)一言,就靜靜地站在門口等。大家涌到走廊里,我才知道氣質是比出來的。她五十多歲一點看不出來,身材中等,短發(fā)略有波浪,一身深灰色套裝,配淡紫短絲巾,雙手疊扣胸前,右手挽一只咖啡色包。沒人靠近,強大氣場充滿那個空白地帶。時間在老周與周師母對峙間流逝。一批人看得無趣,走了。又來一批人。熱鬧場面引來書記。眾人像野蜂亂舞。書記苦口婆心低聲勸解,兩人似乎不買領導面子,談話內容無法得知。小辦公室仍有煙霧飄出,周師母仍然儀態(tài)萬方。不知不覺間,天居然昏暗起來。書記跺腳了,大聲說了一串話,里面似乎有出事、危險、死等敏感字詞。屋里終于傳出驚雷般聲音:“你們總是逼我,現(xiàn)在逼我不算,還逼我女兒。逼死我們算了!”老周破門而出,屁股后掛一串煙霧。一眨眼,人就沖出了單位大門。我們再回頭,書記已陪著周師母往樓上辦公室去。一個背影弓著,另一個直挺挺。我進到小辦公室?guī)屠现艿篃熁腋?,把酒瓶扶正、擺整齊。關上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年多下來,自己手掌和手指都長出了老繭。

        老周報警,女兒失蹤。他的一位“弄堂朋友”與派出所所長相熟。深夜,弄堂偶爾被幾個小鞭炮震醒,臘梅的寒香讓我想起孤獨的出走女孩。所長安慰老周的時候,不時問他女兒的情況。我發(fā)現(xiàn)雖然他女兒跟我們在一個單位,但是老周幾乎不了解她的生活。“有沒有男朋友?”“沒有?!薄白罱c哪些人交往?”“不清楚?!薄皹I(yè)余愛好有哪些?”“除了跟她媽媽學學字畫,沒什么特別喜好吧。”朋友陪著我們去了好幾次。后來,我看出來所長掌握了一些線索,他也不跟老周明說,只是講:“年輕人壓力大,想出去放松放松,或許過幾天就回來了?!崩现艿K于朋友面子沒有發(fā)作,但是仍一個勁地對所長說一句話:“人出走,你們要負責找回來?!?/p>

        單位里早就演繹了多個版本,經過無數(shù)次修改與編輯之后,呈現(xiàn)在我面前一段曲折社會故事。老周幾代都是工人階級,曾經有段時間,他家很吃香。而藝術家在那年代正好觸霉頭。老周父親領導并幫助著幾位著名藝術家,直到他沒有辦法繼續(xù)保護。有人卻還記得老周父親和老周,一位老藝術家臨終前關照家人把女兒嫁給老周。這是傳言當中最厲害的一著:沒有感情基礎。雖然老周有些書畫天賦,但在行家來看,只是小兒科。就像業(yè)余作者一直想上這個雜志、那個報紙一樣,與名作家相差不是一點距離。按理說,老周女兒書畫才能應當從小培養(yǎng),但是女兒卻怎么也看不出天賦,更對書畫沒有興趣。繼承世家衣缽漸漸成泡影,周師母對這對父女從失落跌入失望,甚至絕望。周師母望望周圍“藝二代”,個個出類拔萃,混跡于那個圈子,她不屑于提及老周,一個有點業(yè)余愛好的抄表工。她為自己增加速度,越來越接近脫離地球的邊界值。有不少當代藝術家與她青梅竹馬。漸漸地,她成為那個圈子里的明星。她把賭注壓在藝術社交圈,多一些交際,女兒或許能擺脫工人階級烙印。沒有想到,女兒從單純的車間勞作,進入繽紛世界,腦子一下子就亂了。

        大家都說,老周女兒的出走,與她媽媽關系很大。老周心里清楚,卻打掉牙齒往肚里咽。除了每天跑兩次派出所(后來,他一個人去了),他就是盯著墻上的全國地圖看,東西南北他都看看,但是落腳點卻在一個地方。那是遙遠的新疆。他把我們的省比劃一下,放進新疆。真的不如一個縣。我們仿佛站在極高遠處,望那些山河湖海,還有沙漠。心里再大的事情也變小了。但是,老周卻要崩潰了,白頭發(fā)一撮一撮呲出來,顴骨凸出,眼睛無光,眼窩凹陷。報案后,他一直沒回家,似乎認定女兒一定回單位而不是家。小辦公室里布滿復雜難聞氣味,書記、工段長幾次上門,都捂著鼻子逃出來。

        派出所長的話應驗了。幾乎在老周將要神志不清的當口,女兒回來了。第十二天早上,她挎了個包提前半小時走進我們對面辦公樓上班。平靜地擦桌椅、泡水,然后穿上白色長褂,打開操作室門,準備好工器具,開始新的一天工作。一切如春風拂面般清新自然,仿佛撿起的工作就是昨天留下的尾巴。不少人圍在窗口看著、議論著。她像極了母親,專心做自己的事情,只把庸俗的東西當做生活里的調味料。書記也來了,把她叫到自己辦公室,詢問秘密進行,后續(xù)沒有人說出具體內容。隱約知道她堅持說自己隱私不便匯報。

        沒人給老周通風報信。那天早晨,我在觀前街上催欠電費,是我搞錯了底數(shù),多算一百度,相當于小半個月工資,人家自然不肯出。我只好開紅票退抄錯金額,再開一張正確發(fā)票,上門更正。我的BP機響了起來。借電話打回單位,他們告訴我,老周的女兒回來了。 我連忙趕回去。過年的氣氛很濃了,性急的大門上大紅春聯(lián)已經貼上去。自行車在濕漉漉的街巷穿行,眼前閃過青灰墻面和紅男綠女,時節(jié)提醒大家,能夠按部就班就已經是幸福。

        書記把女兒帶到老周面前時,我已經混在人堆里。老周看見女兒的一剎那,嘴唇上叼的煙像被脫水般迅速枯萎,煙灰不停地掉落在他的藍色工裝褲上。他女兒走上前,為他撣去煙灰,他垂著的手指一直在抖,似乎在寫一幅狂草。既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努力攀上巔峰。她把父親的手焐在雙手里,老周的抖動越發(fā)輕微,到最后只有離他很近的我,才能看到他豎起的白發(fā)梢有節(jié)奏地顫動。四周靜默,冬雨細細綿綿地飄了起來,空中飄蕩著年味。他們沒有說一句話,靜靜地站了幾分鐘。最后,老周拍拍女兒的肩膀,轉身走進他的小辦公室。

        人散盡。老周桌上電話鈴聲響個不停,他都沒接。越是不接,鈴聲越是顯得急促、恐慌,每一次都像要穿透人的靈魂。女兒這樣的回歸是一個極其好的結果,好得超出老周的承受力。他不敢相信好事來得這么迅速這么突然,懷疑里面暗藏了什么不好的東西。他讓我把地圖拿下,慢慢地一條一條撕碎,扔進垃圾桶。

        我不知道他們那天團圓飯是怎么吃的,那應該是比年夜飯更充滿溫情。也許表面會是這樣的。實際上我想老周還是心神不寧,女兒房間熄燈后他應該站在外面很久。我更自信地認為周師母已經熟睡,一切都遵循自然,她認為平靜生活又重新開始。在老周來回踱步的時候,她已發(fā)出輕微鼾聲。夜很深了,老周一根煙也沒抽,倒在沙發(fā)上沉沉睡去。那個夜晚很靜,像下著大雪的北方的夜,都藏起來了,一切動靜都蓋在雪下面。老周太累了,夢都沒有一個,晨光通過窗簾刺痛他左眼,他跳了起來,直撲女兒房門。沒有聲息,大力的拍門聲驚起周師母,她倒在門上,喊著女兒小名,眼淚流出來。門被撞開,老周沖進去,又抱著女兒沖出來。周師母跟在孩子軟軟垂下的手臂后面,不??奁?。

        我推開他女兒病房門,老周不停地走來走去,他看不見我,只知道圍著女兒的病床繞U字型圈。三十多個小時還沒有蘇醒,老周眼睛每一秒都離不開蒼白得像白紙一樣的女兒的臉。我坐在方凳上,進進出出的人沒有一個理睬我。病房的窗不知什么時候被人開了一條縫隙,春節(jié)里柔和的風若有若無,我的呼吸也緩慢了。急救車聲、爆竹聲、喊號聲、喇叭聲,終于,我坐著打起了瞌睡。老周似乎也停下了腳步,一堵墻似的擋在我前面,我還以為暗夜來臨。黑暗的降臨總是無聲無息。我的夢里沒有歡笑,黑暗壓得我只想尋找一個溫暖的地方。老周擋著我的影子漸漸擴大,橘黃燈光落在塑膠地板上,溫暖得讓我想到家里還有團圓飯等著。一朵禮花綻放后的黑暗里,我站起身悄悄離開病房,沒有跟老周打招呼。

        穿過我們熟悉的弄堂,永久自行車的飛輪清脆的響聲蓋過碾碎落葉聲。我推著自行車,老周扶著女兒坐定書報架。我總是早早抄好表,把車停在他家門口。一路上,老周重復的就是今天多長時間,明天什么項目。他在女兒面前不抽煙,堵他嘴的東西沒了,話就不停往外涌。我用心推車,不大搭理他。他就跟女兒說話,她一直保持微笑,在病房蘇醒過來就這樣,天真得讓人心碎。蘇醒過來對老周是一喜,嚴重后遺癥對他又是一悲。人生總是悲喜交集。在我們這個不大不小的單位里,老周父女已成笑柄。他攙著女兒從車上下來,告訴女兒今天主持的是哪個醫(yī)生,哪幾項可能會痛。女兒木木地笑。長長甬道漸漸吞沒父女倆身影。女兒失蹤日子里發(fā)生的事情,恐怕永遠是謎了。這樣也好,深究又有什么意義呢?周師母仍然出沒于藝術沙龍,她告訴老周最現(xiàn)實的一個問題,超長治療需要超額費用。這個書畫世家的繼承者繼續(xù)保持高雅做派,她的世界里藝術至上。興奮起來,女兒也可以暫時放一旁。

        老周從黑暗里走出,一屁股坐在花壇邊。黃梅天就要來了,花香到了盡頭。老周低頭詛咒。我開始沒有聽清。直到他聲音漸漸放大,雙手不停互相摩擦發(fā)紅,我才知道他在責罵自己。如果不是在金石篆刻方面有點小才情,他就踏不進那個家族。那一點點的才能,在抑郁心境逼迫下,像寒風中的燭光,掙扎幾下就熄滅。普通工人老周沉湎煙酒,在越來越“不成器”的路上進一步下滑。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是進入到他的心境,幫著長吁短嘆幾下。心里的確不大好受。老周話有點多了,開始我并沒有覺得。等我意識到恐怕又一個“祥林嫂”要出現(xiàn)的時候,他女兒做完了所有的治療,在家待著。

        二十出頭的姑娘,文靜溫柔,就是不能開口講話。哪怕只說一兩句話,大家都會看出她的病情。班里、工段里,老周家事變成共同話題。而話題的主角卻越來越孤單。一瓶黃酒下肚,他就抓住人講話,大家跟我差不多,開頭總安慰他幾句,后來見到他人影,就遠遠地躲起來。我其實一直沒有跑,等到大家都遠離那個小辦公室后,只有我踏進去陪他。他講的話,慢慢地起了變化。一股酒氣帶著煙臭撲向我鼻子,“她徹底好了,可以來上班了。找誰?工段長還是書記?”;“她現(xiàn)在講話、做事都正常,昨晚自己釘了一顆紐扣”;“她在牽記同事了,問我小韓有沒有生寶寶啦”;“我替她報了一個專升本補習班,她可以考高分呢”;“我要找書記評評理,為什么不讓她上班”。他一激動,手就張牙舞爪,襯衣一角掀起來,皮帶斷了,用一根鞋帶穿牢兩個眼。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寬大的法國梧桐葉正鋪天蓋地生長起來,遮蔽夏日陽光。我們就這樣奇特,在不知不覺中,改變著自己。眼前的老周不再是在鳳凰街、十梓街口等我的老周,不再是我童年眼里的書畫愛好者。從他越來越多的自言自語里,我感覺到不祥陰影籠罩過來。

        書記喊我上去的時候,老周剛被保安拉走。書記房間彌漫著一股我熟悉的氣味。書記很緊張,圓圓的光腦袋上幾根飄忽長發(fā)耷拉著,他需要貼著腦門才能把金貴的頭發(fā)捋順?!耙抢现芊蛉嗽?,就不一樣的情形了?!睍浺彩莻€文化人,“他分明在胡鬧,他女兒曠工這么多天,我們還沒有進行處理,現(xiàn)在倒好,得了病反而有理了?!蔽覀兌贾?,老周女兒帶不出來,但是為什么不好好休息,而要吵著上班?這是我的疑問,也是書記交給我的任務。把原因找出來。書記厚厚的肉掌輕輕拍打在我肩上,顯得任務有多沉重、多重要。他沒有料到,這僅是開始。

        堆積如山的電表卡冊和發(fā)票核校單,都被工段長悄悄分配給其他人,大家一邊嘆氣一邊加班,幫老周處理欠賬。我也在加班行列。走廊里橘黃色頂燈壞了幾個,廁所執(zhí)拗地吐出自己都承受不了的腐臭。我悄悄地塞給樓層清潔工幾塊錢,她在清晨進到老周辦公室收酒瓶、倒煙灰缸。黑色皮沙發(fā)表面已經起皺,露出一道道白色痕跡。老周蜷縮在沙發(fā)里,藏青色夾克、黑青褲子污跡斑斑。我站在他身邊,喊他周師傅,他只是機械地把手伸進口袋,抓出一把零錢,遞給我。我搖搖頭,不是為了煙酒錢。他卻繼續(xù)攤開手,紙幣、硬幣滑落地面。“她真是狠心,把女兒送進去!這是什么地方?進去后就出不來了?!焙珟缀醪紳M老周整個臉,他一激動,血脈賁張,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周師母冷靜地將女兒再次送進醫(yī)院,只是這次是精神病醫(yī)院。

        大家的口風在轉。一個人被貼上標簽容易,要撕下來卻難了。精神病醫(yī)院通常以所在地名稱代替,叫“四擺渡”。難兄難弟的還有火葬場,我們稱為“楊家橋”。女兒進“四擺渡”,妻子與他離婚,加上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人跳出來說一開始就是老周自己的問題了,這樣一傳,大家都覺得真像這么回事。曾經,周師母走過眾人眼前,一股淡淡幽香拂過,有一股力量吸引大家的眼光??吹竭@樣的女人,再說她有問題,那就變成說話人自己有問題。

        女兒還在“四擺渡”治療時,老周就告訴我們,女兒馬上去讀補習班了。我們沒人說他反話,只是一個勁地說好啊好啊,能早點來上班最好了。書記可不這么說,他嚴肅地告訴老周,小姑娘不要說還沒有出院,就算出了醫(yī)院也要通過單位鑒定才能復職。老周堵在門口,拉住書記袖管,“現(xiàn)在我什么都完了,只有女兒了,而且她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要好,都正常。你說她以前正常嗎?很不正常!一跑出去就是幾個月,現(xiàn)在好了,她不跑了,文文靜靜地,你安排任何事情她都會辦得服服帖帖。我跪下求你了?!蔽覀冊谶吷贤侠牙现芴Щ匦》块g。艱難的信訪開始了,那個沉穩(wěn)得像姜太公一樣的人物,現(xiàn)在把女兒當做他生命唯一希望,最后一根稻草。他撈啊撈,性命都撲了上去。

        我不會忘記那個秋雨的清晨,滿院的桂花香通過來自太湖的水汽散發(fā)開來,人的頭發(fā)里、衣服上,甚至肌膚深處都郁結了濃濃的香味。那些美好的事情,一吞一吐之間,昔日重現(xiàn)。而現(xiàn)實總是這樣殘忍,時時刻刻割傷我們的遐想。書記辦公室前擠滿了人,老周嘶啞的聲音傳出來,他又在進行無用的上訪?!拔乙ナ形?、省委,要去中央!你們這是迫害……求求您了啊,我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她才二十一歲啊……她乖巧又聰明,馬上讀本科了,她聰明的……”我撥開人群,貼近老周,在他耳邊輕輕地說,“走吧,等妹妹康復再說吧?!蔽疫@句話像在他腦子里炸響一個驚雷。他迅速轉頭,雙眼狠狠瞪出,唾沫星子直噴我臉上?!澳氵@個小赤佬,哪有你說話的份,我好歹也算你入門師傅,你就這樣吃里爬外?以后你不要叫我?guī)煾??!蹦切﹪磻虻娜舜舐暺鸷濉_@兩年,他帶著我,我跟著他,除了睡覺,幾乎都在一起。我害怕他被羞辱,想趕緊把他勸走,不料反被罵了一通。血往頭上一沖,我顧不得什么了,雙手攔腰抱住他,想把他拽離三樓。突然,我的右手被狠狠咬了一口,老周對我下了口,鮮血頓時滴了下來。大家都在一瞬間呆住了。還是書記反應快,讓人趕緊送我去醫(yī)院。老周轉過身去,低了一下頭,等他回過身,右手也鮮血淋淋,他又咬了自己的手?!按蠹铱纯?,他先咬我,我是自衛(wèi)!”我看著鮮紅的往外翻的肉,腦子里只有兩個字:瘋了。這并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陪我去防疫站打破傷風的醫(yī)務室醫(yī)生說,單位里幾乎每個人都在說老周精神不正常。我與老周過往的一切感情,似乎因為一個月之內連續(xù)打狂犬疫苗而掃除干凈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遇見老周。突然有一天,我在辦公樓東側自行車庫停車,一輛永久“老坦克”喀拉喀拉地進來。我與老周又相對不到一米距離,沒有其他人,四目相對,我們都尷尬無比。我低頭鎖車,回頭就走,走出十米左右,聽見后面先咳嗽了一聲,接著,那個熟悉的聲音說:“你沒事了吧……”我頭也不回,快步往前走,一下子就拐彎進了大樓門。冷風吹在我身上,我清醒了許多,把一腔怨氣傾瀉到老周身上似乎有點不對勁。轉眼,我卻又恨自己的懦弱。

        我很快被調離這個部門,從事與抄表完全不搭界的工作。老周不斷找領導的同時,不停地去醫(yī)院鬧。女兒出院了。據(jù)說不光開口不行,走路都有問題了。那套老單元房里,住著一老一少。夜晚來臨的時候,老周是不是還會先在女兒房門口聽一聽,再決定是否去睡覺?或者索性移個沙發(fā)在女兒房門口睡?無人知道。有時,在夜深的時候,我會想起老周,怨恨在黑暗中一絲一絲被抽取干凈,剩下的是擔憂和憐憫。到這個境地,我已無法再與他聊天溝通,就像他高高大大站在童年的我的前面,我根本說不上一句話。我更沒有辦法幫他解決問題。時常惦記一個人或者一件事,有時不見得是件好事。

        又一個春天來到,大樓四周的櫻花盛開。大家都在贊美花的純潔美麗,而我卻認為白得太過,“不吉利”的感覺透過枝葉映射到我內心。我坐在寬敞寧靜的科室里,寫著一篇歌頌企業(yè)的稿子,偶爾抬一下頭,看看窗外風景,紅色低矮樓房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地方,旁邊平房是老周女兒所在部門?,F(xiàn)在,幾乎沒有人提起老周的故事了,老周似乎失蹤好久了。

        越是平和的日子,越是危機四伏。大悲大喜從來不會打招呼,喜從天降、悲從中來。

        大胖子警察坐在我們科室開始講述他的親身經歷時,油光光的臉上老是有汗?jié)B出來。他吐出的詞句,經過喉嚨時,似乎總被一口痰擋一擋,聲音時而尖銳、時而沙啞。我忍不住干咳幾聲,想引導他把痰咳出,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氛圍里不能自拔。后來,我已經無法再注意胖警察的聲音了,悲傷將我徹底籠蓋。

        “那天我值班,清晨太陽就很好,藍天白云,溫度一下子上來了?!迸志烀偷匾皇湛s聲音,喉嚨口又發(fā)出“噓”的一聲,“一個阿姨拎著菜籃子闖了進來,說自己忍了很久,還是過來了。(她的鄰居,就是你們的老周。)那套單元房就住父女倆,他們進進出出很神秘,碰面機會少,從不跟我們打招呼。最近一個階段,即使像我這樣住在他們隔壁的,也很長時間沒有見著他們?!?/p>

        胖警察點上別人遞給他的一根煙,吸進去幾乎沒有吐出來的。“我剛開始以為又是雞毛蒜皮的事情,聽著聽著,就不對了。她說前天開始,老周家就飄出一股惡臭,到昨天,味道很濃了,上下兩層都聞得到,大家去敲老周家的門,沒有人答應。站在門口仔細聽,似乎里面有動靜。但是再敲門,里面又沒了聲音。她一夜睡不踏實,買菜的路上想想還是來報案。”

        胖警察說到關鍵的時候,就盯著我看,搞得我像罪犯似的。“我?guī)Я藘蓚€同事,走進單元樓道,一股惡臭嗆得我打惡心。這個我有經驗,應該就是尸臭。敲門時我們亮明身份,里面的確發(fā)出一些細微的聲音。但是沒有回答,沒有開門。僵持半小時,里面沒一絲動靜。我就大聲喊話:有人報案懷疑屋內有問題,警方將強行打開大門?!?

        “嘭”,胖警察蹦出這個字的時候,我的心也隨著吊到喉嚨口。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十梓街、鳳凰街口,老周坐在永久自行車上抽著煙等我悠閑淡然的樣子?!皣u!”胖警察扔掉煙屁股,把食指按到嘴唇,學老周的樣子。“撬門的確聲音響了點,嘭地撞開門,一股濃烈的惡臭逼退了想一哄而上的鄰居。你們那個老周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沙發(fā)上躺著他女兒,他就這樣連著噓了三次,后面說了句我忘不了的話:‘你們不要吵,我女兒在睡覺呢。陽光從被他遮得嚴嚴實實的絨布窗簾當中縫隙鉆進一絲,看得見無數(shù)微塵在翻滾跳躍,他把女兒身上蓋的毯子往上拉拉,而我看見,沙發(fā)周邊已經出水了,尸體正在加速腐爛……”

        我腦子轟的一下,一切聲音都遙遠了,一切影像都模糊了。這一家人徹底毀掉了。煙不需要了,酒不需要了,地圖沒有用了。老周正以他獨特的方式與這個世界告別,雖然他還沒有走,但是我想他的存在對他自己來說,已經是多余。胖警察強行把老周拖離現(xiàn)場,老周才放聲哀嚎,那已不是人類的聲音:“她只是睡著了啊,本來她馬上會醒來,都是你們啊,把她逼上絕路了啊……她還要讀書、上班,她看書累了,休息一下,你們都不讓吶!”他不是不知道女兒已經離開這個世界,而是怕面對現(xiàn)實。他的內心,執(zhí)著地想著,這就是個夢啊。一覺醒來,什么都恢復了。妻子忙家務,不再為圈子里的事情費心;女兒準時下班回家吃飯,然后與同學一起騎車去夜大上課;自己喝著小酒看看拓本,業(yè)余篆刻家的展覽將要在區(qū)文化館展出。他的理想很簡單,越是簡單的卻又不能得到。他對現(xiàn)實的害怕,根源是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只能將自己緊緊包裹在臆想當中。

        最后一次看見老周,我正坐在公交車上,夏天窗戶全開,車一動,就把我的頭發(fā)吹起。我瞇著眼看風景。一片短袖襯衫里,凸顯一身中山裝。我緊盯了幾秒,才看清那個滿臉胡須、滿頭白發(fā),弓背塌腰、跌跌撞撞走路的人就是老周。老周的眼光正好也掃向公交車,四目相接,我的眼瞬間就紅了。即將離開我的視野的他,緩緩地舉起了右手,藍色袖管褪下,枯干的手臂伸出,對我搖著搖著,一直沒有放下。我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詞:幫兇。我開始厭惡自己,沒有個性地隨波逐流。握緊扶手的右手,隔天虎口出現(xiàn)一塊青紫斑。

        冬天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老周去世的消息像雪片般灑向單位各個角落。我屏蔽各種惡意傳言對他死亡方式的褻瀆。他對我的揮手,就是一種別樣的永訣。我異乎尋常地鎮(zhèn)定,仿佛幾個月前就接到了老周的死亡通知。沒有開追悼會,沒有任何悼念活動。只有他外甥一個人來清點、認領遺物。工段長打來電話,讓我回原部門一趟。老周遺物里有給我的東西。那是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撕開,里面一方橢圓印,一小張宣紙上試蓋的鮮紅印模:致良知。細看邊款所刻日期,正是老周咬我之后的幾天。

        冰雪正在冬日暖陽里漸漸融化,滴滴答答掉下的屋檐雪融水,冰冷地落在我心里。就像這個城市正在消失的街巷,老周等小人物也在消失,過不了多久,再也找不到蹤跡。而我,也將一切打包,封存。

        (責任編輯: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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