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陽
22年前,河南省唐河縣的16歲少年張流宇一怒捅“死”18歲的堂兄張新華,畏罪潛逃。他的父母為了親情,為了替兒子贖罪,傾家蕩產(chǎn)地救治侄兒。然而,一對堂兄弟的血案導(dǎo)致大家庭支離破碎,恩恩怨怨糾葛不休。張流宇的父親也因為思兒成疾而死,母親也哭瞎了一只眼睛。
轉(zhuǎn)眼22年,逃亡的張流宇患了尿毒癥,又無錢醫(yī)治,決定回老家投案自首。一對仇人重逢,將如何重新面對?法律又將如何處置這樁舊案新情?“殺人犯”堂弟時日無多,“被害人”堂兄能否伸出援手?
2013年底,北京武警總醫(yī)院,一場腎移植手術(shù)感天動地??v使親情曾被血刃,但一個大家庭的親人始終用心縫合,親情依然——
1992年4月23日傍晚,在河南省唐河縣五中讀高一的張流宇和同學(xué)于洋、萬磊到縣城玩,到新華路一家麻辣燙吃東西,碰到了讀高三的張新華。張新華是張流宇的堂兄,學(xué)習(xí)拔尖,為此張流宇沒少受父母數(shù)落,加上堂兄始終對他有點不屑一顧,兩人的心中芥蒂重重。兩人坐在鄰桌,張新華的麻辣燙卻先端了上來。張流宇火冒三丈,指著張新華問:“他后來的憑什么上給他?!”張新華笑了:“差生到哪兒待遇都是一樣?!币痪湓挻林袕埩饔钔刺?。他沖到張新華的面前,和他吵起來,又扭打到一起。張流宇很快處于下風(fēng)??吹綔伵赃呌幸话亚型炼蛊募獾叮瑥埩饔畲竽X一熱,抓起尖刀瘋狂地捅向堂兄。吃飯的學(xué)生尖叫著逃出。張流宇呆呆地看著地上血流成河,堂兄在血泊中抽搐,腦袋也轟地炸了——我殺人了!突然,他扔下尖刀,不顧一切向外逃竄。很快天色暗了,他脫掉血衣,在舒心園市場花25元買了T恤和長褲,爬上開往廣州的火車。
店老板立刻報警,唐河縣公安局民警搜索全城也沒有張流宇的蹤影。奄奄一息的張新華被送往唐河縣人民醫(yī)院救治。醫(yī)生剪開血衣無不震顫,張新華身中六刀,其中一刀離心臟只有幾毫米、一刀扎穿了他的左肺、一刀刺中脾臟、三刀劃開他的腹腔,小腸流出一半……張新華命懸一線。
張流宇的母親錢蘭聽說兒子闖了禍,踉踉蹌蹌地趕到醫(yī)院。手術(shù)室門口,大伯哥張靖軍和嫂子于榮在搶天呼地。醫(yī)生稱救活的希望很小。張新華是獨子,18歲,品學(xué)兼優(yōu),就要參加高考……錢蘭兩腿一軟跪在他們夫妻面前,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經(jīng)過搶救,張新華暫時脫離危險。張流宇的父親張靖國也從鄭州趕回,面對哥嫂,愧疚得無以復(fù)加,將家中積蓄全部拿出治療侄兒,但傷勢過重,需要多次手術(shù),這些錢遠遠不夠。他和錢蘭表示砸鍋賣鐵也要讓侄兒得到醫(yī)治。同時他們惦念畏罪潛逃的兒子。凌晨,電閃雷鳴,狂風(fēng)暴雨。兒子跑哪兒去了?有沒有地方躲雨?晚上睡哪兒,白天吃什么?如果自首又將會面臨怎樣的刑責(zé)?民警蹲守數(shù)日,不見他的蹤影。張靖國和錢蘭也四處托人找尋他的下落,杳無音訊。
5月26日,張新華在第二次手術(shù)后被推入重癥監(jiān)護室,當(dāng)晚發(fā)生急性血氣胸,生命再次告急!醫(yī)院不敢怠慢,緊急將他轉(zhuǎn)往南陽中心醫(yī)院做第三次開胸手術(shù)。夫妻倆一面借錢一面賣房,一周后,張靖國將1萬多元房款交到哥哥張靖軍的手中。
不遺余力的贖罪,依然無法取得張靖軍夫婦的諒解。錢蘭提出照料侄兒被嫂子于榮憤怒拒絕。張靖國夫婦和他們說話,幾乎不被搭理。兩個孩子80歲的奶奶悲痛欲絕,跟大兒子和大兒媳商量:“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別把流宇一輩子毀了。”于榮歇斯底里地叫:“我兒子不是一輩子被毀了?他犯了滔天大罪,倒成了我們不仁義!”6月份,老人因為年事已高,難以經(jīng)受打擊,悲傷地離開人世。接二連三的打擊,也擊垮了張靖國。43歲的他以前身體結(jié)實,6月底忽然患了肺心病,臥病在床。錢蘭提出去借錢看病,他卻擺擺手:“要能借到錢,還是先給新華看病吧,他傷得那么重,還不曉得要花多少錢……”患病后,張靖國僅僅進過一次醫(yī)院。
7月初,經(jīng)過七次手術(shù)的張新華終于脫離危險,可以進流食了。他被推入普通病房后,于榮哭著給他擦身體,見兒子瘦成一把骨頭,憤怒地對錢蘭吼道:“我兒子受的什么罪,你兒子一并還回來,不判死刑也得判無期!”張新華得知堂弟杳無音訊,奶奶也去世了,叔叔病了,叔叔嬸嬸賣了房子為他治療,虛弱地勸媽媽:“打架的事我也有錯,別把弟弟往絕路上逼了。”錢蘭聞言,感動得痛哭流涕。因為張新華反復(fù)勸說,加上他的身體逐漸恢復(fù),張靖軍夫婦勉強地答應(yīng)了諒解張流宇。此后,張靖國夫婦望眼欲穿地等著兒子回來自首??墒?,一晃兩年過去,張流宇生死不明。1995年5月12日,張靖國突發(fā)心梗,從床上栽倒在地!錢蘭撥打了急救電話,張靖國握著她的手淚流滿面:“我怕不行了……臨死也沒看到兒子一眼?!卞X蘭號啕大哭。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張靖國不幸離世。
張靖國去世后,錢蘭連給他買墓碑的錢都沒有,只能將丈夫的骨灰葬在老家土坡上。錢蘭燒一沓紙錢,對亡夫哭道:“要是這輩子能見到兒子,我就讓他給你立個碑。要是他不回來,你要碑也沒用,反正等我走了,連個看你的人都沒有。”此后,錢蘭只身租住在一間平房,每天晚上癡癡地趴在窗口看看兒子有沒有偷偷回來。由于日夜哭泣,她的視力急劇下降。張靖軍一家當(dāng)時住在附近,但在事發(fā)后兩家子再無走動。張新華放棄復(fù)讀,跟舅舅去做日化生意了。
2000年夏的一天凌晨,張新華路過錢蘭的早點攤,多看了兩眼嬸嬸。錢蘭忽然大叫起來:“流宇!是你嗎?”她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來拉起張新華的手,哆哆嗦嗦地問:“你回來啦?你知道嗎,你爸走了,臨走就想看你一眼……”張新華和堂弟有幾分神似,他十分窘迫:“嬸嬸,我是新華呀?!卞X蘭一怔,目光黯淡。張新華見她雙目無神,忍不住問:“嬸嬸,你眼睛咋了?”“越來越看不清了。”“咋不去醫(yī)院看看?”錢蘭嘆了口氣:“哪里有錢呢?”
張新華這才得知,叔叔張靖國離世是因為要把錢留給他治病。嬸嬸的情形讓張新華于心不忍。他當(dāng)即掏出500元讓嬸嬸去看眼睛。錢蘭受寵若驚:“流宇把你害成這樣,嬸嬸對不住你啊?!?
幾天后,張新華來看嬸嬸,得知她因為長期流淚患了嚴重結(jié)膜炎,左眼徹底失明,心里五味雜陳。受傷后,他經(jīng)歷七次手術(shù),痛苦無需贅述,前胸后背全是密密麻麻的傷口,夏天不敢光膀子。如今痊愈也體質(zhì)大變。因為耽誤高考,他的命運也被改變。提起堂弟,他也恨之入骨。可是叔叔嬸嬸又有什么錯呢?如果不是他們鼎力相救,自己哪能撿回這條命!
嬸嬸的“攤子”是架子車。張新華見她吃力的樣子,順口道“我來”。結(jié)果他用力一搬,紋絲不動!錢蘭推開了他:“你有傷,不能干這種活!”張新華怔在那兒。經(jīng)過五年打拼,他小有積蓄,很難想象嬸嬸過得如此艱辛。他呆呆看著嬸嬸弓起腰、緊繃腿肚子,一步步推著架子車,凜冽的晨風(fēng)吹亂了她的一頭白發(fā),他的心在滴血:堂弟啊,你看你的家已經(jīng)破成什么樣子!
當(dāng)天,張新華給嬸嬸訂了一個多功能手推餐車。送車時,錢蘭很局促:“買這么貴的東西干嗎?我兩三個月也賺不到這個錢?!睆埿氯A問:“你一月賺多少錢?”“三四百塊錢吧。”這點錢,張新華請客戶吃飯都不夠。他暗暗想,以后每月給嬸嬸800元錢,哪怕不出攤,她也不至于餓肚子。于榮聽說兒子要贍養(yǎng)嬸嬸,目瞪口呆。可張新華說:“我知道你們恨流宇,我也恨他,可你們看看我嬸過的什么日子。他們?yōu)榱司任野岩磺卸寄贸鰜砹耍蹅兡?,在我叔走后連看都沒看過她一眼?!睆埦杠娦闹幸卜购?。弟弟去世五年,他們也搬到縣城中心了,他卻經(jīng)常夢見老家的事,夢見和弟弟光著屁股在稻田玩耍,每每心里特別不是滋味。
第二天,張靖軍陪兒子一起去看錢蘭。走進她的小屋,父子倆看到,張靖國的遺像旁放著張流宇的相片。張靖軍大吃一驚:“他不在了?”錢蘭淚流成河:“如果活著,怎么沒有音訊……反正我就當(dāng)他死了。”
張靖軍不禁淚濕。仇恨滂沱,人生多艱,活著的人何必讓曾經(jīng)的仇恨耿耿于懷?回家后,他和兒子一起說服于榮,由兒子擔(dān)起了贍養(yǎng)錢蘭的擔(dān)子。
此后,張新華除了付錢,偶爾也去嬸嬸家里幫忙做做家務(wù)。2002年,張新華和龍?zhí)舵?zhèn)的牛莉相愛、結(jié)婚,也對嬸嬸一如既往。錢蘭也拿他當(dāng)親兒子一般疼愛。一次鄰居送了她一包茶,稱非常貴重。她特意留給張新華。張新華拆開一看,只是一包普通茶葉。為了安慰嬸嬸,他假裝稱贊:“真不錯,我還沒喝過這么好的茶葉。”錢蘭高興得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
與此同時,在外逃亡的張流宇過著非人的生活。他不是不想家,只是不敢回家。1992年犯事后,他在廣州無處歇腳,在公園草地上睡覺,幾天下來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人樣……16歲的他哪里想象過這等生活!每到夜深人靜,他想媽媽想得痛徹心扉。他看過很多偵探小說,認為打電話就會被追蹤,因此從來不敢給熟人打電話。他以為堂哥死了,他不想被槍斃!
后來,張流宇辦理了一張假身份證,到處打工。1994年工地上拖欠工資,一些民工商議要去派出所報案,張流宇擔(dān)心身份暴露,連夜逃往新疆……
2013年初,在新疆阿克蘇市打工的張流宇出現(xiàn)浮腫、低燒等癥狀,但經(jīng)濟拮據(jù)沒去醫(yī)院檢查。直到10月,張流宇忽然暈倒。工友們將他送往阿克蘇市醫(yī)院。醫(yī)生的話令他眼前一黑:尿毒癥!
逃亡21年,年近40歲的他遍嘗人間艱辛,沒有親人朋友,不敢奢望結(jié)婚。毫無尊嚴的生活令他如同行尸走肉。既然身患絕癥,張流宇立即決定了:回到老家,投案自首。11月初,張流宇輾轉(zhuǎn)回到唐河。曾經(jīng)居住的街道變化太大,以前的房子已經(jīng)拆遷。張流宇四處打聽,找到了母親棲身的小屋。
推開門,錢蘭彎腰在后院生爐子。她轉(zhuǎn)過臉來,欣喜地說:“新華,今天不忙?”張流宇的眼淚一瀉而下:“媽,你瘋了嗎?張新華不是死了嗎?”錢蘭定定地看著張流宇,扔掉蒲扇抓住他的肩膀:“流宇,你是流宇嗎?!”母子倆抱頭痛哭……張流宇得知父親已逝、母親竟然是被未死的堂哥贍養(yǎng)多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而錢蘭得知兒子已經(jīng)時日無多,也是心如刀絞。母子決定,由錢蘭陪兒子去自首:“國家政策好,你有病,在監(jiān)獄里國家免費給你治……”臨行前,張流宇想看一眼堂哥,跪謝他贍養(yǎng)母親之恩。
第二天上午,錢蘭帶張流宇上南陽第一人民醫(yī)院透析,而后打電話請張新華到家里吃飯。中午時分,張新華拎著一副排骨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門,頓時驚呆了。
張流宇已經(jīng)“噗通”跪下,發(fā)瘋一般磕頭。張新華含淚問他:“你沒死,怎么也不回來看爸爸媽媽?哪怕打個電話讓他們知道你活著,讓他們活得有個盼頭啊?!睆埩饔钪活櫫鳒I,說不出話。
得知張流宇得了尿毒癥,沒錢治,張新華陷入了沉思。他告訴嬸嬸:“尿毒癥靠透析是維持,想治好得換腎?!卞X蘭立刻說:“我把腎給他!”“你腎炎那么嚴重,肯定捐不了。”錢蘭再次落淚:“要能把兩個腎都給他就好了……”吃飯時,錢蘭拉著兒子的手,家長里短說個不停,一雙視線模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不知道你要判多少年,我能活著等你出來嗎?讓我好好看看你?!睆埿氯A看得很難過,飯沒吃完,提出告辭。
張新華一家得知張流宇回來了都萬分驚訝。聽說他得了絕癥,刻骨的仇恨也在頃刻泯滅了。張靖軍和于榮都到錢蘭家看張流宇,和他商量自首細節(jié),并且表示會到公安局替他求情。傍晚時分,張新華的妻子牛莉帶著上小學(xué)的兒子張茂然到錢蘭家找公婆。張流宇一見孩子,眼圈紅了:“真的像我哥小時候?!彼叨哙锣碌靥统鲆话俣嘣X塞給他:“叔叔也沒什么錢,拿去買點文具?!睆埫环浅6?,甜甜地說:“謝謝叔叔!”他又說,“叔叔比我爸爸小,為什么看上去比爸爸老這么多呀!”稚嫩的童音敲打著在場每個人的心。
回家路上,張靖軍表示,當(dāng)年弟弟去世他沒送終,今天仍然深感愧疚。他感到自己哪天入土都沒臉和弟弟相見。于榮也覺得當(dāng)年對錢蘭特別刻薄,作為張新華的嬸嬸,她其實做得已經(jīng)足夠了。
9歲的張茂然聽出大概,好奇地問:“你們都在后悔,為什么不救叔叔呢?叔叔的病治不好,我們就看著他死嗎?”張新華心頭一顫,忽然迸出一個念頭——其實自己可以給他捐腎??伤直贿@個念頭嚇了一跳,張流宇和他有殺身之仇啊。
夜深人靜,回想起弟弟跪在地上噗通噗通磕頭的樣子,捐腎的念頭始終在心底徘徊。張新華打電話咨詢醫(yī)生朋友,得知捐腎對身體的影響不大,他終于決定,給弟弟捐腎!牛莉聞言大吃一驚,立刻向公公婆婆“告狀”。張靖軍夫婦堅決反對。張新華受過重傷,捐腎吃得消嗎?可張新華說:“我只有這么做,才能告慰二叔和奶奶的在天之靈?!笔前?。親情被血刃得支離破碎,短暫的人生還有多長時間安然享受它的溫情?終于,張靖軍決意尊重兒子的意見。牛莉和于榮雖然心痛,最終也妥協(xié)了。得知堂兄要捐腎,張流宇先是斷然拒絕,在堂兄和母親苦口婆心勸說下,終于含淚同意。一家子先陪張流宇到公安局自首,請求“先救人再坐牢”。民警請示上級后特事特辦,為他辦了臨時身份證。
2013年11月,兄弟倆到北京武警總醫(yī)院泌尿外科做血液配型,HLA配型檢測中兩人3個位點相合,符合移植條件。
12月4日,北京武警總醫(yī)院泌尿外科,副主任陳湘龍醫(yī)生主刀,打開張新華滿目瘡痍的腹腔,小心翼翼地取出他的左腎,將多余脂肪拿掉,將畸形血管校正,將這顆腎放入張流宇的體內(nèi)……經(jīng)過三個小時縝密操作,手術(shù)非常成功。始終清醒著的張流宇眼淚止不住地流。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張流宇首先看到大伯和伯母。他虛弱地抬起手:“謝謝你們,這一輩子當(dāng)牛做馬也難報大恩大德?!睆埦杠娬f:“傻孩子,等出院了,先去你爸墳上立碑。也讓他知道,后人回來了?!?/p>
這樁壯美的故事在當(dāng)?shù)貍鳛槊勒劇?014年1月底,兩人康復(fù)得差不多了,再次來到唐河縣公安局。張流宇“正式自首”,張新華出示諒解書。警方調(diào)查證實他們的近況之后,也深受感動,研究決定:一則張流宇傷害堂兄的案件已經(jīng)22年,超過20年的追訴期限;二則當(dāng)事雙方達成諒解;三則屬于親屬關(guān)系,決定撤銷此案,不再追究張流宇的刑事責(zé)任。隨后,張流宇為父親購買了一塊石碑,上書:子張流宇,侄張新華,敬立。
陽光下,漢白玉石碑熠熠生輝,張流宇畢恭畢敬磕了三個頭,哭著說:“爸,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大家庭。以后,我保證盡力彌補過錯,傾盡全力維護親情。”夏風(fēng)微醺,仿佛父親無言的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