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定義自己是可恥的。
而今我站在空中,透過層層時間的云霧,俯瞰六年前的六月二日,一大早,一個懷抱一摞文學雜志,手拎一個肉夾饃的青年,走出校園,踏上一輛通往青年東路一號的公交車。后來,青年東路一號變更為貢院墻根街二號;那個青年已近中年,二十三歲到二十九歲,所謂的青春在一本周刊上逗留。
那時候我喜歡一個人背著包,去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展開一段旅程。未知成為一種可能,歲月在大巴車、火車、摩托三輪上流轉。
有一年冬天,山東大旱,我去旱情最嚴重的平邑縣采訪。在縣城坐上通往鄉(xiāng)鎮(zhèn)的班車,一路上,整個車廂的人都成了我的采訪對象,一群淳樸的鄉(xiāng)民爭相向我表述旱情的最新進展。他們還推選出一個老頭兒,帶我去往目的地。
老頭兒李秀堂,背著蛇皮袋子,不善言辭,只跟我說一聲“走”,便下車。剛從費縣打工歸來的他,帶著我穿梭在流峪鎮(zhèn)的大街上,為他老婆買了一只燒雞。我們再次乘坐一輛更破舊的班車,下車后他的兄弟騎摩托車趕來,把我們帶到他的村莊。那是一個躲藏在山峪里的小村莊,冬日的蕭瑟掩飾不住世外桃源的自得其樂。一條溪流穿村而過,斷崖處,粗壯的冰瀑閃著陽光。
接下來的中午,在老頭兒和他的老婆的招待下,我們兩個人坐在他家熱氣騰騰的飯屋里,喝起了小酒。外面寒風正烈,但陽光很好。此時恰是元旦,老頭兒的一對兒女都在外地打工,我們兩個人一起享受這個山區(qū)的寧靜。他一口一個“爺們兒”叫我,白酒氤氳著霧氣,老頭兒不再寡言,話匣子滔滔不絕。我的所有問題,他都會用“希樂意”(方言:很高興)來開頭,然后是他年輕時的夢想、現在的生活,以及這個山區(qū)的一切——它的歷史,土匪和金銀花。
我刻意刪除了更多皆大歡喜的勞動,而將這些普通人的故事作為職業(yè)生涯的總結。后來,一個人的出走少了,文字以另一種形式在紙面上游蕩。文字是孱弱的,甚至一無是處。你很難把自己的所謂理想用文字來實現,但就是這樣的現實,卻又裹挾著無數人在文字的世界里掙扎。
寫詩也是一樣,愛好和工作合而為一。我試圖以自己為實驗室里的小白鼠,朝自己開刀,去剖開這個時代的癲狂和憂傷;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其實很簡單,我們很多人在嘗試定義這個時代,記錄那些可恥的、無聊的、憂傷的人和事,而新聞和文學的最終目的,無非是挖掘人性深處的暗室,讓高尚者居廟堂,卑賤者下地獄。
回望大明湖畔的六年時光,想起《肖申克的救贖》里瑞德對自己人生的總結?;厥鬃哌^的路,我似乎也像瑞德一樣,多么想對那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說些什么,告訴他我現在的感受??墒牵易霾坏搅?,那個年輕人早已淹沒在歲月的長河里:他的胡茬已僵硬,而肺活量正在萎縮,在文字的世界里繼續(xù)尋找著什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