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成
有的人就像是落葉一樣,在空中隨風(fēng)飄蕩、翻飛,最后落到地上。
有的人像是天上的星星,在一定的軌道上行走,任何風(fēng)都吹不到他們,他們的內(nèi)心中有自己的引導(dǎo)和方向。
——(德國)赫曼·赫塞
上世紀(jì)30年代,各地賭風(fēng)很盛。當(dāng)時石角塔村里就有一家賭場。進(jìn)出賭場的賭徒太多了,而且大多數(shù)進(jìn)去就不挪窩兒,除了拉撒,一整天都不要想在外面看見他們。這是讀了兩年私塾而因為家貧輟學(xué)的李新考站在賭場附近觀察了幾天之后,最深刻的感受。他們怎么吃飯?他們不餓嗎?李新考很快就得到了問題的答案,一天,李新考又在賭場附近轉(zhuǎn)悠,一個賭徒歪歪扭扭地出來了。他一抬頭,看見了站在跟前的李新考。
“那個孩兒,你過來。”
李新考聽見叫他,就走到那個人跟前。
“你叫個甚?”
“李新考?!?/p>
“我給你幾個銅板,你給我弄回一點吃的來。我實在是忙得走不開?!?/p>
邊說著,這個賭徒邊連頭也不回地沖進(jìn)了賭場。這下可苦了李新考,村前村后走了幾趟,總算在一個地方買到一個燒餅。他一路小跑著回到賭場,把燒餅交到那個給他錢的賭徒手里。那個賭徒捧起燒餅,眼都沒眨一下,三兩口就把一個燒餅吃了,和豬八戒吃人參果差不多。他抬頭問李新考:“再沒了?”李新考說沒了,就這一個還是跑遍全村才買上的。還沒等那個賭徒再說什么,就在其他人的催促下加入了賭局,連一個燒餅多少錢都沒問李新考。
十三歲的李新考從這件事上看出了商機。從賭場那邊回來,李新考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了幾件工具,又找來幾塊廢舊的木板,叮叮當(dāng)當(dāng)忙活了一天,做成了一個小木頭箱子——他要去神木縣城販麻花,回來賣給那些連飯都顧不上吃的賭徒們。在當(dāng)時物質(zhì)比較匱乏的條件下,李新考相信一條麻花一定會比一個燒餅更能吸引人。
從家鄉(xiāng)石角塔村到神木縣城,有九十多里路,來回就是一百六十多里地。李新考一早就背著箱子,揣著姨姨給他的兩塊銀元上路了——這是他這筆小“買賣”的唯一本錢。沿著闊大而漫長的河沿,李新考走啊走,用腳丈量著這似乎沒有盡頭的山路。風(fēng)從耳邊經(jīng)過,帶來山谷里泥土的味道和溪流的聲音;大朵的云像是攤開的棉花,純白而溫暖,廣袤的南鄉(xiāng)雖非一馬平川,可是沿窟野河兩岸而居的鄉(xiāng)親們還是想方設(shè)法在能夠耕種的地方都播下了種子?,F(xiàn)在是夏季,碧綠的莊稼和樹木覆蓋了土地,河水奔涌而過,溫順而寂寞,悄悄地向南流走。
終于到了神木縣城,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們和鱗次櫛比的商鋪,聞著小吃攤上飄來的陣陣香味,李新考想起了上冬學(xué)時,私塾先生對他描述的情景:“神木縣城,也算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了。歷史久遠(yuǎn),人杰地靈。境內(nèi)四五千年前就有人類居住,建制始于秦漢,而后或郡或縣相沿,唐玄宗于開元十二年(公元724年)增設(shè)麟州,從明代稱神木至今。因地理位置重要,史稱“南衛(wèi)關(guān)中,北屏河套,左扼晉陽之險,右持靈夏之沖”,素為兵家必爭之地。北宋抗遼英雄楊繼業(yè)父子曾駐守于此,抗擊侵?jǐn)_,雄踞一方,英雄業(yè)績,流傳千古。北宋河?xùn)|宣撫使范仲淹曾到此巡邊,寫下了著名的《留題麟州》和《麟州秋詞》。
不管傳說怎樣,李新考沒時間溜達(dá)。他很順利地就販上了麻花。黃澄澄,油汪汪,這樣的好東西,平時也吃不著幾次——看著這樣誘人的麻花,李新考真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了。可他硬是忍著饞和餓,又走了上百里山路,把滿滿一箱麻花背回了家。顧不上休息,李新考就背著箱子去賭場那邊碰運氣——出乎他的意料,一箱麻花,沒費什么勁兒,就被那群餓極了的賭徒一搶而光,盡管箱子里還有一些麻花是碎的,可人們哪管這些,到最后,連點麻花渣渣都沒剩下。而空了的箱子里,卻是人們叮叮當(dāng)當(dāng)扔進(jìn)來的三十多個銅板。
李新考一路小跑著回家,箱子里銅錢也跟著他跳個不停,有誰能理解一個少年,第一次用自己的辛苦和汗水賺到錢,給家里分憂解難之后,那種無可比擬的快樂心情。
不顧家里人的勸說,李新考又接連販了兩趟麻花。就在販了第三趟往回走的時候,出事了。一個小孩子,接連幾天,在盛夏七八月頂著白花花的日頭,在上百里的山路上往返,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上,立刻就上火了。第三趟,李新考肩扛著麻花箱沿窟野河往回走。走著,走著,他覺得不對勁兒,怎么大夏天淌清鼻涕?低頭一看,地下是一滴一滴的血,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上火流鼻血了。流鼻血是常有的事,算不了什么。他放下箱子,隨手從路邊撿起兩顆羊糞珠,塞到鼻子里,就繼續(xù)趕路??稍阶?,血也流得越兇。兩顆羊糞珠馬上就被泡爛了。鼻血滴滴答答流成了一條紅線。他看了一下河邊,河水清澈見底,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橘黃的夕陽馬上就要下去了,折射在水面上的光線,清麗而輝煌。河水微涼,手伸進(jìn)去讓人舒適無比。李新考放下木箱,洗了洗手,然后掬起水,從頭頂上淋下來,感覺十分暢快,連幾天來的疲勞似乎都一掃而光了??蛇@個辦法也阻止不了越流越多的鼻血。最后,李新考干脆脫了衣服,整個人都躺在水里,只把鼻孔和嘴巴露在外面呼吸。不知過了多久,疲憊至極的他竟然在河水里睡著了。突然,一條小魚在他身邊悠然滑過,碰著了他的胳膊,他一下驚醒。低頭一看,身邊的水竟然是紅色的——猛然一驚,這才知道鼻血還在流著。不能再睡了,眼看著天已經(jīng)黑了——清白的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上來了,安然,寂靜,照著這個流鼻血的少年。鼻血流個不停的他,此時感到頭重腳輕,渾身無力??墒?,他還是彎腰扛起了放在河岸邊兒上的那箱麻花,一邊滴著鼻血,一邊緩慢而沉重地向著家的方向走去,留下一路歪歪扭扭的身影。半夜才回到家中的李新考,可把家人嚇壞了。當(dāng)時的他面色蒼白,手上也沾著血,家里人還以為他受傷了。這件事情之后,家人不讓他再去販麻花了——一個小孩子,一個人走上百里的山路,太危險了。
休養(yǎng)了一些天,已近初秋了。可李新考哪里能在家中待得住,他覺得自己沒事了,便又要出去闖蕩。家里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土地也是三年兩旱,生活太困難了。他認(rèn)為自己長大了,他決心再一次離家外出,到外面打工掙錢,走一條新的生路,最起碼也要混個溫飽。父母看到他心意已決,也沒再過多阻攔他。就這樣,李新考懷揣十幾個銅板,帶著父母的千叮嚀、萬囑咐,踏上了老鄉(xiāng)們稱為“撈金”的道路。所謂撈金,是在地窄人稠的南鄉(xiāng)各村,人們普遍認(rèn)為,去外面闖蕩,掙錢討生活的機會要比待在家里多一些,就好比是在水中撈金子。endprint
把機緣與命運放在碰運氣這掛馬車上的李新考又進(jìn)城了。今天總算是第一次有時間好好逛一逛這座遠(yuǎn)近聞名的古城,順便也看看有沒有什么機會,能夠掙到錢。就這樣,李新考溜達(dá)著,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把神木城兩條主要街道轉(zhuǎn)了個遍。商號、藥鋪、酒樓、茶館、木匠鋪、鐵匠鋪、石匠鋪,沿街?jǐn)[攤的小吃,這些林林總總的商家,仿佛是城市肌體上不可或缺的細(xì)胞,組成了一幅充滿藥味、酒香、生鐵味道、騾馬的響鼻、小販的吆喝等等紛繁復(fù)雜的城市圖景。然而,掙錢的機會在哪里呢——直到傍晚,李新考還是一無所獲,勞累、饑餓、困頓——出門在外,最容易產(chǎn)生的這幾種感覺,此時一一找上門來。好不容易走到一家店門口,進(jìn)去一問,真是巧得很,這是一家由南鄉(xiāng)人開的店。店里住滿了趕車的、販牲口的、販貨物的,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都看準(zhǔn)了這個店的實惠,紛紛來到這里住店。李新考也在這普通客人住的大炕上找到一席之地。他人機靈,又勤快,看到那些趕牲口的人們忙著鍘草喂馬,他就跑上前去幫人家遞草、端料。晚上看到人家要睡了,他還主動拿著盆去幫人家打洗臉?biāo)?,反正看到什么能幫忙的,他都搶著去做。他?jǐn)記著父母臨行前的囑咐,出門在外一定要與人為善,別跟別人爭高下,能幫別人的就一定要幫,與人方便,自己也方便。沒想到這些樸素得連點光澤都沒有的言語,卻幫了李新考的大忙,大伙看到他又勤快又懂事,都很喜歡他,這個給他一個燒餅,那個塞他一個饅頭,就這樣,一天的吃飯問題就解決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李新考還結(jié)識了和他年齡相仿的兩個孩子,他們也是出來找活干的,可是,一方面因為年齡小,一方面又沒什么文化,能找到什么好營生?他們向李新考介紹他們每天的營生:給剃頭鋪挑兩擔(dān)水、給上坡的人力車夫推推車,只能掙到一兩個銅板,每天混個半饑不飽。這兩個小孩很仗義,讓李新考也加入到了他們的行列,并不怕李新考進(jìn)來以后,他們連那僅有的一兩個銅板也掙不到,就這樣,三個小伙伴同命相憐,相互關(guān)照,雖然忍饑挨餓,心情卻非常好。
這一天,天氣很好。日頭照下來,人身上暖洋洋的。街上人來人往的,好多店鋪把貨都擺到街邊兒上,吸引著一批又一批的人們前來。李新考他們?nèi)齻€又相跟著出來了,到處逛,看能不能找到合適的營生。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走到了縣城一家比較大的百貨批發(fā)棧旁,估計這家貨棧剛進(jìn)回一大批貨來,大量的貨物堆積如山,好幾個店員正在忙著點貨。貨堆的旁邊有一張桌子,桌前坐著一位老者,頭戴瓜殼帽,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正在用毛筆填寫貨物商標(biāo)——他明顯太老了,手顫抖著,眼睛也不行了,半天才能描畫出一個字來,身邊的那些店員臉上都露出慍怒的神色。
站在一邊的李新考把這些情景都看在眼里,他什么也沒說,靜靜地站在那里想了一會兒,就一把拉過眼前的兩個伙伴,在他們耳邊說了一陣悄悄話,三個人就迅速地散開,并向遠(yuǎn)處走去。忙碌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nèi)齻€,更沒有注意到,足智多謀的李新考實際是這兩個伙伴的頭。
“你給我站住,還我的錢?!?/p>
“憑甚,我甚會兒欠你的錢了?”
隨著一陣激烈的吵鬧聲,就看見從這條街的遠(yuǎn)處,打打鬧鬧地跑來兩個半大小子。走近了一看,原來是李樹敏和焦明則,只見他們倆你打我一拳,我拍你一掌,越走越近,一會就到了貨棧前正在執(zhí)筆書寫的老者跟前。其中一個為了躲避追打,躲到了老者身后,還揪著老者的衣襟左躲右閃,一沒留神,碰到了老者的右手,剛剛寫就的那張商標(biāo)上,馬上就多了一道墨痕。老者被嚇了一跳,又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寫好的商標(biāo)廢了,大怒,揪住那個闖了禍的半大小子就要打。這時李新考過來說好話了,“老伯伯,您消消氣,別跟他一般見識,就是打死他,商標(biāo)也不可能弄成原樣了,生氣還傷您的身體呢,不如這樣,他們弄壞的商標(biāo)我來寫,怎么樣?”
聽到這話,老者舉在半空中的手沒動,他掃了一眼李新考,看到他穿著一身土布衣服,身材瘦弱,就不屑一顧地說:“就你這樣兒,也會寫字?你可看清楚了,這是貨棧的商標(biāo),不是擦屁股紙?!?/p>
“老爺爺,我可不是虛說,我也念過幾天書,認(rèn)識幾個字,你要實在不信,就讓我試一下,如果寫不好,你不用打他,你就打我。”
說著,李新考拿過老者手中的毛筆,又拿過一張空白商標(biāo)紙,照著寫壞的那張重寫了一遍。站在旁邊的老者一看,不禁發(fā)出一聲驚嘆。唉呀,這孩兒寫得好字,真人不露相啊。只見李新考那張寫好的商標(biāo)上,字跡清秀,筆畫遒勁有力。
“好字,好字,你是誰家的孩兒?年紀(jì)輕輕就寫得這樣一手好字,真是難得啊?!?/p>
“老伯伯,我是石角塔李家。唉,寫得好有什么用?還不是連肚子也填不飽嗎?”
“這話說錯了,人家都說技多不壓身,你寫得這樣一手端正的字,還怕沒營生嗎?我這就向老板引薦你,讓你來貨棧幫著寫商標(biāo)?!?/p>
聽到這話,李新考沖著站在旁邊羨慕不已的兩個同伴使了個眼色,三人臉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這時,站在一邊的那位老者看到了這個情景,他搖搖頭,隨即臉上又露出了笑容,你們?nèi)齻€是一伙的吧?
聽了這話,李新考他們?nèi)齻€一驚,掉頭看到老者臉上慈祥的微笑,這才不好意思地?fù)蠐项^,一齊笑了。
就這樣,憑著自己的能力與智慧,李新考不但為自己找到寫商標(biāo)的營生,還讓兩個伙伴也在貨棧幫忙搬貨物、擺商品。他們兩個的工錢是每人每天三個銅板,而李新考呢,是一天十個。這家貨棧的老板看到李新考的字確實寫得好,不禁對他產(chǎn)生了深深的好感,在自己的貨棧寫商標(biāo)的活干完后,他又將李新考推薦到其他商號。就這樣,李新考在神木縣的各大商號一干就是二十多天,既掙了錢,也鍛煉了自己,他寫得一手好字的名聲也在神木城傳開了。
這天中午,吃過飯,李新考前往另一家商號,前幾天已經(jīng)約好,要為這家商號新進(jìn)的一批貨填寫商標(biāo)。來到商號,和老板打了聲招呼,準(zhǔn)備好了筆墨紙硯,李新考就開始投入到工作中,他聚精會神,一絲不茍,一筆一畫,都十分投入和認(rèn)真。就在他低頭寫字的工夫,一位中年人來到店里,他東瞅瞅,西看看,不知不覺就踱到了李新考這邊。李新考正忙著,抬頭瞅了瞅跟前的這個人,也沒說什么。只見這位中年人雖然衣著樸素,但氣度不凡,眉宇之間隱然有股勃勃英氣,明亮的雙眸中射出一道睿智的光芒。他站在李新考身邊,邊看邊點頭,時而眉頭微蹙,時而笑容滿面,明顯看出他對李新考的字是很關(guān)注的。endprint
“小后生,你的字寫得算是不錯,可惜,只是寫字而已?!?/p>
聽了這話,李新考這才抬起頭,仔細(xì)打量起眼前的這個人來。自從開始給別人寫商標(biāo)寫單據(jù)以來,他還從來沒有聽到別人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心中著實有些不服氣。他心想,這不是廢話嗎,寫字,寫字,不寫字,寫什么?他抬起頭反問眼前的這個人一句:
“那這位先生,你說不是寫字是寫什么?”
“寫心,寫意。不然,終究是匠氣有余行而不遠(yuǎn)。”
聽了這話,李新考心中一動。類似的話,他還是頭一次聽到。
“小后生,你要是努力學(xué)習(xí),將來必成大器?!?/p>
深秋終于來了。村里打棗的時間到了。李新考暫時沒有什么活了,就辭別兩位小伙伴,回村去幫家里打棗。一路上都是郁郁蔥蔥的棗樹林,一串串的紅棗掛滿枝頭,在陽光下閃耀著鮮紅的光澤。人們扶老攜幼,正在用長長的木桿打棗。鄉(xiāng)親們黧黑的臉,滄桑不堪。大人們一揮手中的長桿,地下立刻就鋪滿了紅棗,噼里啪啦,有不少打在了樹下等著撿棗的人們頭上,一片嘻嘻哈哈的聲音……
李新考回到家時,看見自家的棗已有不少堆在院里了,于是就問父親:“大大,咱村今年的棗,行情怎么樣,賣出去的多嗎?”
“唉,不行,眼下兵荒馬亂的,誰也不愿出去,打是打下來了,賣出去的卻沒幾顆?!?/p>
“那咋辦呀,賣不出去,再放幾天不是要爛嗎?”
“唉,有甚辦法。”
在神木縣城干了一個多月抄抄寫寫營生的李新考,開始動上腦筋了。他覺得誰也不出去賣,棗的價格肯定不便宜,如果自己把鄉(xiāng)親們的紅棗收上,再去縣城賣,肯定能賣個好價錢。紅棗一筐一筐地收起來了。棗的成色很好,一片濃郁的紅色,放在嘴里一嚼,又脆又甜,吃完以后滿口余香。村里空空的棗樹枝上只有一片綠色。風(fēng)吹過來,樹上一顆沒有被打下的棗子晃了幾晃,啪的一聲掉下來。村里幾個五六歲的孩子在樹下玩,看到這顆棗,都跑過去搶著撿。一個稍小一些的孩子被推倒了,站在一邊哇哇地哭叫。李新考正提一筐棗路過。他看到這樣的情景,連忙站住,捧出幾捧紅棗,遞給那幾個孩子,囑咐他們不要打架——李新考知道,不是孩子們嘴太饞,而是因為這幾個孩子家的紅棗都被大人盡數(shù)賣給了自己,家里連一顆也沒留下。
幾天時間,紅棗就收起來了。幾天以后的一個半夜,約上同村一個比他大一歲的伙伴,李新考開始了販棗生涯。去縣城還有很遠(yuǎn)一段路。從石角塔村到神木縣城,沿途要經(jīng)過十幾個村子。那時沒有什么好路,沿河灘走近些,走山路遠(yuǎn)些。走山路則出門就上山,上了山就一路走下去,山路似乎綿延千里,沒有盡頭。趕著一頭驢和一頭牛的李新考他們走得格外慢——驢還可以,但牛就不行了。不論你怎么趕,它都是那樣一個速度,不快也不慢。沒辦法,兩個人只能隨著它走,能走多快就走多快。走了一陣,李新考就逗他的同伴,唱一個吧。同伴起先咋也不唱,就我們兩個人,唱甚了?唱一個吧,一路連個人影影也沒,你不孤?孤了。孤就唱上一個,唱上一個就不孤了。李新考不停地慫恿著同伴。
這么長的個辮子辮子喲——探呀么探不見個天
這么好的個妹子喲,噢——見呀么見不上個面
沒等同伴再唱下去,李新考這邊早就憋不住了,快要樂翻天了。哈哈,這是誰給你教的,你的好妹子在哪了?同伴臉一紅,追上來要打李新考,李新考機靈地一閃,兩個人笑成一片……
過了二十里墩,就到單家灘了——離城不遠(yuǎn)了。李新考兩個人很高興,走了一半天,終于快要到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一不留神,走進(jìn)了一片亂墳灣,他們倆不知道,這實際上是縣城的一座公墓。走來走去,怎么也出不去了。抬頭看,到處是森森的白骨,墳頭一個挨著一個,一陣又一陣的風(fēng)刮過來,讓人覺得頭皮發(fā)麻、渾身發(fā)冷。兩個人又轉(zhuǎn)了幾圈,還是轉(zhuǎn)回來了。這時候,氣溫也低了,牲口也困乏了,好不容易趕起身,沒走兩步,撲通一聲又臥倒了。同伴嚇得哭出了聲,新考,這里太怕人了,咱還是回去吧。別看李新考還比他的同伴小一歲,可是他顯得成熟而有主意:不用怕,等天明了咱就能出去了。我看不如這樣,咱倆撿點干柴,攏上一堆火,將就一陣,天一亮再出發(fā),早早就進(jìn)城了。
說干就干,兩個人分頭行動。不一會兒工夫,就撿回來一大堆干柴。火燃起來了,越燒越旺,映紅了兩個人的臉。他們倆從口袋里掏出一些紅棗,你一顆我一顆,吃著吃著,還順手拿起一根樹枝,把棗串在上面,湊在火堆上烤一烤,吃熏棗。
遠(yuǎn)處傳來一陣又一陣?yán)堑拈L嗥。同伴害怕地往李新考這邊湊,帶著哭腔說,狼是不是要來吃咱們?李新考笑著安慰他,不要怕,狼十分怕火,咱倆燒這么大一堆火,它哪敢過來。
就這樣,兩個人相互依偎著,一直熬著。天一亮,人的膽氣就壯了。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把棗袋子重新馱在驢和牛的背上,兩個人又啟程上路了。太陽終于上來了,明晃晃地照著,人身上暖乎乎的,很舒服。抬頭望天,不同于夏日的藍(lán),是一種純凈而輕薄的淡藍(lán)色。天上有一只老鷹飛過,滑翔著,無聲無息,就那樣從頭頂越過,向著遠(yuǎn)處越飛越遠(yuǎn),把一絲剪不斷的悵惘深深地留在人的心里……
又一次進(jìn)城了。紅棗,正宗的南鄉(xiāng)紅棗,個大、肉甜、皮又薄,快來看,快來買了啊。兩個人賣力地叫著、喊著,看著過往的人們,他們的心中滿是希望。
說來也奇怪,喊了一上午,嗓子都快喊啞了,也沒見有一個人過來打問一聲。倒是旁邊那些瘦小干秕的棗賣得很快,攤子前擠滿了人。李新考仔細(xì)看了一會兒那些棗,知道那是城郊周圍的山地棗,個小、顏色淡黃,吃起來也沒什么味道,比起自己地道的南鄉(xiāng)棗,口味差遠(yuǎn)了??粗?,看著,他似乎看出一點什么來,眼睛一亮:看好咱們的棗,我去那面的瓷器店走一趟。說完李新考拔腿就跑,一直跑進(jìn)斜對面的瓷器店,跟店老板買了兩個特大號的花碗。一口氣跑回來,李新考把袋子里的棗倒出來一部分,然后裝在兩只大碗里,并且把碗擺在顯眼的位置:紅棗,正宗的南鄉(xiāng)紅棗,個大、肉甜、皮又薄,快來看,快來買了啊。
這一次,當(dāng)他們倆的吆喝聲再一次響起時,攤子前立刻就圍過來幾個人。大家隨手拈起他們倆的紅棗一嘗,立刻就叫好,這一下不得了,周圍的人也圍過來,你一碗,他一碗,一袋紅棗不一會兒就空了。剛到下午,兩個人馱來的紅棗就賣得干干凈凈了。就這樣,李新考又接連販了幾趟紅棗。賺來了錢,李新考沒舍得亂花一分,他先去布匹行買了一匹老藍(lán)布——這樣,全家人換冬衣的布料就有了;接著,又去買了一年的食用鹽,高高興興地回了家。endprint
沒過幾天,李新考的一位姨夫來他家串門兒。他的這位姨夫在山西興縣。他姨夫看到他的字寫得很不錯,人也長高了許多,覺得他是個苗苗,可以正式去外面闖蕩一番了,就在興縣的一家商號給他找了一個當(dāng)伙計的營生。那時的店伙計相當(dāng)于今天的賓館服務(wù)員,可是干的活兒要比今天的服務(wù)員多得多。白天站柜臺,看著人來人往,李新考剛開始還真有點兒不適應(yīng),常常弄得手忙腳亂。到了晚上,要記賬,計算一天的收入,不能有一分一厘的錯,只要有一點兒錯,就會招來掌柜的一通厲聲喝斥。忙完了店里的事,還要伺候掌柜的。端茶倒水,提壺掌燈,這些事都是店伙計的。這樣的生活日復(fù)一日,清苦、勞累、乏味,可是李新考憑借著驚人的毅力,硬是堅持下來了。當(dāng)然,這里面除了李新考懂事早,知道用自己的汗水為家里分擔(dān)一部分負(fù)擔(dān),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掌柜的家里有許多藏書??粗辛怂那趭^與好學(xué),在不影響干活的情況下,掌柜的允許他看書,而且主動借給他書。李新考結(jié)束了店鋪之內(nèi)一天的忙碌,開始讀書。一間小屋子里,只有一張床,剩下的空地僅僅能站一個人。床前的窗臺上擺著一盞煤油燈,燈花閃爍,狀如星辰。橘黃色的燈光深深地浸染在漆黑的夜幕當(dāng)中,宛如夜空之中永不熄滅的一粒星光。床頭端坐著的李新考,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書,他的眼睛比屋內(nèi)的燈光更亮,他盯著書頁,已經(jīng)忘記了身處何方。他的神情是興奮而又端莊的,好像還帶著一絲敬畏;他的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吹亂了眼前的書頁,偶然傳出的翻書聲,沙沙沙,仿佛春天的風(fēng)掠過田野。屋外寒風(fēng)陣陣,屋里卻是書香濃濃,春意融融……有時候,他會讀到深夜,甚至是黎明,直到把苦讀的身影鐫刻在窗欞之上……店鋪掌柜借出的那些厚厚的,散發(fā)著清香的書籍,還有那一個個躍動在眼前的墨黑色的文字,在李新考眼前幻化出的是一個個或俠義、或忠勇、或威武的身姿,他們的事跡與言行,讓李新考仿佛也回到了古代的盛世或亂世,與他們一同悲喜與快樂——這讓李新考深深地浸潤其中不能自拔,并且著了魔一般……
這是我在東勝蹬三輪謀生時,房東大爺給我講的他童年時進(jìn)城撈金的經(jīng)歷。 房東大爺是一個已經(jīng)兩鬢飄雪的老人,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他總是清晨6點鐘就起床去跑步鍛煉,風(fēng)雨無阻。鍛煉完后,就看書、練書法……房東大爺?shù)逆告笖⑹?,把白色的日子染成了一片紅彤彤的色彩,映紅了和我一樣的幾個租房青年的臉膛。這樣的紅色也染紅了我的心,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許多新鮮和不凡的東西。
現(xiàn)在,十幾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甩開了三輪車的把手,但我在一路的艱辛中,充滿了樂觀與向上。因為,因為房東大爺?shù)逆告笖⑹鲆呀?jīng)深深地融入到了我的血液與骨髓,再也無法剔除掉。
〔責(zé)任編輯 楊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