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豐瀾谷后來下了一場大雪,比往年的每一場都要冷,浩浩天地間,飛絮飄揚(yáng),寂寂無聲,仿佛什么都沒有變,卻分明前塵往事,一切皆已不同。
只因世上,再無洛雪衣。
——《紅顏手札·洛芷》
(楔子)
“你要走?”
洛雪衣從座上轉(zhuǎn)過身,看著跪在眼前的素衫女子,徐徐開口。
“被擄去近四個月,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最后從蒼鷹堡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你要走?”
洛芷身子一顫,將頭埋得更低了:“是,公子?!?/p>
洛雪衣墨發(fā)薄唇,輕轉(zhuǎn)著手中佛珠,似怒極反笑:“給我個理由?!?/p>
洛芷一頓,許久,深吸口氣,抬起頭,眸中已有淚光閃爍。
“豐瀾谷三千姬人,伺候公子的,早已不缺洛芷一個?!?/p>
她聲音柔柔,面龐依舊是熟悉的清俊,只是四目相對間,語氣卻染了絲不易察覺的凄色。
洛雪衣盯了她許久,遲遲沒有說話,窗外有風(fēng)穿袖而過,帶來一陣涼意。
直到有姬人慌張來報(bào),才打破一室暖煙繚繞。
“公子,蒼鷹堡,蒼鷹堡少主謝容帶人闖進(jìn)了谷!”
洛雪衣瞳孔驟縮,良久,扭頭望向跪在地上的洛芷,若有所思:“原來如此,這就是你要離去的原因嗎……”
他按住手里的佛珠,露出的神情是洛芷從未見過的,她不禁心頭一緊,卻還不及開口,外面已傳來謝容的遙遙厲喝。
“洛雪衣,豐瀾谷早非昨日之勢,我不想與你這病秧子動兵戈,你快給我趁早放人!”
風(fēng)吹衣袂,發(fā)絲飛揚(yáng),天地間一片蕭瑟。
洛雪衣在座上眨了眨眼,大抵連他自己都忘了,這一天,恰是中秋。
(一)
洛雪衣是靈宮主的獨(dú)子,洛芷被他從谷外撿回時,洛雪衣尚不足七歲。那時靈宮主還未去世,滿頭白發(fā)坐在庭中飲酒,看雪花紛飛,卻分明是張年輕女子的面容,一挑眉一拂袖,都帶著世間少有的清冷風(fēng)華。
豐瀾谷一年四季都飄著雪,風(fēng)拍窗欞,他輕輕推著搖籃,打量著熟睡的女嬰,滿眼都是孩童的新奇與歡喜。
“小娃娃,不哭不哭……”他給她取名“洛芷”,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每天哄她睡覺,抱她在月下散步,貼著她的臉頰傻樂,“叫爹,叫聲爹來聽聽……”
襁褓中的嬰孩自然不會回應(yīng),含著手指,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洛雪衣,洛雪衣撇嘴嘆息,遺憾滿滿:“我的小娃娃長得真慢,什么時候能開口說話就好了……”
多稀罕的事,也只能發(fā)生在洛雪衣身上了,自己沒有爹,便想嘗嘗當(dāng)別人爹的滋味,無盡荒唐中,不過是個幼稚又寂寞慌了的孩子。
他將洛芷藏在房中,一日又一日,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卻終究紙包不住火,有一天,還是被整日醉酒的靈宮主發(fā)現(xiàn)了。
那天,靈宮主生了好大的氣,砸碎了酒杯,長發(fā)散亂,不僅將為洛雪衣隱瞞的姬人通通處死,還險些掐死搖籃里的洛芷。
“什么爹,誰告訴你孩子必須有爹的,你有娘就夠了,居然還敢撿個小東西回來當(dāng)‘爹,簡直荒謬……”
蔻丹染紅的長指甲扼在洛芷脖頸上,聲音尖銳而凄厲,幾乎嚇壞了洛雪衣。
他痛哭流涕地跪在母親腳邊,死死抱住她的腿不放,哭得雙眼紅腫,話都說不清了:“母親,母親求求你,不要動我的娃娃,不要弄死她,孩兒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不停地磕著頭,不停地磕,直磕到鮮血滲出,一行行糊了滿臉。
那觸目驚心的畫面連一旁的姬人都看哭了,靈宮主卻始終沒有松手,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冷冷而悲哀地看著洛雪衣,仿佛腳邊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某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世上沒有哪個母親能做到那樣無動于衷,有那么一刻,洛雪衣如墜深淵,眼淚夾雜著鮮血,四肢遍涼,絕望地想倒不如和他的娃娃一起死掉算了。
卻在最終關(guān)頭,靈宮主到底松了手,她一拂袖,笑得滿眼淚光,將洛雪衣掀翻在地,凄笑中踉踉蹌蹌,頭也不回地離去。
“滾,抱著你的小東西滾,再也不要讓我看到她!”
看著母親消失的背影,滿臉血污的洛雪衣,身子顫抖,淚痕還未干,卻是幾步跪挪到搖籃邊,一把抱出自己的小娃娃,又哭又笑地貼上了她的臉。
“好了好了,沒事了,不怕不怕,爹爹在這里,哦不,不是爹爹,不能再叫爹爹了,母親會生氣的……”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卻是越說越傷心,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是,可是母親錯了,明明每個孩子都有爹的……”
“都有的,只是我沒有……”他翻來覆去地念著,懷里的娃娃也像感召到他的哀傷,發(fā)出了感同身受的啼哭。
兩個都沒有爹的孩子就這樣緊緊相貼著,心跳挨著心疼,眼淚伴著眼淚,以最親近的姿勢,在風(fēng)拍窗欞的聲響中,仿佛要融入彼此的骨髓,相互取暖,永不分離。
(二)
那些久遠(yuǎn)記憶,除卻嬰孩時期的,其余大部分,洛芷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記得洛雪衣將她抱在懷里時的溫暖,記得他喂她吃飯,哄她睡覺,教她走路,更是在她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一邊拿著自己雕的小木偶逗她,一邊拿糖在她眼前晃悠“利誘”:“芷兒乖,叫哥哥,叫哥哥就給你吃糖……”
有了母親的教訓(xùn),洛雪衣再不敢提“爹”這個字眼,只好“自降一級”,做了洛芷的哥哥。
但私心里他絕不認(rèn)為自己僅是“哥哥”,她可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他有著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復(fù)雜情感,那是什么也無法比擬的。
而這種情感,洛芷當(dāng)然能夠體會,事實(shí)上,在她勾著他的脖子,倚廊望月,叫出第一聲“哥哥”時,牽絆就已然深入骨髓,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她對哥哥的母親,那個一頭白發(fā)的靈宮主,又畏又懼。
洛芷永遠(yuǎn)也忘不了十歲那年的中秋節(jié),她纏著谷中廚娘,要她教她做了好些月餅,想送去給洛雪衣吃。
廚娘握著她的手,叮囑不已:“一定要悄悄送去,小心點(diǎn),不能讓靈宮主撞見……”
她懵懵懂懂,不知道為什么,只知道豐瀾谷多年來,的確從沒出現(xiàn)過“月餅”這樣?xùn)|西,還是她從書上瞧來的。
書上說得多好啊,團(tuán)團(tuán)圓圓,年年歲歲,她想做給哥哥吃,想和他一輩子在一起,永遠(yuǎn)也不分開。
但她沒有想到,小路的盡頭,她竟然會撞見醉酒的靈宮主!
手里的托盤被撞得一個輕晃,她身子踉蹌地后退幾步,滿臉驚恐地抬起頭,正對上靈宮主長眉入鬢的一雙眼。
夜風(fēng)拂過,空氣都仿佛驟然冷了下來。
那一定是洛芷最害怕的一次,從小到大她都知道靈宮主不喜歡她,所以她總是盡量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從不敢在靈宮主面前出現(xiàn)。
但這一次,她不僅出現(xiàn)了,還帶著廚娘叮囑過的“月餅”出現(xiàn)了,整個撞到了靈宮主身上!
洛芷只覺得渾身都在打戰(zhàn),濃郁的酒氣中,靈宮主醉眼蒙眬,隨手拿起托盤里的一塊月餅:“這是什么?”
洛芷不敢撒謊,哆哆嗦嗦地回答道:“是,是月餅。”
“月餅?”
“對,今天,今天是中秋……”
“中秋就要吃月餅嗎?”
“是,是書上說的,中秋要一家團(tuán)圓,一起吃月餅的……”
“中秋,團(tuán)圓,月餅……”
醉語呢喃中,靈宮主像陡然清醒過來,長發(fā)飛揚(yáng)間,眸光一厲,猛地捏碎了手中的月餅。
碎屑漫天灑下,洛芷驚恐仰頭,靈宮主站在風(fēng)中,寬袖獵獵,渾身上下都彌漫著殺氣,她虛眸望向洛芷,幽幽開口:“你知道什么叫團(tuán)圓嗎?”
那年中秋的月很圓很亮,照得雪地如銀,當(dāng)洛雪衣匆匆趕到時,洛芷已經(jīng)挨了好幾鞭,鮮血蜿蜒在大殿中央,染紅了一地踩碎的月餅。
他目眥欲裂,飛奔上前,頭一次抓住了母親手里的長鞭。
“母親,別,別打了!”
他身子顫抖著,迎上母親憤怒的目光,腳邊蜷縮的洛芷抬起頭,臉色慘白:“哥,哥哥……”
她叫他,卻惹來了更大的風(fēng)波,發(fā)了狂的靈宮主一拂袖,將兒子掀翻在地,竟連他一起抽打了起來——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什么嗎?把你的小東西藏好點(diǎn),別再讓我看見!”
“你以為把她撿回來,好好對她,她就會一心一意待你嗎?你不知道人心是最善變的嗎?不知道嗎?”
“終有一天她也會背叛你,也會離開你,你會一無所有,會后悔自己今時今日所付出的一切!”
夜風(fēng)肆虐,雪冷山谷。
那是記憶里最鮮血淋漓的一個中秋,直到靈宮主扔下鞭子,凄聲長笑,所有姬人都隨她離去后很久,地上相依的兩人都沒有動彈。
血染衣裳,燭火搖曳,靈宮主罰他們在大殿里思過一夜。
洛芷一度以為洛雪衣醒不過來了,先前那場駭人的鞭笞中,他擋在她身上,將她緊緊護(hù)在懷里,獨(dú)自承受了所有的狂風(fēng)暴雨。
淚水混雜著鮮血,洛芷在洛雪衣懷里仰頭,伸出手顫巍巍地推著他:“哥哥,你醒醒,醒醒……”
泣聲在空蕩蕩的大殿久久回響著,不知推了多久,在洛芷幾近絕望時,耳邊忽然傳來微弱的一聲——
“聽說,聽說你給我做了月餅……”
一地踩碎的月餅,還染著鮮紅色的血,兩個人卻都沒有嫌棄,撿起來塞入嘴中,在搖曳的燭火間,相視而笑,淚花閃動。
風(fēng)拍窗欞,洛芷最后在洛雪衣懷里沉沉睡去,眼角的淚痕明明還未干,嘴角卻露出一抹笑。
“團(tuán)團(tuán)圓圓,年年歲歲,真好?!?/p>
氣息縈繞,心跳相貼,不離不棄。
十歲那年后,洛芷開始學(xué)醫(yī),不為別的,只為洛雪衣。
(三)
靈宮主走在了三年后的一個初冬。
她瘋癲了大半輩子,臨死前卻很是安詳,將洛雪衣召進(jìn)去,殿門緊閉,只余他們母子二人。
洛芷同一眾姬人守在殿外,只覺得今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
當(dāng)洛雪衣出來時,已是淚流滿面,整個人像失了魂般。
他腳步踉蹌,倒在了洛芷懷里,他說:“她走了,徹底走了,從此世上就我孑然一人了……”
昏昏沉沉間,洛芷緊緊摟住他,淚如雨下:“不會的,哥哥,你還有我,還有我……”
但那時的洛芷不會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叫他,哥哥。
洛雪衣整整昏睡了四天四夜,洛芷守在他床邊,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但醒來后,洛雪衣卻對著喜極而泣的她,輕輕說了一句——
“不要叫我哥哥?!?/p>
像有什么一夜之間改變,也不知去世的靈宮主留下什么遺言,只知洛雪衣望向洛芷的眼神再不復(fù)從前,他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滿眼只有漠然。
“沒有哥哥,從今日起,你不許再叫我哥哥?!?/p>
“那,那叫什么?”洛芷渾身顫抖著,難以置信。
“公子。同豐瀾谷其他姬人一樣,叫我公子,從今往后,我只是你的少宮主,這點(diǎn)你須牢記?!?/p>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洛芷隱約猜到些什么,而當(dāng)半個月后,洛雪衣為她帶來一個消息時,她終于徹底明了——
他竟是要趕她走,不再將她留在他身邊,他不要她了!
那一天大雪紛飛,洛雪衣將她帶到了谷外,遙指谷外不遠(yuǎn)處的一對夫婦,神情淡淡地對她道:“這段時間我吩咐下去,茫茫人海幾番尋覓,終是找到了你的叔父叔母,你……跟他們走吧?!?/p>
聲音飄在風(fēng)中,洛芷瞬間煞白了一張臉,抬頭不敢相信。
洛雪衣見她沒說話,又補(bǔ)充了一句:“他們收了豐瀾谷一大筆錢,承諾會好好照顧你,你放心去吧。”
冰天雪地里,洛芷顫抖著,全身每一處都在發(fā)冷,她幾乎帶了哭腔:“哥,不,公子,你真的,真的……要趕我走嗎?”
洛雪衣眸光有一瞬的黯然,但緊接著又恢復(fù)了一臉淡漠的神情,他刻意不去看她,不去注意她眼中的淚光,只是微微側(cè)身,長發(fā)飛揚(yáng)。
“如你所想,我母親的確留了遺言,她生我養(yǎng)我,臨了而去,我不想……忤逆她?!?/p>
這一刻,親耳聽到的洛芷終是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洛雪衣的袖子,放聲大哭:“哥哥別趕我走,求求你,別不要我,哥哥……”
她不管不顧地哭著,雙手緊緊抓住他,指甲都深陷肉中也不覺得疼痛,腦袋里只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回旋著:“哥哥不要我了……”
她纖秀的身子在風(fēng)雪中幾乎站不住,但淚眼迷蒙中,洛雪衣竟低下頭,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語調(diào)嘶?。骸皠e叫我哥哥,人世一場緣分,如今已到盡頭,我只愿年年歲歲,你與你的親人團(tuán)圓美滿,去吧……”
說著他拂袖一推,推得她一個踉蹌,差點(diǎn)跌倒在雪地里。
有人來拉扯她的手,勸她離去,是那對素未謀面的“叔父叔母”,她搖搖欲墜,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么荒唐。
她終是甩開他們,撲在洛雪衣的腳邊,聲嘶力竭地哭喊出來:“不,我生來就是個棄嬰,我沒有親人,我只有哥哥,哥哥就是我的親人,哥哥你別不要我,求求你讓我留下來,我哪里也不去,年年歲歲,我只想和哥哥一起過……”
她從沒哭得那么撕心裂肺,仿佛整個世界支離破碎,她眼里只能看見他,心里只能看見他,生命的全部意義都只能是他!
可是多殘忍,那個當(dāng)年將她撿回去,養(yǎng)她愛她保護(hù)她,與她相守相依了十幾年的人,居然看也不看她,只是一腳將她踢開,拂袖厲喝:“走!”
冰天雪地里,那聲無情驅(qū)逐久久回蕩著,他轉(zhuǎn)身而去,雪衣飄飄,她被人緊緊按住掙扎的手腳,五臟俱焚,當(dāng)那道身影到底頭也不回地走遠(yuǎn)時,她終是徹底崩潰,淚水肆漫,仰頭一聲絕望慟哭:“哥哥——”
(四)
洛芷在十天后逃回了豐瀾谷。
她半路跳下馬車,滾下山崖,差點(diǎn)送去了半條命。
洛雪衣見到她的時候,她衣衫襤褸,披頭散發(fā),臉上還被崖底的尖石劃了一道長長的疤痕,她望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掉眼淚。
那是比一輩子還長的一場對視,但最終洛雪衣也沒說話,只是一拂袖,轉(zhuǎn)身離去。
來送干凈衣裳和傷藥的姬人傳達(dá)了他的意思,凜冽而漠然,比山谷終年飄的雪還要冷,只有一句話。
“養(yǎng)好傷就離開豐瀾谷,天大地大,隨她去哪兒?!?/p>
洛芷不肯走,洛雪衣也不肯見她,她日日跪在他門前,頂著一張劃傷的臉,開始了一場沉默而倔強(qiáng)的僵持戰(zhàn)。
終于有一天,洛雪衣從屋里走出,停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仿佛極力壓抑著某種情緒。
他說:“你多年學(xué)醫(yī),還治不好自己的臉嗎?”
她抬頭,淚眼迷蒙,柔軟的性子頭一回涌起了一股不要命的決絕:“我學(xué)醫(yī)是為了你,你不肯要我,我還要那醫(yī)術(shù)做什么?”
四目相對,久久無語,有風(fēng)雪貫袖而入,那一瞬,天地間好像就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終于,一方孤絕,一方妥協(xié),洛雪衣松了口,只是以最苛刻的條件反問她:“留下來,不再錦衣玉食,不再紅袖添香,你我再無關(guān)系,偌大谷中,你只是一介孤女,可愿意?”
“愿意?!?/p>
“留下來,淪為最低等的奴仆,日夜操勞,無依無靠,吃盡苦頭,也愿意?”
“愿意?!?/p>
“留下來,受我喜怒無常,非打即罵,甚至辱你傷你,百般刁難,還愿意嗎?”
“愿意。”
冷風(fēng)肆虐,浩雪蒼茫,一跪一站間,這一回,洛雪衣是真的無話可說了。
他凝視了洛芷許久,最終長睫微顫,一聲輕嘆:“也罷,你愛留便留吧,反正我們再沒關(guān)系了?!?/p>
說完他轉(zhuǎn)身進(jìn)屋,卻沒走幾步,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哭泣,余光一瞥,他只看見洛芷向后一仰,整個人躺在了雪地里,捂住臉,又哭又笑,瘋魔了般。
雪花飛揚(yáng),長袍獵獵,那一刻,洛雪衣什么也沒說,只是繼續(xù)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胸膛起伏著,眸中水霧氤氳。
洛芷就這樣留了下來。
她不再與洛雪衣同住,搬去了最偏僻的小院,開始默默干活,默默吃飯,默默睡覺,默默看他。
對她而言,只要還能留在他身邊,每天還能見到他,她就心滿意足了。
谷里其他的姬人知道洛芷地位不再,紛紛開始明里暗里地孤立、欺壓她,當(dāng)大家發(fā)現(xiàn)洛雪衣對此充耳不聞,視而不見時,這種欺壓越發(fā)變本加厲了。
在又一次受到刁難,飯都不許吃,便要求一個人打掃完所有偏殿時,洛芷提著水桶,終是支撐不住,踉蹌栽倒在了冰天雪地里。
她不知埋在雪里多久,再次抬起頭時,洛雪衣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她身前。
他就那樣望著她,沒有扶她,也沒有關(guān)切,只是輕輕問了一句:“苦嗎?”
她仰頭抿緊唇,臉色蒼白,沒有說話,于是他笑了:“我知道你很苦,所以你隨時可以離開,沒有人會攔你?!?/p>
她靜默了許久,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搖頭,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爬起,伸出那雙生滿凍瘡的手,顫巍巍地拎起水桶,在他面前垂首恭敬:“公子我去干活了?!?/p>
當(dāng)她纖秀的背影消失在寒風(fēng)中時,洛雪衣在她身后一動未動,只眨了眨眼,眸色又深了許多。
風(fēng)吹起他的長發(fā),洛芷不會看見,那頭青絲中竟不知何時夾雜了幾根白發(fā),一如浩浩天地間的寂寂無聲。
(五)
四年時光翩躚而過,這一年,洛芷十八歲,洛雪衣二十五歲。
一個正當(dāng)韶華,一個卻已半白了頭。
洛雪衣的病是這幾年才漸漸浮現(xiàn)的,他脈象氣息皆與常人不同,開始三天兩頭地閉關(guān)打坐,每次出來時都格外疲憊。
他漸漸嗜睡,最夸張的是有一次,他整整睡了兩天,醒來時不知怎么居然在洛芷懷里,黑暗的大殿中,簾幔飛揚(yáng),她緊緊抱住他,滿臉淚痕。
那是他們許久不曾有過的親密姿勢,安靜的大殿中,心跳挨著心跳,那一刻,洛雪衣忽然就分不清夢和現(xiàn)實(shí)了,他沒有動彈,也不愿驚擾這難得的片刻時光,但洛芷還是被細(xì)微的聲響驚醒。
他從沒見過她那么激動,她抱住他,身子劇烈顫抖著,淚如雨下:“哥哥,哥哥你醒了,我好害怕,害怕你一睡不起,再也醒不來了,你別扔下我……”
嘶啞的泣聲中,仿佛五年來什么也沒變,他還是她的哥哥,還是世上唯一與她相依為命的那個人。
但很快,他一聲咳嗽,她就放開了他,馬上爬下床,跪在他面前,雙眼通紅。
“公子?!彼兴?,畢恭畢敬地叫他,然后解釋了她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
只因他這次實(shí)在沉睡太久,豐瀾谷的姬人們都慌了,而她又是所有人中醫(yī)術(shù)最好的,便被派來看護(hù)他。
但她使盡渾身解數(shù),都沒辦法讓他醒過來,就像她這么多年翻遍古籍,依舊對他的奇詭之癥無能為力一樣。
她看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白了頭,再想到靈宮主去世的情景,心頭大駭,有些什么話終于忍不住要問出來了。
“是不是……這個病,所以,你才要趕我走,對嗎?”
大殿里,風(fēng)拍窗欞,洛芷跪在床頭,聲音發(fā)顫。
四目相對間,洛雪衣卻久久無話,只是長發(fā)傾瀉了一床,襯得他整個人越發(fā)清瘦蒼白。
他終是開口,喉頭略帶嘶?。骸澳阆胩嗔耍阌谖覠o足輕重,我于你也并無關(guān)系,我趕你走只是承母遺愿,且因你本就不是豐瀾谷的人,從來都不是,我能撿你回來,也能棄你如敝屣,只因膩了厭了,如此而已,你明白嗎?”
月移風(fēng)動,簾幔飛揚(yáng),不知過了多久,洛芷將頭埋了下去。
“是,公子?!?/p>
他有他的說辭,她亦有她的篤定,不管是與不是,她都不會離去,從十八年前在谷外被撿回來的那天起,她便已不能離去。
(六)
遇見謝容是在一年后,洛芷在后山采藥時,在山洞里發(fā)現(xiàn)了昏迷不醒渾身是血的他。
她救了他,將他藏在山洞里,日日照料。
謝容沒有說他是誰,只是說自己游歷江湖,想見識一下傳說中的豐瀾谷,見識一下傳說中的雪衣公子。
但很不幸,他出師不利,在豐瀾谷附近遇見了仇家,被追殺滾下了山崖,再次睜開眼時就看見了為他上藥的洛芷。
傷好后的謝容不肯走,更是閑不住,不顧洛芷的勸阻,時常偷溜進(jìn)豐瀾谷窺探,還總是半夜三更摸進(jìn)洛芷房間,纏她說話。
這一日,他推醒洛芷,臉上不再掛著玩世不恭的笑,而是有些嚴(yán)肅,他說:“我今天又看到兩個姬人罰你了,為什么她們老是欺負(fù)你?”
洛芷半天沒吭聲,謝容又憤憤地補(bǔ)充道:“還有那個白發(fā)公子,總是繃著個冰塊臉,你為他熬藥施針,忙前忙后,他也毫不領(lǐng)情,活脫脫像誰欠了他似的?!?/p>
“這樣的豐瀾谷待下去好沒意思,不如,跟我回蒼鷹堡吧,蒼鷹堡你知道嗎?”
陡然冒出的名字讓洛芷一驚,她瞪大了眼,頭一回從上到下打量起床前的少年,幾乎有些結(jié)巴地開口:“蒼,蒼鷹堡,那個獨(dú)立于江湖之外,非正非邪,從不按常理出牌的蒼鷹堡?”
謝容齜牙一笑,還不待洛芷看清他怎么出手的,身子便一軟,整個人倒在了他肩頭,迷迷糊糊中,她聽到謝容在她耳邊笑道:“我今夜就帶你走!”
“你說對了,就是那個從不按常理出牌的蒼鷹堡!”
在洛芷被擄去后,洛雪衣信起了佛,一串佛珠時刻不離手。
他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側(cè)身而坐的身影像極了靈宮主還在世時的模樣,他也開始學(xué)她那樣酗酒、飲醉,甚至……鞭打姬人。
“找,為什么找不到?統(tǒng)統(tǒng)給我出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guī)Щ貋?!?/p>
她被人欺負(fù)時他無動于衷,她忙前忙后時他冷臉以對,但直到她被人擄去,生死不明時,他卻大發(fā)雷霆。
跪了一地的姬人們,仿佛在這時才終于明白了什么,竟紛紛感到一種難言的后怕。
三千姬人分批出動,是從未有過的大陣仗。但即便是這樣,洛芷也沒有被找到,在擄去后一百一十三天,她自己回來了。
這一天,恰是中秋。
她回來只是為了告訴洛雪衣,她要走,要嫁給蒼鷹堡的少主,謝容。
(七)
“在豐瀾谷里的十九年,竟抵不過蒼鷹堡的一百一十三天?!?/p>
“人心……果然都是這么容易善變的嗎?”
座上,洛雪衣轉(zhuǎn)著佛珠,風(fēng)拍窗欞。
“洛雪衣,豐瀾谷早非昨日之勢,我不想與你這病秧子動兵戈,你快給我趁早放人!”
謝容帶了人馬來要洛芷,要從蒼鷹堡跑出,執(zhí)意與洛雪衣做最后一場告別的洛芷。
雪花紛飛,天地間一片蕭瑟,這座終年飄雪的豐瀾谷,并沒有因?yàn)橹星锏牡絹矶嘈┫矐c熱鬧,反而更添清冷。
跪著的洛芷眼含熱淚,望著座上的洛雪衣,一字一句都說得無比艱澀。
“因?yàn)?,他對我很好,公子約莫不知道,我明年就二十了,這年紀(jì)在谷外,已經(jīng)是好幾個孩子的娘了,我其實(shí)……只想要一個安穩(wěn)的家?!?/p>
四目相對,不知沉默了多久,洛雪衣終是一拂袖,將佛珠隨手拋在地上,他似乎很疲倦,擺擺手:“你走吧,也好,便是你不走,我原也是要趕你出谷的……”
洛芷雙肩顫抖,似如釋重負(fù),又似哀婉莫名,她拖過一旁早就備好的食盒,聲音發(fā)顫:“我,我?guī)Я擞H手做的月餅來,我想和公子,和公子再吃一次月餅……”
外頭冰天雪地,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中秋,只不過今夕何夕,物是人非。
洛雪衣吃得很慢,在洛芷淚眼婆娑凝視他的時候,他忽然抬起頭,說了一句:“芷兒,你長大了?!?/p>
沒頭沒腦冒出的話,叫洛芷一怔,緊接著捂住嘴,失聲慟哭。
有多少年他沒有叫過她“芷兒”了,她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他們在人世浮沉中相依為命,不離不棄,卻不知何時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就在洛芷泣不成聲的時候,撼人的一幕發(fā)生了——
洛雪衣居然一邊吃,一邊頭發(fā)盡白,他看起來模樣淡淡,沒有流淚,也沒有難過,只是一瞬間全白了頭!
洛芷身子劇顫,淚流滿面間難以置信,洛雪衣卻吃完最后一塊月餅,側(cè)過身去,擺擺手,像當(dāng)年逐她出谷那樣:“走吧。”
風(fēng)掠長空,雪花四揚(yáng),無法言說那場告別最終定格的畫面。
極力壓抑的泣聲中,洛芷終是深吸了口氣,最后對著洛雪衣磕了幾個響頭,抹淚起身,毅然而決絕地踏出殿外。
從此再無瓜葛,從此天各一方,從此……永不相見。
洛雪衣始終保持著側(cè)身而坐的姿勢,在所有喧囂退去很久后,他亦一動不動,只被吹入大殿的冷風(fēng)拂起滿頭白發(fā),衣袂飛揚(yáng)。
白發(fā)下的那張臉無悲無喜,目光寂寂,如一尊坐化的佛。
(八)
撿起佛珠的那一刻,洛雪衣笑了,明明是妖,卻揣著佛珠不離手,他不是信佛,他只是不想信命。
是的,妖,他母親乃長白雪女,他乃雪女之子,因?yàn)樗麄兊拇嬖?,這座隱居避世的豐瀾谷才會終年飄雪。
但很快,這里也將不存在了,因?yàn)椤吡?,像他母親一樣,長眠雪下。
那年單純的雪女愛上了人類,為了他下長白,往人間,卻在中秋月圓那夜,被她深愛的男子請來的法師刺了一劍。
傷在腹部,而那時她腹中正懷著他的孩子,懷著在胎中就受到重創(chuàng)的洛雪衣!
他說她是妖,她仰天長嘯,青絲盡白,拖著重傷的身子倉皇而逃。
從此世上少了一個會說會笑的靈兒,卻多了一座豐瀾谷,多了一個嗜酒的靈宮主。
她法力耗損大半,連帶著洛雪衣也先天不足,生來就有隱疾,她還變得喜怒無常,不僅動不動鞭笞姬人,連自己的兒子也能痛下狠手。
只因?yàn)槟莻€俊眉秀目的洛雪衣,實(shí)在與他的父親……長得太像了。
六年前的那個初冬,她去了人間一趟,回來后就一病不起,直至彌留。
召洛雪衣進(jìn)去時,她只望著兒子落淚,頭一回露出那樣哀婉的神情,她說:“他死了,病死了,我恨了他一輩子,臨到了頭卻還得去陪他……”
那是洛雪衣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第一次目睹母親的凄楚柔弱,他握住她的手,后悔莫及,泣不成聲。
但她不僅告知了他身世,還給他留了遺言下來,那樣的幾句話,讓他一輩子也不會忘卻——
你生她生,你死她死,如此一來,沒有背叛,不會離去,與風(fēng)雪同眠,伴天地長逝。
母親用心良苦,不想他日后一個人孤零零地下去,想給他找個伴,而那個伴,就是他撿回來,曾說過要一生一世不分離的洛芷。
但他卻在后來要趕她走,母親的遺言是若她留下,日后就必須要為他殉葬,他不愿忤逆母親,就只好將她趕走。
他自知身有隱疾,終有一日會像母親一樣離去,但他希望,那個時候的她,已經(jīng)在另一個地方,生活得平安喜樂,無憂無愁。
(尾聲)
蒼鷹堡,煙花漫天,紅燭搖曳。
謝容執(zhí)洛芷之手,走向堂內(nèi)時,她頂著紅蓋頭,忽然在他耳邊問了一句:“五色蓮心送去豐瀾谷了嗎?”
謝容眸光一沉,臉上的笑卻不減分毫:“你放心,送藥的人已經(jīng)出發(fā),你說過他死了你絕不獨(dú)活,我便是不在乎他的命,也不能不惜你的命呀。”
五色蓮心,蒼鷹堡的鎮(zhèn)堡之寶,一顆千年古蓮,有續(xù)命奇效,也是洛芷答應(yīng)成親的條件。
她多年來翻遍古籍,尋遍良方,始終無法醫(yī)治洛雪衣,直到在蒼鷹堡見到那顆五色蓮心。
謝容趁機(jī)提出條件,她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因?yàn)樵谒睦?,沒有什么比得上他的命。
天大地大,如果世上沒有了洛雪衣,也就沒有了洛芷。
洛芷成親的這天,豐瀾谷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洛雪衣散發(fā)赤腳,將三千姬人盡數(shù)打發(fā)出了谷,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殿里,自斟自飲。
他自知大限將至,他不要任何人為他陪葬,孤零零地走也沒什么不好的。
感覺到地面開始搖晃,這座因他而維系的雪谷開始徹底塌陷時,他依舊淺斟低吟,笑得云淡風(fēng)輕。
他舉杯對向虛空,醉眼蒙眬:“這一杯,愿你兒女繞膝,年年歲歲,團(tuán)團(tuán)圓圓。”
外頭大風(fēng)呼嘯,宮殿開始逐一坍塌,等待著殿中的白發(fā)主人長眠雪下。
而另一頭,千里之外的蒼鷹堡,一聲“夫妻對拜”,紅蓋頭下的洛芷淚流滿面。
“哥哥,珍重,來年中秋,不能伴你左右,團(tuán)團(tuán)圓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