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草六六

有一種愛情與光陰無關(guān)

◆ 冬草六六

1

杜拉斯寫道：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rèn)識你，永遠(yuǎn)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F(xiàn)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于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的你比年輕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的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p>

這是杜拉斯在她七十歲時創(chuàng)作小說的《情人》開篇中一段話。這段話，是由她口述，在安德烈的打字機(jī)下如泉水一樣涌現(xiàn)的。這段話，又仿佛是年輕的安德烈說給年邁的杜拉斯的。

愛她，愛她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愛她，愛她蒼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二十二歲的安德烈是一名大學(xué)生，他作為杜拉斯的忠實(shí)讀著，不停地給她寫信，那些一大箱的書信像是來自沙漠的呼喊和渴望。直到五年后的一天，暮年的杜拉斯終于給他回信，這——仿佛是回應(yīng)了前世的召喚。

蒙塔來的詩歌寫道：你穿越萬里長空，我為你拭去額上的冰霜。

于是，安德烈來了，取代了書信，安德烈來到孤獨(dú)蒼老的杜拉斯身邊。陪伴她十六年，直到她生命的盡頭。

2

徐志摩寫給小曼的《愛眉小札》中的情話：“龍，我的至愛。將來你永訣塵俗的俄頃，不能沒有我在你身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報(bào)告這世間，你的心是誰的，你的愛是誰的，你的靈魂是誰的?！敝灸托÷膼矍槭遣抛蛹讶说膼矍?，有憐愛，還有呵護(hù)之愛，兄妹之愛，忘我之愛，獻(xiàn)身之愛，狂熱之愛，君子之愛。詩人徐志摩的一生，是以愛情為事業(yè)的一生。他說，我將于茫茫人海中尋找我人生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墒?，徐志摩去世的那一年，小曼僅二十九歲。煙花一樣絢麗的女子，在他遠(yuǎn)去的一刻也隨之燃盡了韶華。小曼此后沒有再嫁。她每天必在志摩的靈前現(xiàn)一束鮮花，整整三十年。

從別后，憶相逢，幾番魂夢與君同。

后來，她傾盡一生所有，出版了志摩的全集。那個時代，志摩并不是什么紅色詩人，愿意幫他的朋友，已經(jīng)不多了。惟有陸小曼一人，忍住所有的孤寂和哀愁，為他做了這件事情。她惟有以此寄托深深的相思。

3

臨終前他說,塵世間蕓蕓眾生的生活方式和理念都不可能完全一樣,他能理解別人,也希望別人能理解他。他,一心希望別人理解的,是他的愛。他的名字叫韓誠烈。

那是1931年,仲春。 那一天,作為南京黃埔軍校本部一名學(xué)員的他,按照上級命令排好了方隊(duì),等待校長來檢閱。他幾大步跨上前去,在眾目睽睽之下,情不自禁地拉住了正陪同校長蔣介石檢閱的宋美齡那白皙溫軟的纖纖玉手?；馗『?侍衛(wèi)長秉承宋美齡的旨意率兵立即將他拘來。“夫人安好!”他仿佛覺得自己并不是被作為“犯上”的罪人捉來,而是被宋美齡請來的,腳尚未站穩(wěn),便忙不迭請安。宋美齡似乎未看破他的心思,秀目怒睜:“你說說,你為何羞辱于我,褻瀆校長尊嚴(yán)?不忠不義,該當(dāng)何罪!”他“啪”地一個立正,癡癡地望著她,嘴唇翕動了幾下:“夫人……實(shí)在……太美了!”

千罪萬罪,愛慕?jīng)]有罪。宋美齡不禁心頭一熱,理解的花兒頓時在她心頭綻放,片刻,已是一片花團(tuán)錦簇……

也許正是這種心在咫尺,可身隔天涯的境況,讓他的心更加破碎不堪。本來在仕途上可以飛黃騰達(dá)的他,卻選擇了離開。1947年,他脫下將服,去美國做了一名商人。

在美國,宋美齡專門去看過他。早在上世紀(jì)50年代,在邁阿密經(jīng)商的他已擁有百萬身家,自然有許多人為他介紹女友或情人,可他一一拒絕。當(dāng)宋美齡來到他那清寂的住所時,他將自己幾十年來搜集的有關(guān)她足可以辦一大型展覽的圖片與資料給她看。他說,有了這些,他怎么還會覺得孤獨(dú)?

宋美齡苦口婆心地勸他:人生苦短,不能再這樣犯傻了!有一個合適的女人,一定要娶過來,成家立業(yè),才能享受天倫之樂。

可他總是答非所問,傻傻地凝視著宋美齡,一如從前,令宋美齡百感交集。

《卡薩布蘭卡》中唱道:“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鎮(zhèn),城鎮(zhèn)中有那么多的酒館,他卻走進(jìn)了我的。”也許這種情感,正合宋美齡那一刻的心情。

4

清華大學(xué)的邏輯學(xué)教授和哲學(xué)家，他孑然一身。養(yǎng)著一只健碩漂亮的斗雞，與他作伴，和他同桌吃飯。有一年，金岳霖教授在北京飯店請客，大家來了都很納悶，問他為什么請客，他這才宣布說，今天是徽因的生日。其實(shí)，那一年，建筑學(xué)家林徽因已經(jīng)去世多年。

我的心里一瞬間泛起層層的漣漪。

偶然的機(jī)會，有人拿了林微因生前的照片問金岳霖當(dāng)時的拍攝背景，他接過去，大概以前從未見過，凝視著，嘴角漸漸往下彎，像是要哭的樣子。他的喉頭微微動著，像有千言萬語梗在那里。他一語不發(fā)，緊緊捏著照片，生怕影中人飛走似的。久視不語，末了才抬起頭，孩童似的乞求道，給我吧。那人答應(yīng)了，并請他為她寫上一段文字。他說：“我所有的話，都應(yīng)該同她自己說，我不能說，”他停了一下，顯得更加神圣與莊重，“我沒有機(jī)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愿意說，也不愿意有這種話?！彼f完，閉上眼，垂下了頭，沉默了。那一年，金岳霖88歲，是個行動不便的老人了。

愛情不關(guān)任何局外人的事，除了對她說，對自己說，還有什么人有必要知道？這是對愛情最起碼的尊重。

她是他心頭的一塊碧玉，是他天空的一輪明月，是泊在他心里的一枚琥珀，是他遠(yuǎn)在云端的戀人，是他永遠(yuǎn)的人間四月天。心心念念，一生一世。他心里裝著她，老去，老去又能怎樣——

從別后，憶相逢，幾番魂夢與君同。他是一個赤子，只有赤子相信愛情，只有赤子為愛情堅(jiān)守秘密，緘默不語。

老去的，只是紅顏，老去的，只有光陰。不老的惟有美好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