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
1
那一陣子我老婆生病,三個月沒有房事,我只要一上網(wǎng)目光里全是爪子,恨不能拽個女網(wǎng)友馬上上床。欲速則不達(dá),我承認(rèn)我很倒霉,偶爾釣上一條,嚼光了鉺子,妞們有本事不碰鉤,狡猾的魚兒。
一個上午,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我是阿依娜,我在南門汽車站呢。耳邊的聲音又尖又細(xì),像小羊被勒住喉嚨發(fā)出的一種哀鳴。也可能是故意的,我想,有些女人發(fā)嗲常這樣。
啊,你是阿依娜……彼時我眼盯電腦,目光的爪子正在QQ里,想加一個本地網(wǎng)友卻遭拒絕,“滾!”鄉(xiāng)下公牛想爬母牛背,被狠狠踢了一腳,就這個樣子。
我在南門車站耶,我是用公用電話打的。她急切地說著,仿佛擔(dān)心電話費太貴。
哦,你……阿依娜,你在南門車站干嘛?
我,我馬上要去草州了。下午去,我現(xiàn)在難得有點時間■……貌似嬌嗲的嗓音漸弱,突然反問一句,咦,情愿牽手,你不是說你非常想見我嗎?
哦,對,我想見你。可是我現(xiàn)在在外面有事。不一定趕得過去……我的網(wǎng)名叫情愿牽手。情愿牽手在家盯著電腦撒謊。
這是你的手機號碼嗎?
不是,我沒有手機,我打的公用電話。阿依娜說。
你老公對你這么差?連個手機都不給你買。
不是呀,他待我很好呀。
屏幕上現(xiàn)視頻框,小喇叭歡樂直跳,跟一個女網(wǎng)友要求視頻,被狠狠彈回,斥道:美得你!我這頭公牛又挨了一腳??墒?,這時候,阿依娜的電話也掛了。麥草拴鴨蛋,一頭抹,一頭刷,我賞我一個耳光:活該!
臉被抽疼,緩過勁來:阿依娜,不正是那個自稱是云南的女孩嗎?她說她母親曾是少數(shù)民族,嫁給她爸就改為漢族,這個彝漢女孩相冊里還有迷人的民族裝扮彩照呢。一周前我們網(wǎng)聊熱烈,黃昏時的一匹餓狼,我上躥下跳地要求見面,對她說:現(xiàn)在見,馬上見!她嚇得往后直躲,扭了下頭,起身去關(guān)照下身后的門閂。她回來說道:我婆婆在家。我老公——養(yǎng)豬佬要回來了。
關(guān)閉視頻的最后一刻,我看見了阿依娜臉上的痘痘。她說她來自高原,黑得像個小鬼頭,說她的小姐姐叫她小黑妹。
小姐姐?
對,我的小姐姐,她是個大美女,她是我在草州唯一的親人……哦,不跟你聊了,我得喂豬食去了,他要回來了……
這么怕?怕他打你嗎?
阿依娜發(fā)來一個流淚的表情,要了聯(lián)系方式,很快下線。
回?fù)苓^去,忙音。再打,一個蒼老男聲播道:公用電話。再打,請問剛才打電話那女孩還在不在?蒼聲:走啦,早走啦……
開車往車站趕。一手拎著手機。興許還在,她還沒走掉,等得不耐煩,來回走走,還會撥打最后一次,她跟自己打賭,再打最后一次,不接馬上走人……但是,可能,也許,她早走開了,敷衍的意思她如何聽不出?他嚷著說要見面,她以為是真的,明知當(dāng)不得真,還在心里半信。于是她就跑來見他,然而他敷衍搪塞,那就是不想見,那就是不愛不喜歡……她踱步電話亭邊,轉(zhuǎn)念一想——網(wǎng)上的人,如何能信?寧信世間有鬼,別信網(wǎng)友男口水。她還是掉了頭。不然也不掉頭,看電話的蒼聲老頭,色迷迷地盯著胸,盯著腿,卻無端罵她:野雞!她被嚇住了,揩去臭口水星子,就手揩揩眼角……
想象著阿依娜受打擊的樣子,失落的樣子,我忽然感到一陣心疼。
手機震顫,傳來她尖細(xì)獨特的聲音:你到了嗎?你在找我嗎?
我馬上到!阿依娜,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在車站的……我看看,這里是大娘水餃。
2
汽車的進(jìn)站口,筑滿了人,筑滿了車。進(jìn)站的車們,放人。出站的人們,捕車。大娘水餃店是一只生逢其地的籠子,張住渴的人,逮住餓的人。我停好車跑到大娘水餃門口,眼見許多是、不是大娘的女人都在東張西望。落腳之地,立足未穩(wěn),現(xiàn)在、未來的大娘們,女人們眼巴巴的,雌性動物的眼神,都在渴望被迎接。啊,我愿意暢開情懷,把你們一車?yán)?,可是,伊們無動于衷啊。
嗨,我認(rèn)準(zhǔn)了一個瘦的,沖張望的她叫道:阿依娜,走??!
啊,是你?這么快!
她右肩挎著個粉紅色廉價坤包,手里拿著個紙盒子,對我解釋說:這是杯子,剛才辦卡送的。為便于聯(lián)系,特辦了個通訊器材。男人不給她買,不準(zhǔn)她擁有手機。她模仿婆婆的四季腔:儂做媳婦耍手機子干嘛呢,固定電話有的么!
被她尖嗓音版婆婆腔調(diào)逗樂了,我想,她大概想我送她一只見面禮??墒俏也粫退謾C的,我請她吃一碗水餃吧。
白菜豬肉餡,很不錯。
啊,我不吃的噢,我不吃的噢。她皺眉拒絕。
為什么不吃?
不吃就是不吃。
哦,你是少數(shù)民族對吧?
我不是少數(shù)民族,跟這個沒得關(guān)系。
小黑妞兒,還挺挑剔的!
離開餃子店,我回頭狠狠地打量她,那么瘦黑,小臉上仿佛有了細(xì)細(xì)的皺紋,像下水洗過之后的黑綢子布。她穿一套米色及膝套裙,外添個小小背心,裙腰上一條海軍條的裙帶。裙帶,裙帶的內(nèi)部呢?
我先上的車,打開副駕的門,靠近花壇,只能開巴掌寬的縫。這么小,我進(jìn)不來嘛。阿依娜說著,遞一只手,我捉腕輕輕一拉,她一貓腰進(jìn)來了,立即一聲“啊喲”,縮回了手。她手鐲被我拉脫了,她簡直只有我拇指粗的左腕子上兩道明顯的青淤。我問怎么了。她說沒怎么沒怎么,忙戴上手鐲拿衣袖蓋住。
受傷的人,一個受傷的女人,我又一次感到心疼。
車向前滑去。扭頭問阿依娜:去哪呢?
隨便你,■一下吧。
過了車站地段,路上行人漸稀,我把車開得慢慢的,仍然征詢阿依娜去哪玩。她說她對四季一點也不熟悉,最好遠(yuǎn)一點。她都做了四季一年的媳婦了,難不成男人都沒帶她逛過街?要么去味山吧。我想想說。她搖頭,味山不行,他家親戚多,會碰上的。要是碰見那就完蛋了。
開個房間吧。到賓館,休息休息?我最想說的終于說出了口,自感有點生硬,便端詳著看她,彌補似的,要撫一下她的窄小的黑臉。她讓了一下:干嘛呀?
不干嘛,就想看看你。
不讓你看。你壞,還要到賓館……
賓館怎么了?我又不那個你。只跟你說說話嘛。
說話到哪不行,非要去那種地方嗎?
一陣死跑,我把車開到后山停下了。她怯怯地不肯下車。趴在車窗上望著車外的我,無助地說:我真怕,萬一被他的親戚碰見……完蛋了。他的親戚不會在這里,后山盡是墳?zāi)够牡?,他們現(xiàn)在不在這里,將來可能來這里。靜得像死,十分鐘都不過一輛車。我拉開車門:放心吧,這兒沒人,除非死去的人。
一個竹柵的缺口,我?guī)镢@,我被卡住了,她像一只無骨小貓,倒回頭幫我了。
你真能!
知道嗎,我打柴長大的。
往山里走,滿地落葉踩得響……初夏季節(jié),鋪墊的落葉,顏色還青的呢,它們是早死的孩子。她高跟鞋走不快了,我回頭夠她一把。起先掙脫著,怕我起壞心思似的。林子越來越深,陰戚戚的,她再不敢松手了。把我抓得緊緊的,使我感到一股被依賴的力量,她手心還算柔軟,粗粗的指節(jié),過分勞作過的人,骨感分明。
山林,荒地,枯枝斜倒在小水宕里,乍看上去以為是蛇。
我嚇?biāo)荷撸?/p>
嘻嘻,我不怕。她說,蛇咬死你,它不咬曾經(jīng)的打柴人。
我被蛇咬了,你會救我嗎?
你要是被蛇咬了,我?guī)湍闼背龆狙?,行不行?/p>
再往前,坡度越來越大,她有點走不動了,我伸臂一把把她抱起,兩腳離地了,揮小拳捶我:不要,不要。任她拳雨亂下,我仍然抱著她,她輕得簡直單臂就能托舉起,簡直比她的坤包重不了多少。一番掙扎,她顯得累了,我把她放到一根倒地的樹干上坐下,趁其不備,很響地親了一個。
不興這樣!她低下頭,仿佛生氣了。
走出林子時,我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后,隔著四五米的樹林和空氣。我剛才使強,拿紙巾幫她揩汗,右手像蛇一樣鉆進(jìn)她不低的領(lǐng)口。她的乳房小得不夠一把握,簡直只有草雞蛋大,頭部還在凹陷著呢,仿佛懵懂不知的孩子。驚醒的阿依娜杏眼怒目,我覺得,她差點要賞我一個耳光。
3
送我去車站!我馬上走!
飯也不吃了?不是說餓了嗎?
光想著來會我,她早飯還沒吃,林子里,她告訴我她餓得走不動路。
我不吃。我不餓。我……怕你了。死一般靜寂的后山馬路邊,她挨到車子跟前,遲遲地,又想乘坐它,又怕里面有炸彈。發(fā)生在后座上的,網(wǎng)上叫車震,車子的震蕩。我為她“震”開車門,生氣地只牽衣袖(不挨她的肉),勸道:阿依娜,再怎么著,飯你得吃吧!
我不吃……她搖著肩膀,坤包滑下,我伸手接住,把它撣撣灰。我的動作,仿佛是撫慰她的肩膀。她注視這動作,大概感到了溫柔,終于,期期艾艾地落坐了。車發(fā)動后,我再三道歉:阿依娜,對不起,怪我太魯蠻。
我做個鬼臉。她不為所動。我把巴掌伸給她看,啪,裝著要自罰耳光。她攔住說:也不能全怪你。低低說道:怪我,不該跟你往林子里跑。
林子里有鬼,林子里有床,壞男人都愛把女人往林子里拉。
車往常湖方向跑,CD的音樂背景里,我給他講我的故事。
我老婆生病,三個月了,不,甚至不止三個月,我們沒有一次性生活。我故意放大一點,夸張一點,可憐一點。阿依娜,不瞞你說,憋了整整三個月九十天了,請允許我講句粗話,見到母豬都覺得是雙眼皮的。
她生的什么病?
胃病。
胃病,也不會影響性的趣味啊……
哦……她胃病病得厲害。我不想跟她說實話,我老婆是宮頸上的問題,我不想實言以告,會引起她不好的聯(lián)想。身體誰都有,零件都一樣,不提到哪就不想到哪。
病得厲害,所以她就冷淡了?
對,她就冷淡了,她討厭這個事。我一想和她那個……她就覺得厭煩,我不好強迫她的。她年齡比我大,所以她……
其實別的也會導(dǎo)致冷淡的,她聲音很小地說:比如兩個人沒感情,根本沒一點感情。
沒感情,你跟你老公沒感情嗎?
還好吧,哦,還好吧。
4
商城路上的一家小面館。也賣面條,也賣炒菜米飯。我問阿依娜吃點什么。她把包包放到凳子上,找杯子喝水。隨便吃什么,隨便你。望著切成半成品的炒菜,她說。她大概想點菜吃米飯。
老板,青椒肉絲來一盤,水煮肉片一個……
啊,不要!不要!她幾乎嚷了,帶肉的不要!
你是素食主義者?
不是,不是。大概覺得激動的理由不足,她把聲音小下來說:那就來個西紅柿炒雞蛋好嗎?
算了吧,來面條吧,面條快。我說。
蝦仁面條,很快端上來,阿依娜使筷子挑著挑著,只吃了幾小口,就放下了。我看見她用衛(wèi)生筷剔出了兩粒肉丁。
你真的不吃肉?!哦,你是少數(shù)民族對吧?
她搖著頭,竭力地否認(rèn):跟這個沒得關(guān)系的,一點關(guān)系都沒得。
我后來才知道,她對豬肉的恐懼比尸體還勝,當(dāng)然,本來意義上講,吃肉就是吃尸體,貓吞魚兒狗啃骨,進(jìn)化的人類史其實也是食尸史。她拿杯子喝水,小口啜飲,喝得不抬頭。我問怎么了。她說嗓子疼,是喉嚨疼。為何嗓音很尖,她告訴我,她不是用嗓子講話,是喉發(fā)聲。
我很小的時候,這里,她仰起下巴手指著頸部,我很小的時候,這里長了一個包,越長越大,后來我媽借錢給我做了手術(shù)……她黛黑的頸項上,我并沒看見刀疤,可是我能痛苦地感到她的嗓音——準(zhǔn)確說是喉音與眾不同。著名相聲演員得癌后,以喉發(fā)聲,電視畫面里喉節(jié)喉筋拉扯,吃力如拉鋸,每當(dāng)他吃力抖出一個包袱,善良的觀眾聽得又想笑,又想哭。阿依娜望著我大口地扒面條,神情仿佛一個小母親,羨慕兒子的好胃口。多吃點,你多吃點。她說話時,喉筋上下扯動。我恍惚覺得心被扯動,疼了好幾下。
你盡量少講點話。
我一般很少講話,今天遇到你講了不少。
付賬時我向老板打聽附近有沒有藥店,我想買一盒安全套。兩個陌生的人,到一起做。她來自邊遠(yuǎn),會否帶來遠(yuǎn)方的饋贈?我老婆生病了,我需要性,但我拒絕病。
四季遍地服裝廠,春季秋冬的人們,衣不蔽體地忙著,為更多人們的蔽體之衣。那個小鎮(zhèn)上,滿街的門臉兒,飯店花店網(wǎng)吧一應(yīng)俱全,我跳下車找了半天,就是不見一家旅館。
他媽的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床。我找了一圈回來告訴阿依娜。
就是沒有我們的床嗎?她應(yīng)該這樣說,她仿佛這樣說。不,她嘴唇都沒動,她抄著手,副駕駛座上,一小塊天然的悲哀。是因為我提到床嗎?她黑黑小臉頓時起了紅潤。
開車轉(zhuǎn)回了草常路,等于繞四季城轉(zhuǎn)了個圈。
馬路右側(cè),好容易找到一家快捷賓館。她猶豫著不下車,搖頭對我說:能不能再遠(yuǎn)一點。丈夫的親戚多在這邊上班,怕碰見了,碰見了就沒命了。她說:那就完蛋了。但是,她最終服從了我,從坤包里拿出身份證,第一代的,很乖地遞給我。見我盯著看了下,就說:我85年的,你看不像是嗎?
1985年,一個女孩降臨人間,媽媽在上山打柴的路上生下的,拿衣裳包包就背在柴筐里。走到家,男人見柴筐沒冒尖兒,罵著就要打。他后來掀著瞅了瞅,見是個女娃子,罵:你還不如給老子打筐柴!不如一筐柴的女娃子,在媽媽的柴筐里一天天長大。媽媽打柴,種地為生。父親嗜賭,游手好閑。十二歲的女娃子阿依娜已經(jīng)學(xué)會打柴了,一根臂長的柴丫賣五分錢,她和妹妹必須打二百根以上,才不會挨父親的打。父親比媽媽小三歲,他一點也不愛她,尤其不愛她生的一串女娃子,阿依娜頭上一個姐姐,先天呆弱,腳下還有一個妹妹。
我爸有一個小老婆,阿依娜說,他大概一直愛他的小老婆。
哎,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愛小老婆?她問我。
阿依娜打的柴,爸爸賣了錢都拿去賭了,輸完了再伸手。他對人講:死丫頭就這點好,打柴倒會打。他自己不打柴,只打牌,把祖上萬貫家財都敗了,花錢花慣了手,止不住。那天晚上,到夜里九點多了,初九的月亮都起山了,上山打柴的孩子還沒回家。媽媽打著火把去找,山溝里把阿依娜抱回了家,昏迷著,送到衛(wèi)生院總算救活了小命。但是,術(shù)后大夫無限惋惜地告訴媽媽:這孩子將來可能無法生育。
媽媽把阿依娜送進(jìn)小學(xué),十二歲的她開始念一年級。按時交作業(yè),仍然按時打柴。
要以五分計的話,阿依娜的床上作業(yè)頂多能打上2分,我甚至苛刻地認(rèn)為,這個學(xué)生頂多能打一點五。裹上浴巾的她,簡直像個襁褓中的嬰孩。見我有點不忍心和她那個,她矜持而又堅持地說:我都25周歲了,早已經(jīng)是個少婦啦。她不讓先沖完涼的我看她,拉嚴(yán)窗簾,關(guān)上燈,飛快地掀開被子,說不許看不許看。一條小黑泥鰍溜進(jìn)了被筒。我自信我的進(jìn)入是溫柔的,是呵護(hù)的,我讓已然完全堅硬的我,輕輕地摩挲……蓓蕾初綻的季節(jié),她那里潤潤地潮起,春到人間花弄色,沾唇欲濕杏花雨。
啊,啊。阿依娜牙咬被角,痙攣,幾乎暈倒。
我讓她趴上肩頭,如做廣播體操。她小鳥一般撲來,倚我肩上對我耳朵說:你的肩膀可靠嗎?我摟著她應(yīng)著,感到她后背上一道斜斜的異樣。強著打開燈,她立即按滅,不讓看,不讓看。來吧,繼續(xù)來吧,她說。我后來還是看了,沿著文胸的背帶,那一道斜斜的痕跡。是一道不算太深的刀疤:一刀劃下去,見快到胳肢窩,剎停。動刀的人仿佛猶豫,手下留情,我撫看它,一條“斜線”已經(jīng)結(jié)痂了。
她把自己包進(jìn)被子里去,連頭帶腦,像一只駝鳥把身子埋進(jìn)沙子深處。我聽到悶悶的哭聲,我看到整條棉被劇烈地顫抖:
“他不是人……他是頭豬……他連畜牲都不如……”
5
虛齡十六歲,在春城一家餐館打工,兒童節(jié)這天,她去看望小姐姐。她看到街上汽球鮮花,覺得是給自己過節(jié),虛齡十六,還是一個兒童。然而,她將永遠(yuǎn)地記住這個“節(jié)日”,沒齒不忘。小姐姐大她兩歲,自小一起打柴,先出道進(jìn)城找了份洗碗工作。她央求她,給她也找了一份。小姐姐男朋友是這家餐館保安。當(dāng)天小聚,晚上阿依娜和小姐姐同睡,保安表示另外借宿。第二天上午,阿依娜往回走,她覺得走不動。非常痛。去上廁所,見內(nèi)褲上血糊糊一片。她后來想,應(yīng)該是保安下了藥,不然不會沒知覺。但她不好意思跟小姐姐講。小姐姐后來和保安分了手,遠(yuǎn)嫁到了草州。
那以后,阿依娜不再洗盤子,開始學(xué)習(xí)電焊,師傅就是那個小保安。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咬定了他,反正小姐姐不要他了。剩飯剩菜,也養(yǎng)人的。小時候打柴,回家吃爸爸吃剩的,媽媽說,也養(yǎng)人的。眼不轉(zhuǎn)珠地盯著焊花,她以為那是盛開的茉莉呢。小保安在背后盯著她,他瞪著這一朵,已被他強行扭折過的小茉莉。晚上,阿依娜眼睛腫成了紅桃子,什么也看不清。
眼睛痛……我怎么老是想哭?她問他。
抹點奶水就好了。小保安想想說道,可惜哦,有的人并沒有奶。
她好像沒聽懂。
有的人來說,胸罩基本多余,我看不如省點錢——你是個飛機場!
再不懂就不像話了。……流氓,強奸犯,死流氓!她罵道。
一回強奸,二回三回送上門,不要臉的賴皮貨!
誰賴皮了?強奸犯!死強奸犯!
強奸犯把賴皮貨揍得開花。專照面門——眼眶上來,像焊電焊那樣。
她尋死未成,被爸爸領(lǐng)回。得到的褒獎是:小衰逼,吃老子一頓柴棍子!
后來,小姐姐來信,要她來草州,說江南水鄉(xiāng),魚米之鄉(xiāng),有我們一條活路呢。戴上眼鏡的阿依娜來到草州,小姐姐從中牽的線,給一家米行站柜臺。小姐姐釣得金龜婿,嫁在草州城里,吃的好,穿的好,衣食無憂??坊j跳進(jìn)了米籮,阿依娜給米行站柜臺。
小姐姐拿了你的傭金吧?
也不能算拿,阿依娜告訴我,矮子家非要給吧。
那么說,簡直像人販子?
不能這么說,怎么這樣說。阿依娜堅決地否認(rèn)。也許小姐姐為前男友保安抱愧吧。補償吧。她這么看。
賣大米人家的兒子,生得黑矮,整天癡迷打游戲,坐在米桶里都打。但是可調(diào)可教的,年輕人嘛,有個老婆婆跟后管著,一二年養(yǎng)個伢,他還能不改好么?小姐姐這樣勸著,大概也是轉(zhuǎn)述未來婆婆的口氣。她想想也有道理的,人嘛,可以變化的,可塑性強,就像她自己,不是可以打柴,可以洗碗,可以電焊,可以賣大米對吧?兩下里都認(rèn)可了,保險起見,爸爸要草州這頭把阿依娜戶口遷來。當(dāng)然是為了多要兩個,連根拔,也是一步到位,潑出去這盆水。賣大米的人家做到了,還把三萬塊錢打進(jìn)了父親的賬戶。阿依娜成了草州人,但是,她人在米行,卻和米行的人——隔層山。賣大米人家的兒子,仿佛白米的報應(yīng),又黑又矮,簡直看不出年齡,有一次她想偷看身份證,被那做娘的發(fā)現(xiàn)一把搶去——儂亂來!
魚米之鄉(xiāng)的武大郎人家,有的是錢,也不存銀行,一扎一扎,碼紅磚似的,就那么散放在抽屜,甚至拿米袋子裝。那個兒子一點都不爭氣,嗜賭如命,罵娘老子就像罵豬狗。他有一次賭歸興起,把阿依娜蠻捺到米袋子上,掏出東西就要來,阿依娜嚇得大叫……我還小,我還小呢。那做娘的聽見了,喜得咪咪的,反把門從外反鎖。阿依娜嚷啊,最終嚷不出聲了,把大米袋拆開灑個滿天星。逃到小姐姐家時,要問小姐姐借一把剪刀。
小姐姐,親人小姐姐,我的命怎就這么苦呢?
忍一忍,忍一忍不就過去了嘛。
她堅決不從,那就得賠錢,不直說,說外地女小偷偷了三萬塊,要捉去見官。
你究竟有沒有伸手?那么多散放著,又沒個數(shù),你能不動心?
我動心干什么呢?錢多有什么用,就算睡在錢山上又怎樣?!
小姐姐,我們一塊兒長大的,我媽媽嫁了一個好賭的男人,我難道還要重復(fù)她的命運嗎?都說我爺爺當(dāng)年非常有錢,田地就有幾千畝,又有什么用,還不是叫我爸揮霍光了?媽媽以為嫁了個富家,卻吃了一輩子苦,到了還是離。你想想,明知是火坑,我還會往里跳嗎?阿依娜說,何況那錢再多也是他父母的。
拉著阿依娜的手,小姐姐長嘆一個。說我?guī)湍阍僬乙粋€。
拿下一個巴子,補上一個巴子哦,小姐姐撇清:到時候你別講我昧了你的!
下一個巴子,“突然”到來,四季這個養(yǎng)豬的人家……“突然”里會否另有因由?小姐姐的草州男人做面料生意,越做越大,人手不夠就讓阿依娜過去幫忙,前后四年間,阿依娜從最簡單的穿針引線做起,學(xué)會了全部工藝,穿珠、燙鉆、貼花,樣樣拿手。男人常年和她在一起,小姐姐會不會起了疑心?四季的養(yǎng)豬人家是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圈里近三十頭母豬個個大肚崴崴,奶頭拖到地。阿依娜覺得男人有四十朝上五十傍邊了,可是他給她晃晃一張證明,標(biāo)著35歲的紙頭上蓋著公章。他前頭老婆死了,有說是打死的,有說累死的,反正是死了,反正不是好死,所以她榮幸填房。同樣為保險起見,爸爸開口還要三萬,不然不辦那頭證明,兩下里等于六萬。據(jù)說殺豬佬交錢那天,一張臉憋得像得了“洋麻”病的死豬,他本來就又禿頭又紅臉,又養(yǎng)豬又殺豬。
他們同居那天晚上,殺豬佬像殺豬佬折騰一頭小嫩豬仔。烤一只小全豬,但是不肥,黝黑皮膚,連奶子都沒有。他大罵媽的,瘦肉粘刀!
她平靜地敘述,不像講她自己,像是講述別人的故事。我聽得時而同情,時而震怒,也時而懷疑。很少有人能夠客觀自述過往,遮掩一點,粉飾一點,所謂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賣大米人家,那么多錢散放著,她不曾動心過?就算不順手牽羊,那也會想,跟了這樣的人,睡在米窖里,衣食無憂?當(dāng)然,我憤怒地?fù)]舞拳頭,發(fā)誓要砸碎保安的腦袋,然而隔著九個年頭的距離……
實話實說,你恨他嗎?
恨,阿依娜低頭想想,可是,也不知道從哪里恨起。
那么,你恨你小姐姐嗎?
不會的,怎么會呢?她一步步地領(lǐng)著我,一步步牽著我!
那么,對你爸什么看法?那個敗家的老賭博佬?
怎么說呢,看到我媽媽受的苦我就恨我爸,可是他也不容易呀,拉扯著我們一家,直到前年才脫離我媽。兩個沒感情的人白天一鍋里吃飯,晚上一張床睡覺,話講不到一起,鼾打不到一起,你知道有多憋屈有多難受嗎?蠻捺著孵雞下蛋,是要出事的,是要出人命的。
你是說……
6
一個月里,我們見過三次面,阿依娜看上去一次比一次瘦。我說,你不是吃了瘦肉精吧。渾身一震,她幾乎發(fā)抖。
那一個月里,四季市連發(fā)多起食肉中毒事件。媒體報道,味山腳下一家三口疑因誤食毒豬肉急送醫(yī)院搶救,十二歲孩子夭亡時全身紅紫。
那天,草州一家咖啡館里,對面沙發(fā)上坐兩個女人,阿依娜和她的小姐姐。她們長得很像,黑黑的膚色,都戴著眼鏡。中飯時分,我們沒喝咖啡,就點了幾碗煲仔飯,很燙很燙的,碗底結(jié)了鍋巴。阿依娜拿小叉子鏟,鏟不動,我就幫她。犁田那樣,我把鍋巴鏟起,鏟出香來。那小姐姐好幾次偷眼打量我。
你們這樣下去不行的。小姐姐后來對我說。
我們怎樣下去……我感到突兀。
阿依娜說:我都告訴小姐姐了,我們有過三四次了,對吧?
我覺得很窘。那小姐姐卻笑了,沒什么沒什么,我只是嚇唬嚇唬你。她說,我試試你待我妹可是真的。這是我唯一的一次與小姐姐見面,我陪她們逛了街。那時,我?guī)退P好了鍋巴,把碗推給阿依娜,她正要吃,卻被小姐姐換了去。
換一個口味好不好?她說著,很騷地笑了起來,揮勺對付米飯。
你不覺得你需要打點一下誰嗎?卡座對面伸著頭問我。阿依娜去洗手間了。
笑了一下,我覺得她是開玩笑。然而聽見她鄭重說道:你想一想,如果不是小姐姐,領(lǐng)著妹妹走南闖北來到這里,從云南到草州,你怎么可能和她……阿依娜回來了。
我后來還收到小姐姐短信。
空調(diào)機開得嘶嘶響,怕我著涼,阿依娜把我拉回被窩,用她柳枝般的胳臂,給我當(dāng)枕頭。她靜靜地看我,我被看得性起,一下子就噙住了她的奶頭,小小的黑奶子,極少量的一點軟肉,像倒扣的酒盅,顏色漆紫,被糾的,被掐的,結(jié)痂了,如長了七八個乳頭。何種野獸——拿獠牙啃壞的?!——她的大腿被誰掐爛,難怪不讓開燈。
是一大塊承包地,位于常湖旁邊不遠(yuǎn),養(yǎng)豬也是為了箍地……有時被侍候得舒服了,養(yǎng)豬佬告訴她,將來拆遷拿錢,給你蓋大房子。他有時上門殺“黑”豬去了,喂豬就讓她來,婆婆指導(dǎo)怎樣飼喂化肥,讓拆開小日本的尿素袋子,舀小半瓢白白的顆粒,像人吃的精鹽一樣,往食里摻和。突突冒煙的三輪車聲響起,她知道是殺“黑”豬的歸來了。頭幾天帶著“鼠強”去慰問,過幾天去收“豬弱”,下鄉(xiāng)歸來碩果累累。和那外地小徒弟抬下來,好幾大塊皮膚發(fā)紅發(fā)紫的肉,沿著脊背剖開,血淋淋豬的尸體,當(dāng)然還需要“加工”,令她端盆清水,毛巾蘸水果味清潔劑,仔仔細(xì)細(xì)地揩擦。打過柴,洗過碗,燒過電焊,賣過大米,她覺得她改行,做了殮尸工了。揩揩抹抹時,忍著不吸那不尋常的氣味,后來還是嘔了,噦噦,一聲聲的……她婆婆聽了大喜,幾十年前的過來人,肥豬滿圈,她最缺一個孫子。
是不是有了?你上個月可來了?
她含羞告訴婆婆,好像三兩個月沒來了。來也是白來,只有她自己知道。讓她空高興一陣,好待她好一點,少在小養(yǎng)豬佬面前挑唆。那養(yǎng)豬佬老了,卻精到把握市場,說改喂飼料后,肥肉不吃香了,就手把教她們——阿依娜和婆婆喂起了瘦肉精。婆婆腳不大,只穿四寸半的鞋,卻攆得豬兒跑,說跑一跑,瘦肉更多。
他要我給他生兒子。死養(yǎng)豬佬,把我往死里打。
你是不是把實情對他講了……
篤篤,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房門被敲響。關(guān)燈,蓋被,一片忙碌,阿依娜立即套上衣服,那條該死的海軍條藍(lán)裙帶,怎樣也系不上。我披上浴巾開了門。那阿姨級服務(wù)員進(jìn)來說:對不起,給換個燒水杯子。
可是,燒水杯是好的,剛才插電還燒得響響的。我在心里疑惑著,那阿姨也不做聲,刮刀眼狠狠“刮”了阿依娜一眼,出門時鼻子一送,哼著冷笑。
阿依娜縮成一個了團(tuán)兒,縮回老家去,縮回娘肚子,重造一個她。
7
我匆匆整衣,她死死地抱住我,把頭埋到我懷里,像一只小駝鳥偎沙那樣,她不顧頭發(fā)弄得很亂,嘁嘁,嘁嘁,我聽到類似小老鼠的聲音,不一會兒,淚水滴落下來,一滴,兩滴,我感到臉上冰冰涼涼。
我把她抱到床沿上,催她說:走吧,我們走吧。
阿依娜搖頭:不嘛,我偏不。她把臉貼向我小腹,耳朵也貼上去,仿佛要聆聽什么聲音。我感到毛茸茸的癢,卻堅持著蹬褲子。她松松地箍住我的腰,巴巴地仰視著我,怯怯地說:我小姐姐說的難道都是真的嗎?
你小姐姐說什么了。
小姐姐說,阿依娜讓我坐下來,凝視著我的眼睛。我小姐姐說,你們男人,提上褲子就翻臉不認(rèn)人……
我都提了三回了,不認(rèn)你了嗎?
你認(rèn)我,你會要我嗎?情愿牽手,哦對了,李牛,讓我當(dāng)你老婆吧,我想做你老婆,結(jié)束這種日子……她搖晃著我重復(fù)說,讓我做你老婆吧!
這,阿依娜,劉麗,她真名叫劉麗。你知道我有老婆的,她只是生病……
可憐,我只是個替代品,你老婆生病時的替代品。可是,我也是個病人啊,我從十二歲上山打柴,一病到今,一病到此,一病到老,有誰疼過我,有誰會疼我,疼我的人在哪里,呵呵,我這個病人……
阿依娜,你怎么了?
嘁嘁,嘁嘁,我又聽到類似小老鼠磨牙的聲音。
在服務(wù)臺退房時,那個刮刀眼阿姨又踅過來了,目光死死地“刮”著阿依娜。不敢對視,她極力地傾著頭,心想這刮刀眼多像婆婆?但是,來不及想了,幾條黑影闖了進(jìn)來,匆匆一瞥中,我看見其中有人拎著殺豬刀。
撒腿就跑,我比兔子還快。不溜怎么辦,奸夫淫婦綁一塊,對她更差些。聽到她殺豬般的尖腔:打死我啦!殺死我吧!……殺“黑”豬,我要舉報……
車站門口,大娘水餃店門前,阿依娜非要把情侶杯送我。一只草黃,一只寶藍(lán),她遞給我說:一人一只,你拿著嘛。草人,黃杯,倒也合適。但是,拿回家會起麻煩的。我不想要。和她拉扯著。豁朗朗一聲,掉馬路上,摔成了碎片。我好像是故意失手的。
完蛋,完蛋了。她尖細(xì)的嗓音喃喃不止。
本市治安消息:本市XX鄉(xiāng)家庭養(yǎng)豬場,25日發(fā)生一起命案。男養(yǎng)豬戶殺死了他的外地妻子。據(jù)悉,手段極其殘忍,身體被混在一堆豬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