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兵

一

他的家在一個平原上貧瘠的小村落里，零零散散的三十多間土瓦房構(gòu)成了這個生養(yǎng)他的地方。

記事時起，他就跟著黝黑健壯的父親一同到地里干活，二畝薄地，在陽光與汗水的澆灌下，總會生長出郁郁蔥蔥的莊稼，父子二人就靠它們生活，偶爾地，父親也會帶他去附近的河里摸魚，他瘦弱的胳膊與纖細的手掌總是抓不住那些滑溜溜的魚，而父親每次將手掌從水中抽出，總會緊緊鉗著一條肥碩的大魚，每當此時，父親那在陽光下黝黑發(fā)亮的身體總會讓他羨慕不已。

二

他叫田芽子，田柱子就是他的父親。長大以后，他才知道，自己沒有娘，是因為田柱子一直沒有娶妻，據(jù)說，當時田柱子跟鄰村訂了一門親事，但是就在辦婚事前一個月，田柱子家門口突然被人放了一個包裹，包裹里有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田柱子把這個孩子收留了下來，那個訂了親的姑娘就退了婚。

其實，田柱子當時可以把孩子送走，也有不少人勸過他，可田柱子硬邦邦地說，那人把孩子放在俺門口，準是打聽了俺一準兒能對這孩子好，俺要是再把他送了人，不成了背信棄義了嗎？

村里人對田柱子這奇怪的邏輯無可奈何，只得看著這孩子在田柱子家一天天長大。人們在背后說，田柱子這孩子實成，不枉了這么多年村里人的幫襯啊，只是可惜了這孩子，他娘活著時候老念叨的抱孫子看來是沒希望了。

田芽子成了田柱子的兒子，卻不是田柱子老娘的親孫子。這個事，讓村里人恨起了那個把田芽子放在田柱子門口的人。

三

田柱子生下來就沒有爹，他跟娘從河南逃荒來到這個村，實在走不動了，就住了下來。村里人看這娘倆可憐，就給他們蓋了一間草房，結(jié)果不到一年，老娘就撒手走了。臨走前，老娘給全村人挨個磕了頭，讓他們幫襯著柱子點兒，讓他能娶個媳婦，生個兒子，這樣家里的香火才斷不了，她才能有臉去見柱子三代單傳的老爹。

村里人看著田柱子長大，看著他成了土地里的一把好手，可眼看著這五大三粗的孩子就要娶媳婦了，沒想到天上掉下個田芽子來，偏偏這田柱子跟他娘一樣，也是個三頭牛拉不回來的主兒，也只好由著這一白一黑的爺倆兒在田間地頭嘻嘻哈哈的辛苦度日了。

四

村里人說對了一件事，這田芽子真不是個鋤地摸魚的主兒，他是個讀書的種兒。

村里的小學(xué)校里，田芽子上到小學(xué)五年級，就能連著老師帶學(xué)生一塊教了，村里兼職教學(xué)的支書閨女秀芬對田柱子說，這芽子了不得，我只上了個初二就不上了，我可教不了他了，你讓他到鄉(xiāng)里上學(xué)吧，一準能成個做大學(xué)問的。

田柱子剛一聽挺高興，一轉(zhuǎn)念頭又發(fā)起愁來，這鄉(xiāng)里上學(xué)聽說要花不少錢，他種的那二畝薄地根本不夠花的。正愁著，冷不丁秀芬說了一句，柱子哥，你別急，要不，我跟你一塊兒供田芽子上學(xué)？

一聽這話，田柱子咧開大嘴笑了，一直到村支書到家里來商量結(jié)婚的事，他才恍然大悟，原來秀芬是要嫁過來。

五

十歲的田芽子懂事早，他知道，二十出頭的秀芬能看上快三十的田柱子不容易。秀芬她娘是村里有史以來第一個離婚出村的女人，這讓秀芬心里有道傷疤，她從小就在鄉(xiāng)里上學(xué)，遠離這個平原上的小村子，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知道一個人實在到田柱子這個田地不容易，這樣的男人值得嫁，更何況，她一見到田芽子就喜歡的不得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他似的。

有了田芽子的同意，田柱子跟秀芬就成了家，接著，田芽子就去了鄉(xiāng)里上學(xué)。

離開了田柱子，田芽子不覺著怎么樣，田柱子倒是不舒服起來，隔三岔五的就要去鄉(xiāng)里看看。有一天，田芽子對爹說，我想要個小弟弟。田柱子說好，那咱就要一個。

一年以后，田芽子有了個小弟弟，又黑又胖，長得跟田柱子一模一樣。田柱子每次去看田芽子都要帶著他，田芽子看著小弟弟，再看看有了白頭發(fā)的老爹，心里酸酸的。

六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田芽子就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了城里，他的弟弟小柱子不愛上學(xué)，就跟田柱子一起在家里種地。

這一天，田柱子家里來了一個人，說要找田柱子，恰好田柱子不在，秀芬出來一看，頓時就呆住了，這個人竟然是她的親娘。

雖然二十多年沒見了，秀芬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來。秀芬娘穿著城里人的衣服，一點泥土味也沒有了，只是臉色有些灰敗。

田柱子回來以后，就跟秀芬娘一塊進了里屋，再出來的時候，兩個人眼圈都紅紅的，一句話也不說，看得秀芬心里蹦蹦亂跳。

那天晚上，田柱子告訴秀芬，田芽子是秀芬娘放在自己門口的，這件事，秀芬爹早就知道。

七

田芽子雖然到了城里工作，可一直沒有改名，這個土土的大名常常引來人們的詢問，每一次，他都笑著說，村里人，土里生泥里長的，多認識了幾個字，這不就到城里來了。

其實，田芽子也早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秀芬爹有一天喝酒喝高了，把他拉到屋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告訴了他那些秘密。

原來，秀芬娘是個知青，為了回城，先嫁給了秀芬爹，成了貧下中農(nóng)，又離了婚，換回了城里戶口。離開村里后，秀芬娘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了孕，她不愿放棄這個孩子，就把孩子又悄悄送回了村里，秀芬爹是支書，而且已經(jīng)有了秀芬，不能違反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就尋思著找個離得近的好人家把他送去養(yǎng)著。

秀芬娘說，滿村一百多口人，只有田柱子能對咱這孩子好，因為他吃著百家飯長大，過得雖然苦，可心里都是些善良啊。

八

田芽子還是見到了秀芬娘，實際上，如果不是身患絕癥，秀芬娘是不會跑到村里見田柱子和秀芬這一面的。

秀芬娘對田芽子說，自己離開了村子才知道了后悔，那個平原上的小村子雖然窮，但是種植了那么多善良的心，也只有在那里，田柱子和田芽子才能長大成人，如果能重來一回，自己絕不會拋棄那里的，而且，自己還要把一輩子都扎根在那兒。

聽了親娘的話，田芽子什么也沒說，該流的淚他早已流干了，但親娘說的這些話還是說到了他心坎里。

和親娘告別后，田芽子知道，經(jīng)歷了這幾年在城里的奮斗，自己那個從小就制訂的計劃終于可以開始實施了。

那還是田芽子十歲的時候，有一天，田柱子帶他到地里播種，木訥寡言的爹突然說了一句，這土地啊是最知道冷暖的，你苦了累了，哭了笑了，它都不會笑話你，你說什么它都會仔細聽著，你播下什么種子它就會長出什么樣的苗來，你看，芽子，這苗長得多好。

在那一刻，田芽子就默默地對自己說，等自己有了能力，一定會回到這片大地上來，辦一所好學(xué)校，用生命來回報這片大地的恩賜，也就是從那一刻起，田芽子將自己的心靈種植在了這片廣闊的大地上，這樣，無論他身在何處，將面臨怎樣的困惑與艱難，都能從大地中汲取到無窮的智慧與力量，都可以坦然地去面對命運，讓那顆被大地滋養(yǎng)的善心不停地拔節(jié)生長和開花結(jié)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