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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任丈夫

        2014-09-25 09:40:28隋言
        章回小說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宋城黃毛

        隋言

        一 新寡的“大美女”

        界莊是個不到百戶的蒼蠅脊背樣的小村莊。一天說沒事又有點事,有事無非是雞刨狗咬人喊馬叫過日子。如果說有大事,就是誰家紅白事了。像沈霞能不能改嫁這種事,就是大事中的大事了。沈霞的一舉一動都牽著界莊人的神經(jīng)。春天的種子剛下地不久,有人就開始為這個新寡的老女人操心把脈了。有句話說:廟小妖風(fēng)大,村小謠言多。

        “一家過日子,十家瞭高觀瞧?!庇腥苏f,沈霞肯定會嫁,不嫁不是她沈霞;有人說,沈霞不會嫁,兩個男人都讓她克死了,命硬得像楞峭峭的大石頭,沒人敢要她。界莊“千里眼”——朱黃毛另有別見,見人就拍胸脯,起誓發(fā)愿,一副愿賭服輸?shù)淖雠桑荷蛳疾徽夷腥?,我趴地上學(xué)狗叫。

        界莊有一株老榆樹,長得疙瘩溜秋,貌不驚人,卻被界莊人奉為神仙,稱其為“榆神”,都活八百多年了,還那么精神。每年的五月份,枝條剛剛抽芽,幾個人都合抱不過來的主干,一到黃昏,從上到下就會滲出一種黏糊糊的黃液,并散發(fā)出異香,全村人都能聞到。香氣就幾天,倒惹得界莊人無論咋忙,都不出莊,一定要飽吸仙氣,求福禳災(zāi)。有人說,界莊人不愛鬧疾病,小孩子夜里不哭鬧,與神樹的這股香味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正緣于此,界莊人隔三差五燒香磕頭祈求平安?!坝苌瘛痹诖遄舆吷?,腳下就是靜靜的望海河。界莊人沒事最愿意聚堆兒坐在“榆神”下,說是求神保佑,實是東家長西家短地胡吹三國,亂扯西游。

        一清早,天就黏糊糊地?zé)?,太陽踩著“榆神”的肩膀一步一步走上來時,“千里眼”朱黃毛與村里人坐在“榆神”下咯嘣咯嘣邊吃瓜子邊嘮嗑。張眼看見沈霞右肩扛著鋤頭迎面走過來,朱黃毛遞了一個眼色,打了一個手勢,其他的人心領(lǐng)神會,就都啞巴一般不言不語。沈霞走近“榆神”時,朱黃毛故意干咳了一聲,發(fā)出了向沈霞挑釁的暗號。沈霞心知肚明,今天必須接招。她滯扭扭地放緩腳步,站住,眼睛的余光斜覷下去,瞥見瓜子皮像小螞蚱似的從朱黃毛的嘴里一個接著一個地向下跳,紛紛擾擾地亂飛,心里又忍不住想笑。朱黃毛兩眼忽閃忽閃地盯著沈霞,嘴角擰出如絲如線的細(xì)密皺紋,盈盈的淺笑鬼咪咪地起起伏伏,里面似乎隱藏了許多不可輕泄的秘密。她“呸”地吐出一個瓜子皮,先開口出擊。

        沈霞你這個人能不能讓我們扒開你的心肝瞧一瞧,好好捏巴捏巴,看看是不是在那里撲撲騰騰一陣一陣唱情歌。

        怕你扒了我的心肝,你會做下噩夢有色鬼纏身。老串種,別整天自己亂發(fā)情四處撩騷找男人,卻總想著別人的褲襠不干凈,小心我給你一個大嘴巴扇回老家,把你的×嘴用麻線縫上,看你還能不能混沁甩臟水了?沈霞微然一笑,一口唾沫打著曲線噴向朱黃毛的臉。

        朱黃毛名多,“老串種”算一個。界莊與朱黃毛愛鬧著玩的人都叫她“老串種”,原因是她的滿頭不著邊際的黃發(fā)令人浮想聯(lián)翩,說她祖太爺那輩起就是外國佬的種,是“謬種”遺傳。

        朱黃毛下意識地抬手遮擋了一下,又擦了一下臉,“啪”地一聲拍了一下大腿,嘎嘎地樂開了花,操,我找男人還不是跟你沈霞學(xué)的,這叫守啥人就學(xué)會啥手藝。在界莊守著你這個風(fēng)月場里的窯姐,還能看不著逛窯子的嫖客?我就弄不明白,我們都弄不明白,放著享福大路不走,你怎么凈走豬腸子似的毛毛道?有人整天哭天抹淚地想你,你這個老家伙可倒好,捧著金碗要飯,還白蟲子爬上王母娘娘梳妝臺——裝上嫩妞擺上老娘譜了。

        眾人唧唧咯咯地笑,邊笑邊吐瓜子皮。

        沈霞說,你怎么知道有人想我了?你這個老串種養(yǎng)漢老婆是不是有人給你送一包子糖果了,那嘴又守不住往下淌黑涎了?是不是把你的三角眼摳出來當(dāng)泡泡踹?還是把你的臭嘴撕下來當(dāng)花瓣吹?

        沈霞雙手拄著鋤桿,瞇著眼睛連片地罵,一句一句犀利如刀,一下一下向心上猛切。

        朱黃毛說,操,你這個千人跨萬人騎的大美人,這輩子就不想“叫春”了?就想一個人抱著花枕頭光著騷腚睡了?別上墳燒報紙——忽悠鬼,我可不信!

        其他人跟著嗷嗷起哄。哈哈大笑,就是,就是,忽悠人吧。

        罵完,朱黃毛霍地一下站起身,上前拍了拍沈霞的香肩,催促道,老美人趕緊到田里鋤草吧,若扯閑篇玩嘴皮子回來有的是時間,就怕你扯不過我,不是我的對手,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向我告饒。若不我們幫你鋤草?正好閑著沒事干。沈霞嘿嘿笑了,拉個長聲,你這家伙別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不勞駕啦!讓你給我干活兒我得倒搭二兩白酒和一個豬蹄,合不上。

        眾人哈哈一笑后,這場罵戰(zhàn)停止了。沈霞轉(zhuǎn)過身欲離開,拎起鋤頭向肩上一撂,突然感覺像掮起一張掛滿泥土和銹跡的耕犁,苦軋軋地沉。

        界莊人都明白,沈霞如果再嫁,就是喝三家井水了?!白呷?,命占愁”,說的是一個女人,如果與三個男人過了日子,嫁過三次,這命肯定好不到哪去。沈霞再嫁一家,就是“走三走”的命了。沈霞二十二歲嫁到界莊,長相出眾,盡管那個地方“一年只有一場風(fēng),從春刮到冬”,但她依然細(xì)皮嫩肉,全不像快奔六十的人。那雙杏核眼催人入眠,閃著動人的波光,一輪一輪地播出萬種風(fēng)情。她寬胯,蜂腰,高胸,柳肩。朱黃毛評價說,是活脫脫的一副衣服架子,是界莊女人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模板,界莊頭號大美人。就是與城里女人較量一下,也比個來回還稍帶一個轉(zhuǎn)彎。她的第二任丈夫臨死前還說這輩子找個大美人老婆算是知足,死而無憾了。實際上,這人的死多少與她有關(guān)。

        沈霞五十五歲那年,剛剛開春,沈霞心情好,非要趕集。她丈夫不想去,她說你不去我上集沒啥意思,我要量幾尺花布回來,做個窗簾。她丈夫說,你要我干啥活兒都行,就是別讓我陪你趕集,鬧鬧哄哄地?zé)┤?,再說趕集是你們女人的長項,我哪有那心情東瞅西看,實在是不愿意跟你去,不如在家兩腿一蹬,睡一覺兒。我看你最好把老串種朱黃毛帶上,那家伙遛集最有癮,還能砍價。沈霞一聽,心里就別扭,我可以叫上老串種,但今天你就得跟我去,不去我就不理你了。她丈夫架不住她軟硬兼施地泡蘑菇,就答應(yīng)她了。

        大集設(shè)在界莊最前面那條官道上,這里路寬,能施展開,來往人多。集上的貨品真全啊,布料、蔬菜、水果、家禽、玩具、農(nóng)具、日用品……哪樣都不缺。還有人支起一個小吃棚子,賣豆?jié){了、餛飩了、冷面了,吆喝聲此起彼伏,討價還價聲嗡嗡不絕。逢“八”必集,就是說一個月要有三次大集,趕集的女人居多,也有老太太,走路顫巍巍的誰見誰躲。走著走著。三個人就分開了,沈霞和朱黃毛一伙兒,沈霞的丈夫在后面閑遛。等他找到她們兩個人時,發(fā)現(xiàn)沈霞與一個男賣主爭執(zhí)了起來。endprint

        沈霞說,你就給我量三尺布,多一寸我給你加錢。

        男人說,我給你量三尺三寸,你卻給我三尺的錢。

        沈霞說,就是三尺布,我還能吃了那三寸布???

        男人說,你這個人怎么訛人呢,我一看你就不是一個正經(jīng)人。

        沈霞說,你看我哪兒不正經(jīng)?

        男人說,這你還不知道嗎?你不就想多賴點兒花布回家做短褲嗎?不對,是做褲衩。

        沈霞說,你這人怎么這么說話?瞧你那德行。

        男子說,我這德行怎么了?你買我三尺三寸花布給我三尺布的錢,我的德行不好嗎?

        朱黃毛一聽受不住了,插言道,做買賣都像你還不得讓人打得鼻青臉腫???

        男子說,怎么又跑出你這么個黃毛女人幫腔?你們倆是一伙的還能把我咋樣?

        沈霞說,你怎么渾不講理啊,黃毛,我們走,惹不起我們走人還不行嗎?

        男子伸手?jǐn)r住,往哪兒走???錢還沒付完呢,是不是要搶???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吵嚷之間,圍了許多人看熱鬧。沈霞的丈夫聽他們斗嘴已經(jīng)有一陣兒了,看男子攔住二人不讓走,心里不自在起來。

        沈霞的丈夫說,你是誰啊,這么能裝啊?

        男子說,哈哈,你是誰啊,是她們情人???

        還沒等沈霞的丈夫搭腔,只見男子回轉(zhuǎn)身摸出一根鐵棒來,照著他的腦袋就是一下子。“咯嘣”一聲,沈霞的丈夫倒下去了。眾人慌神了,沈霞趕緊叫人幫忙往醫(yī)院拉人。遺憾的是,五天后,沈霞的丈夫死在了醫(yī)院。

        事后,沈霞后悔,我是不是有病了,怎么那天非得讓他跟我去趕集啊,要不能把他的命搭上嗎?

        沈霞的丈夫出殯不到幾個小時,有人說沈霞春心開始蕩漾了,像草原的騾馬發(fā)情,不吃不喝地整天坐在窗前向外面瞭人,急著踅摸男人。還有人擠著眼睛打著嘻哈說,她的丈夫在臨死的時候,咬著她耳朵吃力地叮囑了幾句話,內(nèi)容好像是讓她改嫁為好,不能一個人孤單地守著空曠的屋子,那多沒意思。嫁人要嫁,但千萬不要嫁給田大草這號人,窮酸、愚笨、一杠子壓不出一個屁來,除了一個人和幾只光吃蟲子不下蛋的笨雞外,屌毛沒有。后來,這話長腿了一般,不到一天就傳到了老光棍田大草的耳朵里。人們都以為田大草會很不舒服,他卻干巴巴地擠出一絲發(fā)傻的笑,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扛著鋤頭到田里干活兒去了。田大草一只手拎著上衣,一只手握著鋤頭,從沈霞干凈利落不存一根敗葉的小院子路過,看見沈霞正坐在院中一只小木墩子上“口邦口邦”地剁著野灰灰菜,不是沒看到他就是看到他沒理他,總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站住,停了不到一秒鐘,一言不發(fā),搖著頭向遠(yuǎn)處磨磨蹭蹭地走了。走出去一百多米遠(yuǎn),回過頭朝沈霞的當(dāng)院又瞭了幾眼,晃著腦袋找了幾次沈霞的影子,才不情愿地轉(zhuǎn)身加快腳步向望海河的方向走去。望海河撲打著細(xì)碎的小浪花靜靜地流淌,兩岸的蘆葦密匝匝地扯天拽地,連成一片葦海,將遠(yuǎn)方的河道遮蓋住了,留下一片綠汪汪的影子,剩下窄窄的一個河面。正是中午的太陽毒辣地灼人的時候,田大草彎腰卷起褲管,把一雙黑面布鞋甩向岸邊,蹚進(jìn)河里稀里嘩啦地洗了一回,而后上到堤岸上,開始東一下西一下找灰灰菜。這里的灰灰菜到處都是。田大草捋累了,把鞋子枕在腦后瞇眼休息,過后就又翻身起來,繼續(xù)捋灰灰菜,把菜一縷一縷地碼放齊整,再鉆進(jìn)蘆葦叢中拔起幾根蘆葦,小心地捆好。黃昏的時候,田大草從田里一步一晃地向界莊的方向走,他一只肩上扛著鋤頭,一條胳膊下夾著一大捆灰灰菜,像母牛產(chǎn)子,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他悄悄來到沈霞的當(dāng)院,發(fā)現(xiàn)沈霞的院子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沒有,就把灰灰菜放在墻角,轉(zhuǎn)身離開。

        界莊人都知道田大草給沈霞送灰灰菜了,純粹是自作多情,沈霞能看上他?這好像不可能。

        大半天過去了,沈霞把鋤桿搭在肩頭,坐在夕照光影里,眼光散亂,飛緒彌漫,像指示著一個存在,像對付一只銹死的螺絲,開始產(chǎn)生幻象的松動。

        朱黃毛就是這個破車嘴嘰哩咣啷閑不著,這人心眼倒是沒壞到哪去,有時還挺好使。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我守寡了但我沒扯仨拽倆,難道我因為死了丈夫就不活了嗎?就得低著頭走路嗎?我沈霞這回又成了孤家寡人,四兩的命我不求半斤了。老串種朱黃毛說錯了嗎?我是不是真的像朱黃毛說的,再找一個男人嫁了享享清福?不嫁不行嗎?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人家還不得說三道四?嫁了能行嗎?即使嫁了,這人是田大草嗎?田大草一副傻模樣,話語少,老婆年輕時一場大病死了不說,還把他折騰窮了,差不多就剩下一雙碗筷了。家里那是一貧如洗,連滴油吃都沒有??伤眢w倒還壯實,像個小牤牛,一天就知道干活兒出苦力氣。我還能活多久?黃土都快到脖頸了,像秋后的螞蚱,再蹦跶還能跳幾個高?還能在地壟溝里干一輩子嗎?老了,干不動了!干不動了就得找個窩了,要找個有吃有喝能遮風(fēng)又避雨的窩嗎?要找個像張春祥這樣的人嗎?”

        她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傻傻地望著遠(yuǎn)方。

        二 兩個老男人

        掛鋤后,界莊人就閑著沒事干了,有不少年輕力壯的進(jìn)城務(wù)工掙小錢去了。剩下的大多是散仙似的閑人,聚在一起,不是甩撲克斗地主,就是稀里嘩啦打麻將玩瓢和。去宋城一家早餐店打雜,年齡一把的老女人沈霞前臺上不去,只能在后廚干干刷碗碟之類的臟活累活。

        她是在丈夫死后不到一個月,與朱黃毛斗嘴不幾天后,被人介紹到那里的。她膽小,挺不起來那個空房子,尤其是晚上,鄉(xiāng)村的夜特別黑,仿佛到處都是黑眼睛,尤其怕人。她睡覺不敢關(guān)燈,一點點聲音都讓她驚懼不已,滿世界的惶恐,徹夜不眠。

        距離早餐店不遠(yuǎn)有個不收費的公園,一有空閑,沈霞就與老古去那里閑遛。老古與她年齡相仿,是她新相識的好姐妹。

        公園的東北角上氣象不凡,不喧鬧但也絕不安靜,天天扎堆聚上不少人。這里有一個比望海河旁邊的小水洼子大不了多少的水面,是個天然的小湖泊。一汪碧綠的靜水,四周長滿了蘆葦、蒲草和睡蓮。黃昏來臨,夕陽變成一粒水果糖,即將被周圍高大樓群吞吃了的時候,岸上會坐滿了各色優(yōu)哉游哉的垂釣之人,吸煙,甩竿,上餌,摘魚,忙得不亦樂乎。endprint

        這天,夕陽把整個湖面浸染得紅彤彤一片,像著了火一樣。

        他媽拉巴子的,大魚……忒大了,有十斤重的紅毛大鯉魚!

        一聲驚異的叫嚷吸引了岸邊所有人的目光,人們呼啦啦地紛紛圍攏來咂嘴品評。

        有人說,爺們兒,這地方頭一次釣上來這么大個兒的魚,創(chuàng)紀(jì)錄了,申請吉尼斯世界紀(jì)錄吧,你高……你真高,你是高手……絕對的高手。

        有人說,這個湖泊里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魚,估計是魚王吧?

        夕照下的大魚,發(fā)出霧蒙蒙紅盈盈的光芒,扎人眼球。

        一位戴著鴨舌帽的男子笑盈盈地雙手托擎著大魚轉(zhuǎn)著圈讓人觀賞,翹起的嘴角流露出自豪與矜持的神情。還有的看客用相機(jī)或者是手機(jī)咔咔地拍照。一時間,男人儼然垂釣明星,立馬成了眾人追捧的對象,突然間有了眾多粉絲。有人圍著他追問起來沒完:你的釣齡有幾年了?你是怎樣下鉤的?你用的是什么餌料?是蚯蚓嗎?你怎樣選擇魚窩子?你想怎樣處理這條大鯉魚?是放生嗎?還是拿回家煮了吃?男人被問得春風(fēng)滿面,得意洋洋,喜滋滋地耐性十足。

        有人說,我出一千塊買了!

        有人說,一千五買了!

        男人說,不賣,不賣!男人生硬有力地回答著。

        男人雙手抱緊這條大鯉魚,忽然沖開人群向岸邊走去,又突然停下來,后撤了兩步,一彎腰,向前一縱,口里喊道:跑嘍!鯉魚在空中劃了一條美麗的弧線,“撲通”一聲砸進(jìn)湖里,“嘩”地一下綻起一個碩大的蓮花樣的漣漪,一圈一圈漾起波紋,向遠(yuǎn)處擴(kuò)散。紅鯉魚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就游向了遠(yuǎn)處,倏然不見了蹤影。

        男人彎腰拍著手大笑,跑嘍,這下跑嘍,下次我還釣?zāi)惆 ?/p>

        男人哼起京劇《鎖麟囊》中的經(jīng)典唱段:春秋亭外風(fēng)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吉日良辰當(dāng)歡笑,為什么鮫珠化淚拋?

        男人彎腰將餌料盒擰緊,釣竿纏好,放進(jìn)皮包里,“磁啦”一聲拉上拉鎖,拎起,搭在肩上,左手扶住,右手整理一下鴨舌帽,拎著小凳子,回頭朝著眾人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心滿意足地轉(zhuǎn)身離開。

        操,真能裝×!人群由剛剛的寧靜,立刻亂作一團(tuán)。

        這個裝×的男人正是張春祥,人送外號“張老?!薄?/p>

        “張老?!笔墙缜f人起的名字,意為是吃皇糧享受養(yǎng)老金的人,老了有保障。界莊人羨慕這個。

        他有一女,住在宋城,已婚,搞大閘蟹專賣,不是首富,卻是大款。用不著他一年數(shù)萬元的退休金,有時還向他的銀行卡里打錢任其消費。

        張春祥不在宋城常住,偏偏迷戀土里土氣羊糞遍地牛屎滿山的窮鄉(xiāng)僻壤,地圖上連個影子都找不到的小土鱉屯子界莊。張春祥退休后,女兒在宋城給買個樓,又在界莊蓋了一所上好的彩鋼房,過起了半城半農(nóng)生活。一個人輕手利腳,想去哪兒,抬腿就走。種種菜園子,養(yǎng)養(yǎng)雞鴨,喝點兒小酒,與左鄰右舍搓搓麻將,打打撲克。夏季一到,背著個釣竿守在望海河,一坐就是一小天。界莊人羨慕得吧嗒吧嗒嘴直往下流口水,看人家悠閑得吃飯釣魚過活兒,賽過活神仙,這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張春祥見人就說,界莊多好啊,空氣好,車不鬧,還能吃上綠色食品。哪像宋城,一天到晚比螞蟻還多的車就他媽的能把人煩死,沒啥意思,實在是沒啥意思??山缜f人的說法就不一樣了,都說他早對沈霞有意,她的丈夫沒死的時候就對沈霞有想法,很少去宋城過城里人生活,找借口說城里不如鄉(xiāng)下好,那是打掩蓋糊弄鄉(xiāng)下人太實在,實際上是戀上沈霞早有預(yù)謀。有人看見說,他在望海河岸邊釣魚是假,在那里等沈霞從田里干活兒回來是真。有一次,他在河邊拽著沈霞的手就不松開了,淚眼婆娑,哭得是鼻涕一把淚一把,死乞白賴地糾纏了一個多小時向她求婚,還把漁具扔進(jìn)河里跪在地上表白自己的決絕態(tài)度。沈霞呢,一輩子過得緊緊巴巴,辛苦勞累了大半生,死了兩個丈夫。圖的是他吃穿不愁一年數(shù)萬元的退休金,將來還能去宋城享清福過上城里人生活。不用抱柴火打水做飯,開關(guān)一打開,燃?xì)饩秃艉魺饋恚蠋疾挥玫酵饷?,蹲在屋子里就全都解決了。那多好,還是城里舒服啊。兩人在河邊黏黏糊糊親了嘴,像經(jīng)年不見的老情人嘮起個沒完沒了,早晚不等,兩人終有一天要搭伙住在一起。

        這是張春祥貪戀沈霞的另一個版本。

        我要嫁給張春祥嗎?張春祥是我的歸宿嗎?沈霞自己也說不清楚,像望海河霧糟糟的早晨,混沌一片。但她知道張春祥對她已覬覦許久,她的丈夫活著的時候,他有事沒事總愛往她家串門閑聊,臨走,總會以一種特別的眼神看上她一眼。當(dāng)時她心里就認(rèn)定張春祥心懷不軌,隨后警告丈夫少跟這個人來往。她的丈夫?qū)嵒菪难郏闹肋@碼事,時常還把這個人找來閑扯一陣子,有時兩個人還喝上幾盅論起哥們兒。

        張春祥不知道沈霞在公園,更不知道她在湖邊觀賞釣魚,但他知道沈霞在宋城打零工。

        純屬巧合,沈霞也沒想到會在公園里碰到張春祥,她默默地看了一眼張春祥寬厚的背影,心里忽然擔(dān)心起來,這人可千萬別到早餐店找她。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沈霞腰間扎個花格圍巾,坐在早餐店的門口擇菜。一個隱在一棵柳樹后面的影子扎進(jìn)來,沈霞感到特別眼熟,她下意識地站起身,又回過頭看看身邊是否有早餐店的人,一絲驚覺讓她心里怦怦地亂跳,緊張得忙向門邊退去。剛轉(zhuǎn)身,一個聲音忽地飄過來,她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動彈不得。

        張春祥果真來這里尋她,線人是朱黃毛。

        張春祥從宋城回來后知道沈霞不在界莊,就直奔朱黃毛那里,打聽沈霞的消息。

        你不就是想知道沈霞這個美人去哪兒了嗎?我是幫人幫到底,送人送到鄉(xiāng),這事包在你大妹子身上了,保證一天后就讓你知道準(zhǔn)信。你這身體條件生活條件,滿咱們界莊打燈籠都找不著,就是宋城能有幾個像你這樣的人,她有啥不動心的?放在我身上早都抱著行李卷與你一起睡上了。我估計沈霞這娘們兒是瞎子蹲在深井里——找背風(fēng)的地方去了。沒事,別抽筋扒骨地不開心,忙啥呀,她早晚還不是你床上的美人?

        朱黃毛拍拍張春祥的肩膀,又擂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打著保票說道。endprint

        朱黃毛早已經(jīng)知道沈霞的去向,故意吊著張春祥的胃口。

        張春祥聽出了門道,喜出望外,急忙把手伸進(jìn)上衣的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二百塊錢,“啪”地一聲拍在朱黃毛的土炕上,按了數(shù)秒鐘,兩眼盯著朱黃毛的疙瘩臉,黃毛大妹子不愧界莊人中豪杰,爽快!讓人佩服,我姓張的不會虧待你,今天這是小意思,改日重謝!

        朱黃毛說,哪能這么扯,這多不好意思,快收起來,我朱黃毛是見錢眼開的人嗎?這要是傳出去我還有臉在界莊待下去?

        張春祥說,別嫌少就行!隨后慢慢撤回手。

        朱黃毛說,那得看你給多少,一毛兩毛打發(fā)小孩似的那肯定得嫌少,再說了,大款還能在乎這點兒小錢兒,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給二百塊還差不多,給兩千塊兜里也能揣下。

        張春祥說,不忙,不忙,好飯不怕晚。

        張春祥匆忙離開。

        張春祥走遠(yuǎn)后回頭惡罵了一句:老串種,就當(dāng)我打麻將給人點炮了。

        張春祥剛剛從宋城返回來,坐上線車又直奔宋城,下車著急火燎趕往早餐店。

        朱黃毛輕蔑地瞭了一眼遠(yuǎn)去的張春祥。

        朱黃毛捏著二百塊錢,晃著腦袋,暗笑。

        朱黃毛嘖嘖了數(shù)聲,對著鏡子照了照,自語道,操,這叫你會點燈,我會拔蠟,豬向前拱,雞向后刨,各有各的道行。不讓“張老?!边@老家伙出點血誰出血,若是田大草,把他賣了可能也值不上二百塊,還嫌礙事呢。他娘的,我朱黃毛也不是一般人,坐在家里也有人給我送禮開工資。

        沈霞,我知道你在這里,你怎么能到這個地方打工干臟活兒?這活兒是你干的嗎,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像小媳婦呢?走吧,跟我離開這里。

        沈霞一點兒一點兒分辨著飄過來的每一句話,沒有回頭正視戴著鴨舌帽的張春祥,一直背對著他,僵硬地站在那里。

        沈霞說,我怎么就不能打工?我們這些人不打工誰打工?不像你有勞保,我連低保還沒有呢。宋城多好啊,吃住都有地方,還能掙點兒零花錢,到老了去敬老院有人侍候。

        張春祥“撲哧”一聲笑了,誰老了去那個地方,還是跟我走吧,我們可以……我們可以生活得更好,因為……因為我愛你!

        沈霞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心里過電一般酥麻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怎么這么近乎?真肉麻,不是我們,是你自己,你自己,懂嗎?

        張春祥說,沈霞,別管他人怎么說了,你要為自己考慮,是自己,不是別人。

        沈霞說,我考慮過,你最好還是少到這個地方找我,我擔(dān)心店里的人罵我老不正經(jīng),讓人恥笑?,F(xiàn)在界莊人早都傳你對我有意了,那話聽起來就更刺耳了,你還嫌人家說得不夠嗎?

        張春祥說,你找我有什么不正經(jīng),現(xiàn)在都是什么年代了?我們又沒有偷雞摸狗,又沒有扯仨拽倆,我都不怕,你又怕什么?

        沈霞說,改天再說,你趕緊走開。不然,我要喊人把你推走了,怎么磨磨嘰嘰沒頭了。

        沈霞的話像刀片嘩嘩地剁下來。

        沈霞解下腰間的圍巾,專注地?fù)浯蛄藥紫?,又向后揚(yáng)了一下,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沈霞一腳踏進(jìn)門里一腳站在門外,剛要進(jìn)到屋子里,忽然,張春祥像鳥兒受傷般尖利的聲音滾了出來,險些將她打了一個趔趄。

        你田大草算哪根鳥屌,跟我較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猴頭鬼臉,惹急了,我能把你按在宋城回不去界莊!

        沈霞忽地轉(zhuǎn)身,看見田大草穿著一件半舊的藍(lán)色背心,肩上搭著一件黑色小衫,正站在一棵柳樹下望著她,汗綹子從臉上淌下來。

        田大草嘟囔著說,我……我是路過……張春祥,你怎么罵人?

        張春祥說,是路過嗎?不是特意來的嗎?你算哪根壟上的稗草,敢上宋城來,真不知天高地厚。

        張春祥瞪著眼睛沖著田大草一通狂飆,不依不饒。

        店里不少人跑出來看熱鬧,街上的行人也不解地駐足看著一個老男人噴著唾沫星子在罵人,大有要動手死磕一決雌雄的架勢。

        只是沈霞臉一陣紅一陣白地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張春祥沒有提到她的名字。

        老古吧嗒了一下嘴,看出了門道,急忙橫在二人中間,那話酸溜溜地潑了出去,對著張春祥一通奚落。

        干嗎啊,要吵到街上吵去,有問題你們兩個人解決,這是飯店門口,別影響了我們做生意,把顧客吵走了咋辦?掙不著錢你給我們買單?。?/p>

        說完,老古一使眼色,假意招呼沈霞干活兒,把她帶進(jìn)屋里,算是為她解了圍。

        田大草從肩上抓下短袖黑布小衫,團(tuán)在手上,小跑著離開。

        張春祥摘下鴨舌帽,朝著田大草的背影搖了數(shù)下,跺腳,你渾身不值四兩油錢的葫蘆樣兒,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張春祥一頓臭罵送走田大草,回過頭來狠勁剜了一眼老古,吐了一口唾沫,操,哪有你多嘴多舌。背著手,氣哼哼地離開。

        沈霞忽感一陣眩暈,像兩個男人東一下西一下地撕扯她的心。

        三 明爭與暗斗

        一個月后發(fā)生的一件讓人痛惜的事,讓沈霞改變了主意。

        一天上午,老古從早餐店出來,她要給老伴買一條腰帶,老伴要過生日了,她答應(yīng)送他一樣禮物。

        臨近中午又熱起來,氣溫足有零上三十度。老古沿著一條巷路一邊走一邊擦汗。

        巷路不算太寬,行人不多,但絕不冷清。老古剛站下來想歇息一下,側(cè)面的一個胡同里突然走出兩個女人,手里拿著宣傳單,聲稱是房地產(chǎn)公司的職工,在搞宣傳。

        兩名女人幾乎同時說,大娘,我們小區(qū)剛剛竣工,房子特便宜,宣傳單上有圖樣,買一套房吧,好養(yǎng)老,我們小區(qū)保安全天候二十四小時工作,保證住戶安全,物業(yè)也好,管保水電暖沒有故障。

        老古看了看兩個女人,我不買房,我家有房,我連字都不認(rèn)識幾個,你們給我宣傳單也是白費,還浪費。

        兩個女人幾乎又是同時說,大娘,沒關(guān)系,我們這么大房地產(chǎn)公司不差這幾毛錢。你不看可以給家里人看,給鄰居看,他們可以參考買房啊。endprint

        老古說,那我就拿兩份,謝謝你們的好意。

        老古把宣傳單接到手上,還沒放入包里,兩名女士熱情地說,這太陽也忒毒了,看把大娘熱的,大娘你擦擦汗。

        一個女人掏出手絹殷勤地給老古擦汗。

        老古說,哎,兩個姑娘真好,心眼好使,肯定能把樓賣出去。

        女人說,我們做這點兒事情不算什么,大娘,您也買一套房吧?

        老古說,我會買樓。

        一個女人說,你家有多少錢啊?買樓需要二十萬呢。您把錢送到公園吧,那里人會幫你。

        老古說,行,我把錢送到公園,我有二十萬。

        老古家就在宋城,她是閑不住來飯店打工的,手頭有些積蓄。

        一個女人說,那好吧,下午你一定要把錢送到公園,要二十萬,否則晚了買不到房了。

        兩個女人不緊不慢地走了,消失在胡同里。

        老古站在那里,感覺有些恍惚,穩(wěn)了穩(wěn)心神,急忙向家里走去。

        老古回家把存折揣在兜里,到建行把錢取出來,還差五萬,她想起該給在客運站工作的兒子打個電話。

        兒子問她要五萬塊錢干啥。

        老古說,兒子你就別問了,我要是你媽,你就把錢給我送來,我在廣場等你。

        兒子不敢多問,湊齊五萬塊錢到廣場給了老古。

        老古揣著二十萬塊錢來到了公園,兩名發(fā)宣傳單的女士樂呵呵地把錢接了過去。

        老古說,我要房子。

        女人說,一會兒付款就給您房子了。

        老古站在那里靜靜地等,兩個女人鉆進(jìn)一個屋子里再也沒有出來。

        老古站在那里等了兩個多小時,她才意識到上當(dāng)受騙了。到屋子里去找,早已不見蹤影了,渾身出來一身冷汗。

        老古突然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哭出了聲。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早餐店,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沈霞。

        沈霞勸慰老古說,老古你別哭,你是上當(dāng)受騙了,錢被騙走了還能掙,你千萬要想得開。

        老古說你幫我把在早餐店打工的工資要出來,交給我兒子。

        沈霞聽出了不同味道,急忙說,老古,這沒問題,咱們兩個一起去要,老板能給,你可千萬別想不開。

        老古說,我要回家一趟。

        沈霞說,你快去快回,我與你一起找老板。老古離開早餐店再也沒有回來。

        老古失蹤了。

        老古的親屬滿宋城找老古,沈霞也加入了找老古的行列。

        十天后,老古在郊區(qū)的一個楊樹林里被找到了,自縊身亡的老古死時很痛苦。

        后來,公安局的人說,老古是被人用麻醉藥弄迷糊了,失去了警惕性,拿出了錢。這種麻醉藥挺邪,能主導(dǎo)人的意識,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古的工資錢,遇到了麻煩,早餐店老板想不給。

        沈霞說,這錢你得給,那是人家的血汗錢,不能歸你所有。

        老板說,錢我已經(jīng)付給她了,不信你去問問。

        沈霞說,她死前就告訴我要支出工資錢,你啥時給了?她人都死了,我怎么問她,你是啥意思?

        老板說,我沒啥意思,反正我給她開工資了。

        沈霞說,做人不能這樣,你不能與一個死人計較,多不仗義啊。

        老板說,反正我給了。

        沈霞說,你要是個爺們兒,你就把錢給了。

        老板說,這錢我給她了,不信你可以問她。

        沈霞說,做事得憑良心吧。

        老板不高興了,良心值幾個錢?我把錢給她了,你別再煩我,難道你想走人?

        沈霞開始猶疑了,萬一老板真給了呢?她無計可施了,但老古說過工資還沒給。

        沈霞一下子感到無助起來,一連好幾天心里難過。

        她想起了張春祥,但念頭馬上又打斷了,隨后,打斷的念頭又來了,我該找找張春祥。

        沈霞托界莊人問到張春祥的手機(jī)號,第一次主動給張春祥打了電話,張老保你在宋城還是在界莊,能不能來早餐店一趟?

        張春祥喜出望外,心里熱乎,我在宋城,就在宋城,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就是你的守護(hù)神。

        沈霞說,別整那些沒用的閑嗑,誰用你守護(hù)了?你到我這兒來一趟。

        張春祥立馬趕到早餐店。

        沈霞說,張老保,你來了看能不能幫忙?

        張春祥說,你的忙我必須幫,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沈霞說,別凈挑好聽的說,整正經(jīng)的,沒工夫跟你閑聊。我朋友老古工資錢要不出來。

        張春祥說,你的事我管,別人的事我管不了,不沾親帶故的,我沒那心情,況且那個老古挺不是東西,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損我。

        沈霞說,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和老古是姐們兒。這里我沒熟人,要不然我非得找你啊?你能不能幫忙吧,我要痛快話。

        張春祥說,你們鐵到這種程度?必須管嗎?

        沈霞瞪了一眼,廢話!這還用說嗎?不幫忙趕緊走人,我非得求你啊?

        張春祥立馬涎著臉說,我管了又能怎樣?

        沈霞說,那要看你的表現(xiàn)。

        張春祥說,好說,好說,沒問題,三天后搞定。

        沈霞說,有能耐你就使吧,把大罵田大草的那股勁兒用上。

        張春祥說,這是小菜,都不夠喝一壺的,哪用勞費那么大的精神。

        三天后,張春祥果真把三千塊錢交到沈霞的手上。

        沈霞說,這錢我要給老古的兒子,我不能驚動他,我怕這孩子找老板惹禍毀了自己。

        張春祥嘴一撇,你不怕我與人干起來,你不擔(dān)心我?

        沈霞說,你多大歲數(shù)了,這點兒分寸把握不?。慨?dāng)了那么多年官兒,這事解決不了嗎?這不打不鬧不也要出來了嗎?

        張春祥苦笑。

        不知張春祥怎樣動用了關(guān)系,還是自己掏腰包頂上,無從知道了。這件事情過后,沈霞對張春祥有了新的看法,接受了張春祥第一次邀請。endprint

        狗戴犄角,還整了個“洋”式兒。張春祥約會在一家咖啡西餐廳。這家咖啡西餐廳門面不大,卻是宋城名氣頗大的高檔消費場所,普通的市民很少涉足。

        張春祥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在燈光下閃著油膩濕滑的光澤。

        有人推門進(jìn)來。

        張春祥說,喲,來啦,我說嘛,我張春祥沒有請不到的人。

        張春祥放下手機(jī)連忙站起身,上前做個摟抱的姿勢。

        沈霞下意識躲閃了一下,老了,有點兒不要臉,不對,是年輕時就不要臉。

        沈霞一身素雅的裝扮站在他面前,這顯得她更具風(fēng)韻,完全不似近六十歲的人。

        沈霞抿著嘴笑,燈光把她俏麗的影子放大到乳白色的墻壁上。

        沈霞環(huán)視著室內(nèi)的環(huán)境,目光里流露出惶惑與陌生。

        不錯,她活這么大歲數(shù)頭次來到這么高檔的消費場所。

        張春祥說,我哪兒不要臉了?不偷不搶不嫖不賭,界莊第一正人君子非我張春祥莫屬。

        張春祥拍了一下腦門兒。

        沈霞說,有點兒臉大不害臊,忘了你老婆拎著汽油瓶要放火,有人繞著糧囤沒命地跑……

        張春祥沒退休前是一家糧庫的主任。

        張春祥嘻了一聲,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人家是要給糧庫弄把火點個燈籠,省得工人黑燈瞎火走黑道摔倒嘍。

        沈霞說,真丟人,別瞎掰。說吧,你找我啥事?早餐店晚上快關(guān)門了,一會兒就回不去了。

        張春祥說,沈霞,我張春祥明人不說空話,不兜彎子不繞圈子,喜歡快刀斬亂麻,嘁哩喀喳,你我都是孤家寡人,守著那個冷被窩天天抱著空枕頭有啥意思,不如咱倆結(jié)婚生活下半輩子。你也知道我早都愛上你了。再說了,我張春祥絕非等閑之輩,看看我的家產(chǎn)就足夠我們生活兩輩子了。

        沈霞說,你抱著空枕頭沒意思,我有意思。你有多少錢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都喝了兩家井水了,不想再喝第三家了,要喝就喝田大草這樣人家的水,窮但踏實。嫁給他,端茶送水的,還不拿我像個姑奶奶似的伺候?你是大款,何不找個年輕像樣的小媳婦或者大姑娘,那多氣派,也有咬頭。我這個快要進(jìn)土的人了,早都皮松肉泄沒筋道了。

        沈霞話里的刺死邦邦的硬。

        張春祥一咧嘴,嫁給田大草?你沒發(fā)神經(jīng)吧?還不餓死?你有個頭疼腦熱誰管你?他有錢嗎?還不把你晾在那里自己品小酒。

        沈霞說,你有錢你能給我啥?說吧,我要痛快話,我要嫁給你,整個界莊的人還不得說我是奔著你的錢財去的?到時候我分文撈不到,你說我圖你個啥吧?還不得讓這幫人笑話死我?老了老了看走了眼,找了一個把錢當(dāng)?shù)睦瞎撞娜孔印?/p>

        張春祥又坐下來,沈霞雙眼虎彪彪地盯著他,等著他回話。

        張春祥說,我的錢你把著還不行嗎?沈霞,我愛你,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霞一擺手,得了,好牙磣,好肉麻,我還真不知道你愛我,幫我一個忙就是愛我了?別忽悠我,少哄我開心,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假如有將來,你不會逼著我也拎著汽油瓶到處找你吧?

        張春祥見沈霞心態(tài)松動,喜出望外,眼放亮光,猛地抓起沈霞的手捧在手上,像母牛舔著剛下的牛犢,吧嘰吧嘰左一下右一下狂熱地親了起來。

        沈霞?xì)饧钡厮α艘幌率郑凉值?,干嗎呀,瘋了?別給臉不要臉,得寸進(jìn)尺。張春祥渾身燥熱,嬉皮笑臉不斷地搓著手,臉上綻開孩子般幸福的笑容,胖臉在燈光的照射下燦若望海河邊的打碗花。

        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啤酒,“咯嘣”一下用牙咬開瓶蓋,嘴對嘴,咕咚咕咚幾口就喝下去了。

        秋天的界莊掩映在望海河一片白絨絨的葦花制造的情調(diào)里。

        艷陽高懸,沈霞手里握著飛鐮坐在一捆剛剛撂倒的稻草上,她的心情依然彌漫在西餐廳的情境里,像重溫一場落英繽紛的夢境。她回味著與張春祥說過的每一句話,品咂著張春祥的每一個表情和每一個動作,從一些細(xì)節(jié)中咀嚼著張春祥的心態(tài)是否對她足夠真誠。好友老古死后張春祥幫她處理了工資一事,才堅定了她接受張春祥的主張。

        這次,她是向早餐店老板請假回來秋收的,還有一個人與她一起回到了界莊。張春祥雇了一輛轎車并帶回了漁具,說是要到望海河釣魚給沈霞改善伙食。一聽這話,沈霞就笑了,說你這個人太小摳了,你要釣不著魚我還吃不到了呢,讓我吃魚你自己掏錢買呀!給我買肥肥的滿肚子都是魚子的大鯉魚,我干活兒也會添一把力氣。張春祥的老臉就放光地說,我要你見見我釣魚的本事,吃著我釣來的望海河的魚,你就會干起活兒滿身力氣,抓緊拾掇完了,好去宋城跟我一起拍結(jié)婚照。我還要風(fēng)光地舉行一個婚禮,讓你做一回美麗的新娘。

        張春祥果真天天坐在望海河岸邊優(yōu)哉游哉地釣魚,一看到魚油撐破肚皮的大魚被釣竿甩上岸,他白白的肥臉就樂開了花。不過,他的悠閑與界莊人的秋忙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讓界莊人羨慕得不得了??纯慈思页灾始Z有養(yǎng)老金的人就是不一樣,活得真他媽滋潤。還有的人說,這個老家伙顯擺什么?讓人見了心煩,里里外外不舒服,相當(dāng)討厭。他對沈霞好就幫她秋收往回?fù)屒f稼啊,怎么還釣上魚了?真他媽的能擺譜,沈霞若是真的跟這個人在一起生活,還不得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天到晚沒個閑著的時候,那哪是享福去了,還不等同于去他那里做了一個保姆。

        不過,第二天,當(dāng)沈霞再次來到田里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田里的稻子全部都收割完了。一捆捆整齊地碼放在那里,像一個人躺倒在田里放松地歇息。她站在田里轉(zhuǎn)著圈地猜想,看看成捆的稻草,再看看遠(yuǎn)處的界莊,迷惑著,感動著,思慮著,摸摸腦門兒,拍拍胸脯,大悟似的忽然想到了一個人,頓時,心里有了一股暖流在涌動,接著又漾出一縷酸澀。

        幾天后,沈霞收莊稼馬上就要進(jìn)入尾聲了,又有一件怪事發(fā)牛,傳遍了界莊也傳到了沈霞的耳朵里。

        張春祥與沈霞從宋城回到界莊的第十天晚上,月亮還沒有出來,整個界莊漆黑一片。張春祥拾掇完漁具剛剛躺下,就聽到外面像餓狗撓門一樣的聲音。他忽地坐起身,穿上衣服,悄悄把門閂打開,拎著一根木棍就出去了。尋找了半天,除了遠(yuǎn)處有幾株葉子還沒有落盡的杏樹的暗影外,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周圍黑黢黢霧蒙蒙地看不清任何東西。他索性回到屋里把木棍倚放在墻角,打算繼續(xù)睡覺,剛剛沾上床鋪,撓門的聲音“咔咔”地再次響起。他迅速抓起木棍出門尋找,依然一無所獲?;氐轿輧?nèi),張春祥悄悄地把門關(guān)嚴(yán),關(guān)掉電燈,來到窗前向外不錯眼珠地觀望,撓門聲不見了,外面影影綽綽地能看清近處的院墻和樹木。沒有月亮的晚上,夜像墜入沉寂的暗井里。時間一秒一秒地滑落,半個小時后,外面毫無動靜,大腿已經(jīng)站麻、眼睛望酸了的張春祥開始罵上了,操他娘的,有種你就露面和我單挑,怕你就不是娘養(yǎng)的,不想讓老子在界莊住,我偏住在這里,宋城好我就是不去,看你能把老子怎樣?由于緊張加上時間長,張春祥有點兒乏困了,嘟嘟囔囔上床和衣而眠。不知什么時候,巨大的窗玻璃爆碎聲響起,把他從夢中猛然驚醒。他迷迷瞪瞪地從床上爬起來,摸黑打開電燈,發(fā)現(xiàn)窗玻璃的碎片滿地都是,閃爍著白慘慘刺眼的亮光。墻角處一個拳頭般大的石頭靜靜地蹲伏在那里,黑乎乎的像個餓暈了的呆鳥。他急切地穿上衣服,抓起那根木棍向外面就走,在院墻的一個拐角處,發(fā)現(xiàn)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向遠(yuǎn)處跑去。他拼命地追了過去,卻不想,心跳得不行,像要嘔吐出來一般。他慢慢地一步一挪地回到屋內(nèi),倚靠住墻壁,恨得牙根麻酥酥地癢癢。endprint

        窗玻璃被砸這一事件發(fā)生的第二天,田大草正在田里彎腰撅腚地收稻子,一輛轎車在他近旁停下來,從車上下來三個男子。

        有一個一臉橫肉留著板寸的男子走近田大草。

        “板寸”問,你是田大草?

        田大草一愣,我是田大草,你們找我?

        “板寸”說,你田大草有幾顆牙?

        田大草說,你問這個干啥?

        “板寸”立刻瞪起眼睛,我問你有幾顆牙?

        田大草說,誰都有牙,不知道有幾顆。

        “板寸”說,不知道自己有幾顆牙你還裝啥?!涟??

        田大草說,我沒裝牛逼,我是個土包子,有啥裝的。

        “板寸”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田大草說,我不知道。

        “板寸”說,我是你祖宗。

        田大草說,我祖宗都死沒了,你不能罵人,我不認(rèn)識你,更沒得罪你。

        “板寸”說,你得不得罪我,我都是你祖宗。

        田大草說,你罵人不對,你為什么罵人?

        “板寸”說,我是你祖宗嘛,那我就得罵你。

        田大草臉氣得煞白,我還干活呢,你走開吧!

        “板寸”說,你他媽還干啥活兒呀,你這個龜孫子。

        話說完,另兩個男子從田大草后面上來,把田大草手上的鐮刀搶下來,扔向遠(yuǎn)處。鐮刀打了兩個圈圈后,埋進(jìn)草叢里。

        “板寸”說,你知道我今天來干啥嗎?

        田大草說,不知道。

        “板寸”對著另外兩個人說,讓他知道啥是祖宗,再敢砸窗戶就把他塞上當(dāng)玻璃。

        一個男子拽過田大草的衣領(lǐng)子,你他媽這么?!??誰家窗戶都砸?

        一拳打在田大草的臉上。

        田大草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田大草的腦袋“嗡”的一下,像有一群蚊蠅從腦中飛出。臉麻酥了一下,過電一般。兩眼金星亂躥,像無數(shù)個螢火蟲在眼前起哄。

        “板寸”朝著田大草的腹部猛踹一腳,我讓你知道界莊誰最不好惹。

        三人拳打腳踢,田大草鼻青臉腫,門牙掉了一顆,滿口是血,倒在地上。等周圍的人握著鐮刀趕來解圍,幾個人鉆進(jìn)轎車打起一股煙塵趕緊溜了。

        田大草被打后的第二天上午,朱黃毛穿著拖鞋,啪嗒啪嗒進(jìn)了張春祥的院子。

        張春祥正坐在窗前曬太陽,眼睛瞇著,神情怡然自得,看見朱黃毛,身子微欠了一下。

        朱黃毛說,呦,張老保,窗玻璃安上了?

        張春祥說,我能安不上嗎?有人敢砸我的玻璃,我有啥不能安上的?他能砸,我就能安。

        朱黃毛說,張老保啥時成了上套的猴子由人耍了?

        張春祥說,你有事?

        朱黃毛說,我沒事,就是想看看大款,鄉(xiāng)里鄉(xiāng)鄰的,絕不能視而不見。

        張春祥說,耍我的人還在他娘肚子里轉(zhuǎn)筋呢。

        朱黃毛說,氣人,我都替你抱不平。嘖嘖!嘖嘖!這是哪個小人干的?有啥事當(dāng)面整啊,有種單挑,怎么還使上陰招對付上老天巴地的大款了?太不地道了。可以肯定,這人沒啥水平,真沒水平,但話說回來,一定是屎殼郎子倒推糞球——憤憤不平。

        張春祥聽著刺耳,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覷著朱黃毛,你有事嗎?別沒事閑扯,沒屁攪和嗓子。我咋了,有人要“憤憤不平”?你來我這里是不是想探聽消息?我沒事,整天小酒盅捏著,活得挺自在,有人不希望我在界莊,這回宋城我他媽的一天也不去了。就住在界莊,天天釣魚給沈霞送,我還嘴對嘴喂她呢,管得著嗎!

        張春祥臉上掛上一層冷水,想給朱黃毛一個冷屁股。

        朱黃毛說,咋了?張老保,我又沒砸你家窗戶,又沒搶你心上人,又不欠你短你,怎么癩蛤蟆混在青蛙隊里——不辨真假人了,沖我來了!

        張春祥說,你怎么越說越離譜,去去去,沒事趕緊走人!

        朱黃毛說,我可警告你張老保,別看你是大款,我不求你不借你,你少跟我裝橫,怎么像攆狗一樣攆我?還恩將仇報了呢?用到我的時候像個孫子磕頭作揖點頭哈腰,不用我了怎么還擺譜裝上爺爺了!別半夜偷柿子凈挑軟的捏,誰撓你家門誰砸你家窗戶找誰去!裝啥?!粒I锻L(fēng)???我朱黃毛不是土坷垃,想踢一腳就踢一腳。

        朱黃毛不高興了,疙瘩臉呱嗒一下子就撂下來。

        張春祥心一擰,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張春祥說,黃毛大妹子保媒拉纖可是有兩下子,你的好意我領(lǐng)了,不過,我沒別的意思,你別多心。

        朱黃毛說,呵,這還差不多,別好心賺個驢肝肺。

        張春祥說,我張某哪是那種人?

        朱黃毛說,那可沒準(zhǔn)兒,人心隔肚皮,你是不是那種人你自己知道,界莊人也知道。今天你得給錢,上次給你報信這筆賬沒算利索,還差不少呢,至少五百塊。

        張春祥不高興了,不給你二百塊了嗎?怎么還沒夠了?

        朱黃毛說,操,啥時給了,有證人嗎?誰看見給了?是哪個王八犢子許諾要重謝我?都快把沈霞睡了,還不兌現(xiàn),是人干的事嗎?

        朱黃毛突然瞪起眼睛,陰陰地露出兇光,將右臂伸向張春祥,大理石般冰涼的手直抵他的前胸,在空中一動不動平伸著。

        張春祥把她的手扳向一邊,又甩了一下,你啥時成無賴了?恬不知恥,想錢想瘋了?

        一句話,把朱黃毛說炸了,操,張老保,誰恬不知恥?整個界莊還沒有一個人對我說三道四,你一個老頭子欺負(fù)一個女人,你大款就?!粒磕阍僬f一遍我讓你跪著給我磕頭道歉,信不信?剛才你摸我的手了,還拍我的褲襠了,你想非禮我,對我想入非非,今天不給錢我就喊人了。告你強(qiáng)奸,讓你在小號里蹲上兩年!

        張春祥臉上死灰一般,汗水淌了下來,一時劃不過魂兒來,怎么朱黃毛今天這么兇巴巴的?活像一條喂乳的母狼。

        朱黃毛眼睛死盯著張春祥,一縷寒光像砧板上的菜刀,一片一片地切著張春祥的胖臉。endprint

        張春祥從褲兜里掏出五百塊錢,笑瞇瞇地遞給朱黃毛。

        朱黃毛說,張老保,我有句良言,你是界莊人,別勾引外鬼對家鄉(xiāng)人下死手,這么缺德帶拐彎的事最好別干。

        張春祥一怔,我哪是那種人,別聽他們瞎說。

        朱黃毛說:不是嗎?

        肥豬躲不過屠夫手。

        朱黃毛揣著五百塊錢,轉(zhuǎn)身離開,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張春祥一眼,嘴角擰出一絲冷笑。

        朱黃毛下午啪嗒啪嗒又踅進(jìn)田大草的房舍,進(jìn)門就喊田大草,甩出一百塊錢給了田大草。田大草摸了一下紫一塊青一塊的老臉,捏著那張百元大鈔,甩了一把鼻涕,接著又擤了一把,黃毛大妹子比男人都強(qiáng),真有兩下子,不然,這一百塊錢的醫(yī)藥費,還不像雪花落進(jìn)深井里,連個影子都不會有,算是白挨打了。

        朱黃毛躲閃著,干啥呢?操,別把鼻涕甩我一身,瞧你那窩囊樣兒。

        四 人心隔肚皮

        一晃,秋天就過去了。

        初冬的第一場小清雪飄飄灑灑下來的時候,沈霞和張春祥迎來了他們的人生中一個特別的日子。

        結(jié)婚就是開啟生活沉重的大門,晚年的婚姻就是在大門上尋找生命最后的支點。張春祥要抖擻一番,高調(diào)入局。

        婚禮選在宋城唯一一家五星級大酒店。酒店豪華氣派。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別具韻味的婚禮策劃,“七仙女撒花迎新娘”堪稱絕品,讓賓客有遙遠(yuǎn)滄桑的歷史穿越感。

        這天,沈霞打扮入時,穿著潔白的婚紗,略施粉黛,高挽云鬟,一改農(nóng)婦粗糙土氣的形象,以力壓群芳的氣韻征服了在場所有的嘉賓。不少人暗自感嘆,今天數(shù)她最漂亮。張春祥則穿著一身絳色西裝,打著白色紅點領(lǐng)帶,白白的肥臉汪滿愉悅,飽含春色,笑意可掬,腰板挺直,見人點頭示意,大方得體,笑嘻嘻地合不攏嘴。

        三十二人的腰鼓隊齊刷刷地守候在賓館的大門口。這些人全是女性,中老年婦女居多,紅妝似火。她們頭上扎著杏黃色的方巾,花鼓系在腰間,腳穿底厚幫薄的白色云鞋。個個精神飽滿,人人氣質(zhì)不俗。八個男性皂衣小廝守護(hù)在一頂裝飾得紫溜溜鮮艷的軟轎旁,兩名年輕伴郎伴娘不離左右。

        張春祥牽著沈霞的手在眾人的簇?fù)硐裸@進(jìn)花轎。

        起轎!主持人的一嗓子輕顫長音。

        腰鼓隊四人一排有節(jié)奏地?fù)艄倪M(jìn)入酒店一樓大廳,后面是皂衣小廝八人抬的大轎,最后面是穿著紫色長衫的兩位吹鼓手,腮幫子鼓癟之間,喇叭聲激越歡快。

        進(jìn)入大廳后,腰鼓隊吹鼓手音樂停止,隊員分列兩廂,伴郎伴娘揭起杏黃軟簾,張春祥與沈霞從里面手牽著手出來,把目光迎向“云霓”繚繞不絕的二樓。一闕醉人的仙樂飄飄裊裊繞梁而走。只見從二樓的樓梯口處,一“仙女”一手托花籃一手長袖掩面,慢款云步飄落下來,眾仙女步態(tài)一致尾隨其后。她們圍繞著張春祥和沈霞輕舒長袖,緩張玉指,向他們的身上飄撒五彩花瓣。

        “嘩”的一聲,眾人鼓掌給予祝福。

        室內(nèi)的燈光在沈霞的臉上迷離交疊地變換著,一如她迷離的眼睛呆看著這個陌生的氛圍和新鮮的環(huán)境。她想,我活了這么大年紀(jì)哪見過這樣的陣勢,風(fēng)頭出得太大了,我怎么就隨著張老保搞起了這樣的名堂,大庭廣眾下多丟人,她的臉開始有一種燒灼感,火辣辣地難受,她悄悄地溜進(jìn)洗手間,三下兩下洗了一把臉,把盤緊的頭發(fā)一點點兒打開,胡亂地扎了一下,脫掉婚紗,卷巴卷巴塞進(jìn)包里,把張春祥扔在賓館,一個人連跑帶顛兒地匆匆離去。

        沈霞哪去了?張春祥轉(zhuǎn)著圈尋找。

        沈霞!沈霞!張春祥喊了兩聲,人已經(jīng)來到了大街上。

        張春祥一把拽住沈霞的胳膊,我都忙死了,你還有閑心逛街?我敬酒你倒是給我打下手啊,這農(nóng)村女人就是不懂規(guī)矩!

        沈霞說,你現(xiàn)在開始瞧不起我了???那好辦,你忙你的,我走我的,咱倆互不干涉,我還回界莊。

        張春祥眉毛一挑,你走吧!

        沈霞怔愣了一下,邊走邊說,界莊我不還有個窩嗎?

        剛邁出兩步,張春祥又一把拽住她,回去。

        干嗎回去。

        別耍了。

        我回界莊還不行嗎?這你也管?我是農(nóng)村女人,不懂規(guī)矩多給你丟臉。

        還說屈你了?

        我就是農(nóng)村女人!

        二人爭執(zhí)之間,賓館里出來人將兩人勸回。

        日子過不上兩個月,沈霞開始信命了。

        我這病能好嗎?這下蠟頭要燒盡了。

        沈霞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張春祥怎么還不來,這個老家伙跑哪去了?

        兩個月過后,有人再見到沈霞時,她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醫(yī)生診斷出她患上了肺癌,已到晚期,如果治療不及時,恐怕也就兩個月的生命期限。

        沈霞臉色慘白,目光渾濁不清。

        阿姨,看我能不能幫你忙,給你家人打一個電話,你的醫(yī)藥費又該交了,再不交就耽誤了手術(shù),會對你的病情非常不利。一位長著娃娃臉的護(hù)士憂心忡忡地說。

        行……我把號碼……告訴你。沈霞?xì)獯跤?,咳嗽不斷?/p>

        阿姨,我剛才打過了,那個叫張春祥的人說他在張羅錢,有錢了他就送來了。護(hù)士著急地說。但這樣可不行,醫(yī)院是不能等的,你的病情急需要手術(shù),手術(shù)對你非常重要。

        我跟他說。

        沈霞在護(hù)士的幫助下,支起身子,給張春祥打了手機(jī),剛說一句話,對方明顯按斷,不再接聽。沈霞渾身一下子冒出汗來,她猜測張春祥可能在忙,或者另有隱情,不然怎么會不接她的電話呢?停了一會兒后,又撥了一遍,這次,告知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這下,沈霞徹底迷瞪了,她的心一下子涼了,傻傻地呆在了那里……

        難道張春祥怕花錢不管我了?不會,一定不會。她開始竭力朝好的方面想,不過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已經(jīng)三天沒有看到張春祥的蹤影了,起居上幸虧那個娃娃臉護(hù)士照料。轉(zhuǎn)天,剛近中午,病房的門開了,十幾個人影閃了進(jìn)來,她以為是張春祥帶著人來交手術(shù)費,卻不想是界莊的老家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滿臉疙瘩肉的朱黃毛,手里拎著一塑料袋時鮮水果和一籃子雞蛋,跟在后面的是沈霞在界莊的幾位鄰居,最后面的是一臉木訥的田大草。田大草倒背著手,臉上像掛上了一層冰涼的雨滴,陰凄凄的沒有血色,閉著嘴巴站在那里一聲不吭。endprint

        沈霞,你這個老家伙,我們以為你跟了張春祥吃香喝辣的就放心了,怎么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又有病了?有病了還不早告訴我們一聲,大家都惦記著你,去一次宋城不方便,若不然早都讓你領(lǐng)我們下館子了,還能便宜了你?朱黃毛埋怨起沈霞來,卻眼圈一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她這么一說,其他的人也眼圈轉(zhuǎn)著淚水。

        黃毛,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好打抱不平,你們也都希望我過得好,但興許我做錯了一件大事。

        朱黃毛愣怔地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沈霞有一絲不解,隨即轉(zhuǎn)了一下身子把病房一眼一眼瞧遍。

        怎么沒看見張老保?這個時候他不守著你誰護(hù)理你,是不是又釣魚去了?剛才你說做錯了一件大事,難道是你嫁給張春祥錯了?不會吧,不會是半夜走路打滑——踩上一坨狗屎吧?如果真是這樣,你算是瞎了眼了,還回咱們界莊,免得整天遞殷勤給他提尿壺,到頭來自己一個人躺在炕上瞎哼哼,連吃個藥片舀水的人都沒有,越陷越深,可就晚了。

        沈霞忙掩飾說,都快要封凍了還釣啥魚……他去張羅錢去了,很快就來……手術(shù)需要一大筆費用。

        肚痛肚知,心痛心知。張羅錢?他還用張羅錢?你是手捧刺猬當(dāng)×寶舍不得丟——死要面子活受罪,都這個時候了還替他說話,你手術(shù)需要多少錢?朱黃毛嗔怪地剜了沈霞一眼。

        先期至少五萬塊,你們親戚鄰居看看能不能幫忙湊一下,阿姨現(xiàn)在急需要手術(shù)。護(hù)士眼圈紅紅的,在一邊插言道。

        五萬塊對我們個人是個天大的數(shù)字,可在張老保這個狗卵子眼里那都不是錢,這個家伙是不是要把你曬條子晾到這里不管了?如果這樣,我非得找這個癟犢子算賬不可!不過,你別擔(dān)心,好好養(yǎng)病,大家伙湊湊應(yīng)該沒問題。朱黃毛憤憤地罵著,她灰突突的疙瘩臉一抽一蹦,這是她生氣時的怪相。

        他不會不管我,一定會來醫(yī)院送錢……你們放心好了。

        但愿如此吧,人心隔肚皮,我們走了,改天你手術(shù)時我們帶錢來看你,陪你嘮嗑,給你解悶兒。但有一件事我可得告訴你,別手插磨眼里拔不出來,該決斷的時候不要猶猶豫豫。既然他不仁我們就不義,這年頭誰指望誰呀,大不了再找一個老頭子,還不把你當(dāng)作祖宗砍個板供起來?!朱黃毛把鄉(xiāng)親們帶來的東西放在了病床一側(cè)。

        田大草癟著厚嘴唇,蔫頭耷腦,毫無精神,像個凸起的橛子立在一角,一聲不吭。他鼓鼓搗搗掏出五百塊錢,放在沈霞的床頭,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默默走開。田大草跟在眾人的后面,走得很慢,他的背看上去有點兒駝。突然,他停下腳步,似乎猶疑了一下,一點點兒轉(zhuǎn)過來,看了看沈霞,臉上有了一層羞澀的神情,欲言又止,又慢慢轉(zhuǎn)過身。走了。

        這一幕,全部收入沈霞的眼中。她目送著田大草蒼老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臉一陣熱辣辣地滾燙,直燒到耳根。她動了動嘴唇,想喊一聲:大草……大草哥……謝謝你幫我割稻子……謝謝你幫我……卻感覺渾身被什么東西鉗住了一般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她沒能喊出來,心里卻翻漿似的難受,一陣陣想嘔吐。

        朱黃毛一行人走后三天的一個晚上,就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醫(yī)院發(fā)現(xiàn)病人沈霞不見了。同室的病友說,她的丈夫張春祥來了醫(yī)院一次,好像因為錢,兩人發(fā)生了一次爭吵,張春祥動手打了沈霞一耳光后,就再也沒有見到蹤影。當(dāng)天晚上,沈霞說是上廁所,就再也沒有回來。有人看見說,她從醫(yī)院一邊咳嗽一邊捂著胸脯一步一挪地出去后,不知去了哪里。

        五 滴血的水果刀

        轉(zhuǎn)天就是立冬。

        清晨,涼颼颼的風(fēng)裹著雨夾雪。

        大約六點多鐘,有人在望海河邊“榆神”的腳下發(fā)現(xiàn)了沈霞的尸體。沈霞還沒有完全僵硬,胸窩處還有一絲暖氣,說明她死去的時間不是很長。她頭浸在剛結(jié)了一層冰碴的河水里,身子在岸上,兩只手滿是泥漿,手指揸開,緊摳著地面,抓出了兩個不小的泥坑,指痕清晰可見。她的旁邊是一個海藍(lán)色的小包裹,里面是幾件折疊得板板整整的衣服,包括她與張春祥結(jié)婚時穿的衣服,還有她曾經(jīng)使用過的鋁制飯盒。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深棕色的瓶子,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樂果乳油味道。沈霞臨死前做過痛苦的掙扎。她的眼睛被泥漿糊死,齜牙咧嘴,面部已被臨死前的痛苦折磨得變了形,她的兩只腳沒有穿襪子,一點血色都沒有……

        連襪子都沒有穿的沈霞,就這樣結(jié)束了自己不到六十歲的生命。

        人們還能清晰分辨出她坐在“榆神”下面留下的痕跡。從現(xiàn)場看,在那個無邊的暗夜,她應(yīng)該在河邊坐了很長時間,她在想什么呢?是留戀界莊的老親少友?是痛恨自己不該邁出人生這一步嗎?一陣涼颼颼侵人骨縫的冷風(fēng)裹著細(xì)密的小雨滴從望海河的上空輕輕滑過,滑過只剩下空曠的蘆葦?shù)睾退鹆н^的“榆神”的枝條,落在所有人的臉上。

        一時間,望海河邊幾乎聚集了界莊所有的老老少少,惋惜,哀嘆,寫在每個界莊人的臉上。

        田大草的臉失去了血色,雙眼木然地揉搓著遠(yuǎn)方空曠的田野,冰冷的雨滴如淚水,順著他干癟的臉頰流淌下來,有節(jié)奏地一滴一滴向下墜落,砸在他的腿上。他盤腿坐在“榆神”下面的土臺上一聲不吭,吧嗒吧嗒一口接著一口吸著煙。一縷縷青煙從他的臉上爬過去,一點兒一點兒消失,不見了,再爬過去,再消失,任從人們吵吵嚷嚷如何料理沈霞的后事。

        這得把張春祥找來,他不管誰管?

        他能管啥?若是能管,何不掏錢給沈霞治???狗東西,還能讓他在界莊住了嗎?把他轟出去算了!

        這人也真夠絕的啊,沈霞人都沒了,他卻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啥都能用尺子量量,就是人心測不了。

        張老保若不把這件事整明白了,臉可就丟大了,還咋在社會上混呢!

        沒事,放心吧,那家伙鬼精鬼靈的,還有錢,肯定能安排好。

        許是人家在宋城安排火葬呢吧?

        別瞎猜了,可能是釣魚呢。

        靠,你更是瞎猜,這個時候還釣魚?那心也太大了!

        正在這時,一輛轎車卷著煙塵疾馳而來,“嘎吱”一聲停在了距離沈霞尸體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人們不自覺地圍攏過去。車窗搖下來,張春祥的胖臉從車窗探出來,左右瞅了瞅,對著朱黃毛等人說,我知道沈霞死了,大家把沈霞拉到城里火化了,你們幫忙,我出錢。endprint

        有人說,我們咋把她拉到城里去???你不得雇車嗎?能讓我們扛著去嗎?

        張春祥說,真會說笑話,這么遠(yuǎn)誰能扛她呀?

        有人說,沒人說笑話,你是不是得下來看看咋整?。?/p>

        張春祥猶疑了一下,推開車門,走了下來。

        有人說,靠,不是我說你張老保,你這也太能擺譜了,咋地也得下來瞅一眼哪!人家沈霞是嫁給你后死的,就是左鄰右舍死了也得看兩眼,更何況死人不能總在這兒擺著啊,得入土為安。

        有人說,就是,這也忒能裝了,小心裝大了收不回來。

        張春祥邊笑邊拉著長聲說,我能裝啥?弄不好人家還得說我對沈霞如何如何了呢,說就說吧,不讓人家說也不行??!

        有人說,沒人跟你閑蹦坑,到底怎么辦?你這態(tài)度我們可不管了,你找人整吧。

        張春祥臉一紅,趕緊說,我出錢,我出錢,你們幫忙,把死人拉走。

        突然,一個女人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

        操,往哪拉?往你家炕頭拉???你抱著她睡啊?你張春祥行啊,沈霞是橫死的,是吃了藥尋了短見死的,你不知道什么原因嗎?不能進(jìn)墳塋地也不能出界莊啊。朱黃毛用手狠狠抹了一把混著雨水的眼淚,又甩了甩,那不丟了沈霞的臉嗎?不也丟了我們界莊人的臉嗎?

        怎么死的都是死了,你們同意撂到這里我就不管了?張春祥賭氣似的說。

        咦嗬,你還神上了!你能說出這樣鬼話來,操,你張春祥就是狗卵子!一堆狗屎,你他媽鉆到錢眼里去了?虧她嫁給了你,你到關(guān)鍵時候把她撇了,你那個時候怎么不低三下四像丟魂兒似的找她了?怎么不裝孫子了?是你把沈霞害了,你他媽還真不夠一個人字。這下你抱著錢垛子一個人摟著睡吧,天天做美夢,不用擔(dān)心有人花你的錢了……朱黃毛蛤蟆脊背樣嶙峋的疙瘩臉突然變了形,眼皮亂顫,嘴唇直哆嗦。

        放肆,臭婆娘,丑八怪,農(nóng)村土包子,隨便罵人,活膩了,給我閉上你的臭嘴。一個女人尖細(xì)的聲音從車?yán)锖拷兄鴩娏顺鰜?,隨后車門呼地一下打開,人也從車的駕駛位置跳下來。

        界莊人有的認(rèn)識,是張春祥販賣大閘蟹的大款女兒。

        朱黃毛還沒走出幾步,咯噔一下立在那里,眼里噴出兩股騰騰的怒火,像一股旋風(fēng),一個箭步?jīng)_到張春祥女兒跟前,“啪“的一聲,上去就是一個脆響的大嘴巴。

        與你王八爹一個屌味,不懂人語的家伙,罵你?老娘還打你個小狐貍精。張春祥的女兒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見女兒被打,張春祥一下子撲了過去,拳腳相加,狂撕亂扯朱黃毛。

        你就是老串種,就是個婊子!界莊里里外外誰不知道你是個養(yǎng)漢老婆,到這里裝人來了。

        兩人撕扯之間,田大草把口中的煙蒂“呸“地一聲吐向空中,像一只伶俐的獀貓,從土臺上一下躍起,忽地一下躥到張春祥的背后,一只胳膊狂亂地?fù)]舞起來,口里發(fā)出一聲嗷嗷的怪叫,嘰里咕嚕,像罵人又不像,含混不清。

        人們看見張春祥的腿軟了下去,身子搖晃了一下,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像電影中的慢鏡頭。

        田大草手里攥著一把水果刀,眼睛像困倦帶來的迷亂,似睜非睜,白慘慘的臉上掛著雨滴,像一截枯黑的榆木樁子站在那里。

        田大草被刑拘了。

        兩個月后,望海河,褪去所有的霓裳,還有縹緲的虹?河面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堅冰。白絨絨的蘆花一朵一朵地飛翔,順著那個被褪去的故事,回到它們天堂的溫床。

        這一天,從界莊的一條毛毛小道上,有一個人影漸漸近了,是朱黃毛從蘆花制造的清白世界里款款地走來,她正趕往去宋城看守所看望田大草的路上。

        責(zé)任編輯 黃 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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