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_Osamu

我發(fā)了朋友圈，老李沒給我點贊。

我隱約意識到他也許再也不會給我點贊了，一如前些年離去的老張、老王。

我拄著拐杖去了醫(yī)院。老李正躺在病床上，被大大小小的管子攔在閻王殿前，他撐起耷拉的眼皮，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

“老李啊，你可得爭點氣，咱這一幫子老伙計這兩天還等著聚一聚呢。”說是一幫子人，哪里還有幾個人呢？時至今日還沒有到閻王殿報到的，也只有我倆和那個被孝子賢孫送進特護病房近兩個月，而今吵嚷著要回家過年的老劉了。

老李似乎是病糊涂了，我從他的眼里看到了異樣的神采——他大概以為我們還能如五六十年前那樣，幾十個好友歡聚一堂，驕傲地分享著各自子女的成績，談?wù)撝诵莺蟮囊?guī)劃吧。

“你呀，就安心養(yǎng)病，等病好了，咱們再好好聊，今天大年二十九啦，我還得回去等著我曾孫來看我呢?！蔽抑糁照?，逃似的走出了病房。

我很清楚兒孫們不會那么早就過來看我，我只是觸景生情，忽然想到這些年來我參加的一場場葬禮，以及那些靜默了的微信頭像，但我并不想將這種眼看朋友圈日漸縮小卻無能為力的絕望感傳遞給老李，他已經(jīng)夠累啦！

在這個即將步入22世紀的年代里，微信與手機早已被VR眼鏡取代，我們這些個老古董只能與年輕人隔著代溝，遙遙相望——他們嫌棄朋友圈死板固化，而我們也確實搞不懂VR眼鏡這些高科技產(chǎn)品“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這是2096年除夕，我人生中的第九十八個新年。

吃年夜飯時，十歲的曾孫偷偷地將手放到了VR眼鏡上，并按下了一個開關(guān)，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又沒忍住講起了自己年輕時的故事而他早已聽厭了吧。

孫媳婦見我臉色不好，一把扯下曾孫的眼鏡，訓斥道：“大過年的還玩？離了眼鏡過不了了？沒見你太奶奶正跟你說話嗎？”

曾孫低下頭嘟囔道：“同學剛給我發(fā)了一個去迪拜看煙花的視頻，我給他點了個贊。”

我想笑，卻又想哭。這個場景何其熟悉，二十多年前，我的孫子也曾被我的兒媳訓斥；三四十年前，我的兒子也曾這樣被我訓斥；甚至在六七十年前的除夕夜，我也曾被母親抽走手中的手機，一頓數(shù)落。

我說：“孩子還小，讓他玩吧?！?/p>

話雖這樣說，可我還是滿心的無奈。我的朋友越來越少，圈子越來越小，離世界也越來越遠。我曾抗爭過，但終究無果——當我說出所謂的“VR年度流行語”時，曾孫那尷尬的假笑，幾乎令我窒息。

想到這里，我對孫媳婦說：“我累了，先回房間里休息一下?！?/p>

躺在床上，我做了個夢。

夢里我回到了八十年前，那是我高中時代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

夢里我放下了手機，給奶奶夾了一塊鱈魚。

奶奶操著濃重的口音問我：“期末考得怎樣？”

我笑著回答：“考得還行，不過我還要努力，爭取月考考進前二十名?！?/p>

奶奶嘮叨著：“你要努力啊，當年你爸爸高三的時候可用功了，有一次……”

我聽奶奶講著她已講過無數(shù)遍的故事，直到煙花照亮了夜空。

夢醒了。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

我的朋友圈無人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