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一直想把我媽媽說過的話整理出來,做成語錄,因為,她的很多話令我受用終身。比如,有一天,她一邊織毛衣,一邊對單位里那些打算靠毛衣編織書來學習織毛衣的年輕女同事發(fā)表意見:“學習織毛衣,還是要跟人學,靠看書學的結(jié)果,就是最后連領口都封不上!”
我立刻意識到此中的真意,于是默默地把這話記了下來,包括她所舉的例子——織毛衣。織毛衣是個多好的例子啊,向書本學習,可以織出一片毛衣的質(zhì)地,但要讓它獲得一件衣服應有的形狀,和別的部分融會貫通,還得靠人的言傳身教。
學生時代所受的教育,其實是把大家置于一個毛衣工廠中,編織出質(zhì)地,鍛造出粗胚,但要提升自己,讓自己擁有衣服的樣貌和靈魂,還得靠向人學習。那之后,無數(shù)次,我打算向別人求教的時候,就祭出我媽媽說的這段話,一來活躍氣氛,二來也表示自己這樣麻煩別人,并非師出無名——我已然把“媽媽曰”和“子曰”視為同樣的經(jīng)典。
我的一點點本事,都是從身邊人那里學來的。
以寫作為例,托爾斯泰、??思{固然好,但他們太完美了,太有系統(tǒng)了,像一座太堅固的城堡,沒有一個缺口,沒有一個門洞,可以讓人較為輕松地進入。相反,令我最受教益的,都是來自身邊一些熟人寫的東西,哪怕多不成熟,哪怕只是只言片語。因為,他們寫的東西,往往留下太多缺口供我入侵。我深知對方是個怎樣的人,也知道對方為何會這樣想、這樣表達,那些熟悉的語氣是他們平日就用慣了的,某個觀點顯然是從我們的爭論中延伸出來的,他們提到的書或電影、引用的字句,或許是由我提供的,甚至,連文字里的某些偽裝、某些矯飾,都因為熟知而顯得纖毫畢現(xiàn),清晰地顯示著他們思維的路徑。
由此想到,在學習領域,情況恐怕也多有相似。就算面對的解決對象,是一篇作文、一道算式、一張表格。身邊人的成果,是帶著全息影像一起來的,看著那些成果,就像看到一件由熟人編織的毛衣,你知道他在哪兒買的毛線,為何選那些顏色,為誰而織,又是怎么把領口和袖口連在一起的……
和身邊人的互相學習,是一種浸潤,也是一種善意的互相掠奪,這可以解釋一個現(xiàn)象——為什么那些有成就的人,總會集中地出現(xiàn)在某個時間段和某個地方。一所學校,為什么總有那么幾個班級,會爆發(fā)式地出現(xiàn)一大批超平均水平的學生,那是跟身邊人相互感染的結(jié)果,是風助火勢,火借風威。
從身邊人那里學來的,不只是知識和技能,更多的是一種書本絕難反映出來的生活態(tài)度,是師長諄諄教誨也未必顯效的世界觀人生觀傳遞。在朋友宋毅那里,我學習到了對金錢的態(tài)度,以及理財?shù)募夹g;從朋友包子身上,我浸染到了一種豁達和義氣,以及對家人的毫無條件的體諒;從朋友宋暉身上,我看見了一種并不強烈卻不易受到干擾的自我,一種溫和的生活態(tài)度。
學習,還在無休止地繼續(xù)著。這一切,都源于我媽媽在我十六歲時所發(fā)表的織毛衣語錄。學校和書本幫我們織出質(zhì)地,人和事卻賦予我們形狀和靈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