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迎雪
(一)
初見廖承凡,簡直驚為天人。
那是在校園迎新晚會上,舞臺中央,淡黃燈光下,他一襲白衣,俊朗飄逸,輕輕地唱“偶爾在鏡子里面,舊時光和我相遇……”
我從沒有聽過這樣富有磁性又略帶感傷的聲音,也第一次領(lǐng)略一首歌可以帶給人這么多難言的感動。我望著臺上的他,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很快,他唱完了,只見他雙手合十致謝,沖臺下微微一笑,那笑容動人心魄,好像世間的花一下全開了。
杜秋若和馮嘉寧是我高中繪畫班的朋友,我們一起考進這所美院。那些天,我總在他們面前夸贊廖承凡,馮嘉寧撇撇嘴說,我倒沒覺著有多好。
我氣憤地說,你這是嫉妒!
我決心接近廖承凡。聽說正讀大二的他是校園電視站站長,我急忙報名參加他們的記者選拔活動,經(jīng)過測試,我終于如愿以償混了進去。
從那以后,我?guī)缀趺刻於寄芤姷剿?。下課后,跑去電視站,聽他策劃選題,點評片子,雖然忙碌,我卻樂此不疲。
我決定給他寫封信。
信悄悄放進他的包里后,我緊張得發(fā)抖,請了假不敢再去見他。
第三天,他約我出來,在校園的綠楊林下,他說,謝謝你,不過,我們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學(xué)習(xí)。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點頭,強裝笑顏,一扭身,淚水奪眶而出。
原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沒想到有天電視站開會,門被“咚”地一聲推開,一個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孩氣呼呼地沖到我面前,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已把手中的幾頁紙狠狠地摔到我臉上,銳聲罵道,你也不照照鏡子,想跟廖承凡,也不看你配不配?!
那一場鬧劇,我不知是怎樣結(jié)束的。
后來聽說,那女孩是廖承凡的女友,富二代,高中時演過電視劇,在附近一所大學(xué)讀書。
原來,我一點也不了解廖承凡。
(二)
有天晚上,我夢見他。他溫柔地對我說,給你唱一首歌吧??伤怀艘痪洹罢?dāng)梨花開遍山崖”,就漸漸從我身邊隱去,耳邊傳來他女友“丑人多作怪”的喝斥,然后是一陣鄙夷的怪笑。我從夢中驚醒,那種又生氣又難過又自卑的滋味痛徹心扉,我拿起鏡子,鏡子里是一張平凡至極的臉。
我傷心地想,我怎樣才能變美一點呢?怎樣才能讓他刮目相看?讓他明白,我才是那個最優(yōu)秀的女孩。
杜秋若和馮嘉寧請我吃飯,我真想一醉解千愁,可我對酒精過敏,只好連喝了三罐可樂。我捧著肚子出來,坐在街心花園的石凳上撐得難受。
杜秋若埋怨馮嘉寧,都怪你,她本來心里有氣,你又讓她灌汽水。馮嘉寧委曲地說,我也是好心嘛。兩人吵作一團。我揮揮手,安靜安靜!然后我打了一個嗝,悲傷地說,都怪我長得太丑。
杜秋若說,你其實一點也不難看。
馮嘉寧也迅速表態(tài),對,一點也不難看,你笑起來特像姚晨。
我不置可否地望著他,馮嘉寧一臉真誠地說,尤其是嘴巴。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巴掌就打過去了,馮嘉寧跳起來躲開。
我生氣地說,我眼睛小,我想割雙眼皮。
杜秋若說,你眼睛不小,當(dāng)然,大些會更好看,但手術(shù)有風(fēng)險,再說你爸媽也不會同意。
周末回家,我剛說出我的整容大計,老媽就扯開嗓門大罵,韋小萌,你敢動老娘的原裝試試!
我在轟炸聲里呆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到校,我就對死黨宣布計劃失敗。
(三)
那時候我心里縈繞的就是怎樣變得出類拔萃,超過那個囂張跋扈的女孩。我不服氣地想,為什么我要這樣平庸,為什么我會怯懦自卑,為什么我不可以再優(yōu)秀一點,有一天挺起胸膛,自信地走到他們面前。
如果說以前我是在稀里糊涂地打發(fā)著青春,但那次難堪的遭遇如當(dāng)頭棒喝,讓我警醒,我不能再荒廢青春,我該努力下去了。
抱著這樣小小的決心,我的生活變得規(guī)律起來。每天早上和杜秋若、馮嘉寧跑步鍛煉身體。沒課的時候,就躲在畫室臨摹宋代花鳥畫,顧愷之、吳道子、任伯年的人物作品,每當(dāng)拿起畫筆,置身在藝術(shù)世界,心就好像在草原上馳騁,忘記了所有煩惱。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的臨摹稿、創(chuàng)作草稿和速寫稿堆積得越來越高。老師說我是美院最勤奮的學(xué)生。
那是好長一段痛又快樂的時光。每逢節(jié)假日我和馮嘉寧、杜秋若就去山里寫生,太行山深處,四季絕美的風(fēng)景一幅幅躍然在畫紙上。有時,也會畫一些人物速寫,山里孩子樸實熱情,非常樂意做我們的模特。
不過杜秋若和馮嘉寧總是有些靜不下心來,畫上幾幅速寫后,就在山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對一切都充滿好奇。我們寫生的地方多出一種俗稱“太陽石”的奇石,石面上的圖案如一輪紅日初升,煞是好看。兩人迷上了在河灘、山上尋找太陽石,倒也時有收獲。
那年國慶節(jié),我們又去山里寫生。像往常一樣,畫了一會,杜秋若又到山坡下?lián)焓^。天空碧藍高遠,山林被大自然的妙手渲染出層層疊疊,斑斕多姿的色彩。我正凝神在畫板上勾勒遠山草圖,忽聽杜秋若大喊“救命”。我扔下畫筆向山下沖去,只見杜秋若半身浸在河水里,死命抓住河中的一棵枯樹,狼狽不堪。馮嘉寧比我跑得快,“撲通”一聲跳下河,扯著杜秋若就往岸上拖,杜秋若抱著樹不走,大聲叫著“先別管我,石頭掉下去了,先撈石頭”。
我和馮嘉寧一邊罵她腦子生銹,一邊把她拖上岸。原來杜秋若撿到一塊絕佳奇石,欣喜之余,一腳沒踩穩(wěn),連石帶人跌落河里。
我們披頭散發(fā),渾身濕透,懷抱幾塊石頭,狼狽不堪地回山下農(nóng)莊,路上竟然遇見廖承凡和他的女友。廖承凡穿一件煙灰色的格子襯衫,神情淡然,那美艷女孩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時,眼神斜睨,嗤地一下笑出聲來。
過去的一切又在我心里隱隱作痛,我咬咬牙低頭往前走,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遺忘是治療疼痛的最好良藥,我只管做好我自己,何必再自尋苦惱。
(四)
時光匆匆,從不為任何人停留。畢業(yè)后,我飄在北京,專職繪畫。那是一段非常艱辛的日子,所得收入也僅夠糊口。
馮嘉寧回到家鄉(xiāng)省城,在一家美術(shù)出版社工作,日子過得平穩(wěn)安逸。杜秋若在故鄉(xiāng)小城當(dāng)了一名小學(xué)美術(shù)老師,同時繼續(xù)熱愛著她的奇石。聽說廖承凡和女友結(jié)婚了,兩人都在女方家族企業(yè)里任職。聽到他們結(jié)婚的消息,我很是傷感了一陣,盡管我早已知道了這個結(jié)局。
我繼續(xù)我的北飄生活,不斷將作品送到展覽會、畫廊、拍賣行,努力地推銷自己,有時也會將畫作交到網(wǎng)上藝術(shù)品交易市場拍賣,漸漸地我有了固定的藏家,經(jīng)濟狀況得到很大改觀。兩年后,我搬出了地下室,簽約了美術(shù)館,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作品開始接二連三地獲獎。在同行眼中,我已是聲名鵲起的青年畫家。
我在國家美術(shù)館舉辦繪畫作品展時,杜秋若和馮嘉寧比我還激動,兩人專門跑到北京為我捧場。好友相逢,有說不完的話,說著說著,我和杜秋若還哭了。杜秋若說,她真想把我的畫冊和獲獎證書快遞給廖承凡,讓他好好欣賞欣賞,也讓他明白他當(dāng)初的選擇是個多么大的錯誤。
我微笑著拒絕了杜秋若的這個計劃,盡管多年前,我曾也有同樣的幼稚想法。
真正的自信是活出精彩給自己看,哪用拿別人的眼光衡量。廖承凡只是我青春成長路上的一個坐標吧,這么多年過去,我早已不在乎自己在他面前是什么形象,也早就不想完勝那個漂亮囂張的女孩,反而我要感激那曾讓我傷心的過往——正是有了被兜頭潑冷水的遭遇,才促使我鼓起勇氣,奔跑成長。
后來有一天,我偶然讀到臺灣詩人瓊虹的一首名為《記得》的詩。詩里說:你如果/如果對我說過/一句一句真純的話/我早晨醒來/我便記得它/年少的歲月/簡單的事/你如果說了一句/淺淺深深云飛雪落的話……
讀后,我竟然孩子氣地哭了。我想我也會記得,記得青春路上的飛雪和落花,記得陽光、雨絲、溫暖和寒冷,正是這些經(jīng)歷,織成了我的人生,讓我成長為現(xiàn)在的自己。
我多想說,謝謝你,青春過道里的壞天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