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撰稿 / 戴舒華

最難演的是自己

本刊特約撰稿 / 戴舒華

《東邪西毒》20年后，年滿60的林青霞還在探尋自我。她感謝時間，讓自己從不快樂的女子，變成了快樂的婦人。

60歲的林青霞在干什么？她在香港文華東方酒店看鐘楚紅攝影展，穿著修身黑色連身裙搭褐色披肩，手拿價值40萬元的黑色愛馬仕鉑金包，爽快地買下兩幅作品，被香港媒體贊曰“盡顯富貴大氣”。

幾天后，她又在海南中學為學生展示書法，身穿白色衣褲，背一個質地粗糙的黑色雙肩包，發(fā)型隨意，素面朝天，乍一看與鄰家阿姨無異。

她和好友汪玲在新加坡聽音樂會，身穿一條休閑款式的無袖淺藍色連衣裙，頂著復古造型俏皮短發(fā)，不飾珠寶，清麗雅致。

她也為臺灣原住民兒童主持讀書會，穿著樸素的草綠色針織開衫為孩子們讀床邊故事，語氣溫婉，和藹可親。

她在臺北和張艾嘉等人一起K歌，穿古典風格鐵灰色洋裝，甫一到場便興致勃勃地一口氣高歌了五六首，據(jù)稱“嗓音嘹亮，中氣十足”。

她和作家董橋、章詒和聚餐，為淘一件打折的綠色連衣裙而遲到許久，最后像個小姑娘似的雙手扯著裙邊、跳著舞步進了飯店包間，得意地伸出三根指頭說“只要300塊”，弄得等了半天的董橋只好無奈地來一句“誰能信，這個人快60了”。

她還愛上熬夜寫作，常常從凌晨兩點一直寫到天色發(fā)白，在報紙專欄里回顧記憶深處的人與事，細節(jié)活靈活現(xiàn)。

2014年，距離她拍攝最后一部電影《東邪西毒》已過去整整20年，但林青霞的一舉一動依然備受矚目。早在7月初，媒體便開始熱炒富商老公送她一棟價值11億的豪宅做生日禮物，但更受期待的還是她送給自己的一本書。

在這本散文集《云去云來》的封面上，作者林青霞以側面出鏡，大V領黑色上衣，稍顯性感，全黑背景上浮現(xiàn)出的優(yōu)美輪廓清雅簡約。新書序言中，林青霞寫道：“人生很難有兩個甲子（60歲），我惟一一個甲子的歲月出了第二本書，當是給自己的一份禮物?！?/p>

60歲的林青霞，老了嗎？

熱愛她的人覺得這個問題可笑，但人們也不會對那些素顏照片上露出的魚尾紋、法令紋、嘴角木偶紋和發(fā)福體態(tài)視而不見。

王祖賢（左）、林青霞（中）、劉嘉玲在電影《東邪西毒》拍攝現(xiàn)場。

然而對林青霞本人來說，這一切恐怕不再重要。早在2000年接受日本記者鐵屋彰子采訪時，她就表示：“對我來說，一個人只有在行為舉止與內在感覺和諧一致的時候，精神層面才有可能達到最快樂的狀態(tài)……從影生涯初期那些年我一直很不快樂，因為我失去了真正的自我，甚至忘記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模樣，我把自我扭曲又扭曲，迎合我的公眾形象，那就是我不快樂的原因。只有等到我決定接受內在的自己之后，表里合一，才找到了快樂?！?/p>

2011年，林青霞在處女作《窗里窗外》中寫道，“（我）演過100部戲，100個角色，最難演的角色卻是自己?！钡F(xiàn)在，跨入甲子年的林青霞看起來不再惆悵。她依然千變萬化，卻已褪去浮華，就像她孜孜追求的那樣，活出了最本色的自我。

既然老公都不嫌我胖

“美是天才的一種形式，比天才更直接，因為它無須證實?！痹诮^大多數(shù)人眼里，林青霞就像英國作家王爾德所說的一樣，她的美只需呈現(xiàn)，不需證明。

網(wǎng)上流傳的各種溢美之詞已經(jīng)為人耳熟能詳。金庸形容林青霞的美“無人可匹敵”，瓊瑤說她所認識的林青霞“美麗、飄逸、青春、純真，充滿了靈性”。徐克說，50年才能出這樣一位大美人。吳宇森說，沒拍過林青霞就不算真正拍過電影。王家衛(wèi)說，林青霞，注定是大明星，她無論在哪里出現(xiàn)，都會發(fā)出光芒。

林青霞的美千變萬化。她在上世紀70年代早期的臺灣銀幕上以“不食人間煙火”的清純美示人，瓊瑤式戲劇角色彼此呼應。她通常長發(fā)如絲，眼睛澄澈，為人嫻雅緘默，如一朵出岫的云，被視為“玉女”圭臬。

80年代的林青霞歷經(jīng)情感劫難和純愛劇沒落，開始嘗試都市片和各種先鋒實驗片。此時，她的形象變得更加神秘而富有層次感，帶著優(yōu)雅從容的成熟韻味。

到了香港武俠片時代，林青霞終于釋放出自己瀟灑狂野的中性一面，她一直拒絕修剪的濃眉、炯炯有神的雙眸及略帶硬朗的輪廓，幫助她塑造出英姿颯爽、凄迷浪漫兼具誘惑的異樣美感。

林青霞的美能歷經(jīng)歲月變遷而不褪色，正源自這種豐富性。像周星馳所說：當青霞穿起女裝時，就是最美麗的女人，當青霞穿起男裝時，就是最靚的男人。

但也許沒有人比林青霞的高中好友陸玉清形容得更為入木三分。她曾撰文寫下高中時全班在陽明山郊游的情形，遠遠看著林青霞獨自在開滿櫻花的林子里走著，覺得這個女孩非常特別。那時候，林青霞只有16歲，一個時代還未開始，她甚至剛剛開始發(fā)育。但陸玉清寫道，林青霞的美“有別于其他女孩子。一種比較深沉的美。很多美麗的女孩子，穿著漂亮的衣服、臉上化了妝。要變美麗并非難事?？墒?，既美麗又獨特是很少見的。那一刻她就是非常獨特”。

電影《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劇照。

老大嫁作商人婦

1994年夏天，林青霞和相識半年的香港富商邢李源閃電結婚。彼時，身為香港思捷（ESPRIT）環(huán)球控股有限公司董事主席的邢李源已有過一次婚姻，并與前妻育有一7歲的女兒邢嘉倩?；槎Y在美國舉行，林青霞佩戴卡地亞1920年出品的全套鉆石首飾，婚紗由二人專程飛往巴黎Chanel訂制?；楹?，林青霞在42歲、46歲時先后誕下兩個女兒，分別取名邢愛林、邢言愛，皆寓意邢李源深愛林青霞。一家人現(xiàn)居于香港飛鵝山。8年前邢李源斥1.3億港元購下山腳一塊逾5萬平方英尺的地皮，并豪擲6億元打造“私人皇宮”作為二人結婚20周年的禮物。

這也正是“林迷”最為推崇之處。漂亮的女人很多，但很多都需要外在事物加以點綴—昂貴的首飾、精致的妝容、花哨的衣服。而林青霞似乎什么也不需要，就算只披一件白色圍巾站在海邊，她還是會引人注目。

林青霞年輕時的愛美也是出了名的。雖然她一直不愿自詡美麗，只以“清純”自居，但在鐵屋彰子采訪其多年好友賈安妮時，對方爆料說，“每回我們出門吃飯或相約碰面，林青霞老是遲到，因為每次出門前，她都要花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化妝，往臉上抹十幾種化妝品，但化完了以后卻像沒化妝一樣?！绷智嘞荚谝慌孕χa充，“因為過去我得確定自己看起來完美無缺才愿意出門。我以前會花很多很多時間打扮，所以過去的我沒有……沒有半點兒安全感?！?/p>

這份美麗固然愉悅了眾人，但對本人來說，也有著不可言說之惑、之痛。

當然，并非所有人都是林青霞的崇拜者，尤其當青春遠去，關于她五官和身材缺點的議論也多起來。這類批評總是會引起林迷的反駁。對此，林青霞恐怕會有點哭笑不得，因為她自己早已放下“青霞之美”的重負。

在一次采訪中，林青霞主動提起自己身材發(fā)福一事，笑著說：“（我）自小就想胖，因為瘦到像埃塞俄比亞的饑民，畸形古怪，所以很討厭瘦，和我先生一起后，整個人放松，做人舒服吃東西就有滋味，肉就長出來，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臉這么圓，手和腿這么粗，蠻有趣呀，直到有天施南生（徐克太太）找我出來作嚴重警告：‘你不能再胖下去了！’老公倒無所謂，頂多有次告訴我：‘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胖，我不介意，我只是提醒你。’……那我覺得連老公都不介意，便不需要理會任何人。”

港臺電影工業(yè)的遺憾

1974年農(nóng)歷春節(jié)，臺灣大小城市的諸多觀眾，對放大成整幅電影海報的一張少女面容驚艷不已：一個嶄新的名字，有如春雷炸響，不但搶盡了同臺演員的鋒芒，更攫奪了臺港兩地所有當紅女星的票房聲勢。憑借電影《云飄飄》，林青霞一炮而紅，她迅雷不及掩耳的走紅速度，成為數(shù)十年間華語影壇津津樂道的傳奇。

但這也讓她墜入美貌和名氣制造的藩籬。哪怕最擁護她的粉絲，也可能會認為她的演技缺把火候，導致她缺少一部真正具有分量的代表作。

在《新龍門客?！防?，張曼玉光彩照人，完全掩蓋了演對手戲的林青霞，這部經(jīng)典之作始終列在張曼玉的代表作之下，而非林青霞。在《重慶森林》里，王菲的灑脫率性再次削弱了林青霞的光輝，成為影迷念念不忘的焦點。在巨星云集的《東邪西毒》里，張國榮成為無可爭議的最亮點，林青霞的表演雖然可圈可點，但似乎還是無法和張國榮塑造的角色平分秋色。

但林青霞對待演技的誠懇和深刻不輸任何一個實力巨星。

1973年的電影《窗外》是林青霞的處女座，并未公映。

在拍《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之前，她特地請來京劇老師，學習怎樣運用“凌厲的眼神”。拍攝《東邪西毒》時，她天天纏著習慣邊拍邊構思的王家衛(wèi)要劇本，表示一定要做好充分準備，結果王家衛(wèi)實在沒辦法，只好給了她一個臨時劇本。為了扮演好《金玉良緣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她不僅請張叔平專門講解紅樓人物，還通過學習昆曲來練習身段和走姿。

在接受鐵屋彰子采訪時，林青霞聊起了對自己最重要的兩部作品。一部是《滾滾紅塵》，林青霞說，“它的重要倒不在于讓我得了金馬獎，這是一部幕前幕后搭配得很整齊、角色設計得突出而完整，并且在發(fā)揮上擁有充?？臻g的戲，對于一個演員來說，很難再遇到一次這樣扎實的組合?！钡诙渴恰栋祽偬一ㄔ础?，這部劇的重要“在于借由這一次的演出經(jīng)驗，我獲得足夠的機會去學習我始終缺乏的、專業(yè)的表演訓練，和賴聲川導演共事的那段時間，所領悟到的舞臺心得，比我以前的自我摸索有效率得多，也準確得多”。

即使在演早期愛情文藝片時，瓊瑤也已經(jīng)對林青霞的演技贊不絕口。瓊瑤說：“林青霞不光只是個美麗的女演員而已—她不必說半個字，只用眼睛或表情就能詮釋女主角的情感。正因為如此，她在年輕女孩心目中才會成為美夢一般的人物。她們對青霞很仰慕，想要成為像她一樣的人?！?/p>

無獨有偶，在美國人威廉·托尼所著的傳記《林青霞—最后的東方巨星》一書中，他將林青霞與美國默片時代巨星芭芭拉·斯坦威克和瑪蓮娜·迪特里茜相提并論?！八龓缀跏且粋€默片時代的明星，”威廉·托尼在書中寫道，“她能用一個眼神、一個甩頭或一個站姿來表達人物內心，這在當代電影界實屬少見?！?/p>

1992年上映的《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至今仍被奉為經(jīng)典，林青霞在其中展現(xiàn)了一直以來被低估的演技。

大量沒有臺詞的場景不僅沒有成為她表演的障礙，反而使她從更深層次來演繹這個極其復雜的人物。她以高超的控制力，完美地傳達出當一個男人變成一個女人時，心理上的劇烈變化和自我迷失。與此同時，這個喪失自我的人物還擁有了控制世界的力量，他蹂躪他人，也玩弄他人，以別人的反應來重塑對自我的認識。最后，他還愛上了另一個與他敵對的男人。如此超出想象的高難度角色，林青霞勝任了，使之成為香港武俠片中不可忽略的形象。

林青霞曾說，自己羨慕鞏俐，因為鞏俐運氣很好，所拍影片總能給她很大的發(fā)揮空間。可以說，林青霞的遺憾是港臺電影工業(yè)的遺憾。無論臺灣還是香港，都以瘋狂態(tài)勢大量炮制粗制濫造的商業(yè)電影，打造速成膚淺的明星制度。只要演員飾演某個角色成功，那么接下來就會被不斷強行安排類似角色，以至于喪失了拓展演技的空間。

年過30歲時，林青霞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1985年以后，她遷居香港，減少演出量，并選擇多樣路線的片種，從驚悚片《愛殺》、喜劇《刀馬旦》、動作片《警察故事》到倫理片《今夜星光燦爛》，由此成為女星中最勤于開拓表演空間的一位，并終于在1990年代突破形象束縛，實現(xiàn)蟬蛻轉型。

從不快樂女子到快樂婦人

離開娛樂圈多年，林青霞已不再拍戲，也很少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她更多地將心力投注在了“心靈、內在的修養(yǎng)”上。

在自己的散文集《云去云來》中，她平和而愉悅地記錄著從每日生活中生發(fā)出的感悟。

她學會感受平凡之美?！坝幸惶煜挛缙鸫?，太陽還沒下山，我穿著睡衣，推開房門，懶洋洋地靠在陽臺邊，陽光灑在我的身上，微風輕吹著我的衣裳，是那么的輕松自然。我閉上雙眼聽到了各種鳥的歌聲，枝頭上的，天空飛翔的，高的、低的、遠的、近的。我?guī)缀蹩梢苑直娴贸鏊鼈兊奈恢盟?。鳥的啼聲夾雜著附近石礦場大卡車搬運石頭的轟鳴聲、馬路上的喇叭聲，平常這些聲音都存在，但是從來沒有靜下來認真地聽過。這一刻我好輕松自在?！?/p>

她學習書法?！耙荒闷鸸P七八個小時，有一天我居然寫著寫著睡著了，突然間感覺筆掉到身上，后來醒來的時候一身雪白的睡衣沾滿了墨汁，手指甲也是墨汁，其實我心里很歡喜，我想我有墨水了?！?/p>

她也學繪畫?！芭R摹吉米的漫畫，經(jīng)常一涂就涂到天亮，有一回特意用眼影著上色，下樓送給吃早飯的三個女兒，女兒把畫兒貼在各自的房門上，一貼好多年?！?/p>

但最讓她著迷的是寫作?！皩懖缓镁桶迅寮埓瓿梢粓F往地上丟，丟得滿地一球一球的，感覺就像以前電影里的窮作家，很有戲?！笔釆y臺也是她的書桌，她認真、投入，甚至到忘情。一次在外面吃完晚飯回家，經(jīng)過梳妝臺，她突然想起什么，生怕自己一會兒忘記，馬上坐下來抓起筆，不知不覺寫了幾個小時，直到窗外傳來鳥叫聲，才發(fā)現(xiàn)天都亮了。再看看鏡中的自己，臉上的妝還沒卸，鉆石耳環(huán)還在耳畔搖晃著，身上是一條藍色絲質褶子裙，腳上還穿著高筒靴。時間已是六點半，是女兒的早飯時間，趕忙下樓。兩個女兒見了她，倒是一點不吃驚，只淡淡地說：“媽，你又在寫文章啊？”

“給自己時間去了解你是什么樣的人，這樣比較好。一旦了解、認清自己，也接受自己，你就會快樂得多。這就是使我從不快樂的女子變成快樂婦人的過程?！蔽⑿χf出這句話的林青霞，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