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中正

小暑(外一篇)

◎伍中正

胡小亮是在小暑那天在土坑里淹死的。

胡小亮沉到土坑時沒有一個人看見。小亮娘跑到土坑邊，看見一只鞋擱在岸邊，另一只鞋漾在土坑水面上，接著呼天搶地起來:我的崽呃。我的崽呃。

小暑的太陽照著土坑和胡小亮的娘。

土坑就在家門前。

胡小亮家門前一年前是沒有土坑的。土坑是挖掘機挖出來的，確切地說是磚場老板的挖掘機挖出來的。

胡小亮屋后不遠(yuǎn)就是磚場，磚場開了有些年了，附近山里、地里能用的土，都取了。

磚場老板看上了胡小亮門前的黃土地。那些黃土，又黏又易挖，在老板眼里就是財富。磚場老板盯上了黃土地，愿意買走胡小亮家門前的黃土。磚場老板在一份協(xié)議上要組里的農(nóng)戶一一簽了字。簽到胡小亮的爹時，小亮爹遲疑不想簽。磚場老板說，你要不簽，往后就別在磚場干活了。胡小亮的娘看看那份協(xié)議，催促小亮爹，說，人家都簽了，你較勁個啥?

小亮爹遲疑地簽了字。

很快，胡小亮的門前就挖成了一個土坑。不到一個星期，那個土坑就像一張大嘴。

挖掘機挖那塊黃土地時，小亮爹就心里暗喜，一塊平地挖成土坑了，將來好養(yǎng)魚。

挖掘機不再挖土的那天晚上，小亮爹說，崽他娘，看見沒，土坑將來的用處大呃。

小亮娘說，用處大。

制坯車間的電機停下來后，小亮爹就在磚場收了工，回來跟小亮娘看看土坑。小亮爹說，明年，在土坑里喂魚，喂很多的魚。

小亮娘說，喂魚，不讓土坑閑著。

小亮爹笑笑說，磚場老板挖的坑，不要錢，就平白讓我們得了。

小亮娘說，等往后得了魚，給磚場老板送些魚。

胡小亮在縣里中學(xué)念書，放假回來，他看見土坑，腿腳就發(fā)麻。他說，爹，土坑像張著的一張嘴，要吃人，怕！

爹問，你怕個卵，不用怕，你爹不怕，你就不怕。

胡小亮說，啥也不怕，就怕看見土坑。

爹揪了胡小亮的一只耳朵，大聲吼:再不許說怕，再說，老子揪掉你的耳朵！

胡小亮用手捂著耳朵，說，不怕了。

春雨一來，土坑就滿了水。那些春水流到了土坑。土坑的水很渾黃，看不見天，也看不見云影。

長時間不下雨，土坑的水就清澈了。藍(lán)天就倒映在土坑里，白云也倒映在土坑里。那時候，土坑里的藍(lán)天和白云都好看。

胡小亮對那坑中的清水，非常想靠近。他拿著自己的臟鞋走到了土坑邊，他覺得鞋臟了，他要自己洗。他把一只鞋拿在手里，一只鞋放在岸邊。

在岸邊，胡小亮一腳沒有站穩(wěn)，就滑入了土坑，他在水中拼命掙扎。漸漸，他的身體就沉入了水中。水面上的鞋像一只小船，岸上的一只鞋，很沉默。

中午，小亮娘的呼聲驚動了在磚場打工的小亮爹。爹在磚場拉磚坯。每天要拉六千多塊，不光拉，還要把從制坯車間拉出的磚碼在磚堤上。過年時，小亮爹不想拉磚坯了，想換個地方打工，就跟小亮娘商量。小亮娘說，哪兒打工都一樣，都辛苦，放著門前的工不打，要跑到外面去，那才是死腦筋！

小亮爹才留了下來。

小亮爹是一陣猛跑才到達(dá)土坑的。他在磚場拉磚，平時練的就是腿勁手勁跟速度。他跑到土坑邊，不容小亮娘說完，就一個猛子扎到土坑。

土坑的一切，都是未知。土坑對比磚場，很清涼。

小亮娘就那么看著土坑。她想跟崽他爹一樣下到水里尋找崽。

爹在土坑不停地尋找。隔一會冒出頭來，甩甩頭上的水，用手拍打著水，拍打出一些兒水花，然后又鉆進(jìn)水里。

胡小亮溫軟的身體被他疲憊的爹抱在岸邊上。

陽光下，小亮爹頭發(fā)上的水往臉上、往肩上滴。小亮娘臉上的汗珠和眼里的淚珠一滴滴往地上滴。那些水珠跟淚珠，晶瑩發(fā)亮。

小亮娘看了看土坑，說，他爹，你那崽的鞋還在水上，把它撈上來。

小亮爹看見了那鞋，起身跳進(jìn)了土坑，那只像小船一樣的鞋回到了他的手中。

小亮爹把撈上來的鞋放在胡小亮的腳邊。

小亮娘把那鞋拿在手里，又放聲痛哭。

小亮娘說，崽他爹，埋了崽，就拉土往土坑里填，花再多的錢，也愿意。

小亮爹說，往土坑里填土。

小亮娘說，崽他爹，埋了崽，我就到醫(yī)院做解扎手術(shù)，再怎么困難，也要生一個。

小亮爹說，生一個。

小亮娘說，崽他爹，埋了崽，你就不到磚場打工了，再不跟磚場老板來往了。當(dāng)初，我不求他，把你安排在他的磚場干活，崽就不會有今天。

小亮爹說，再不在磚場打工了。

小亮娘說，崽他爹，今天是啥日子?

小亮爹說，小暑。

小亮娘說，往后的小暑，不能忘了崽。

小亮爹說，不能忘了崽。

小亮娘說，崽他爹，把我也一起跟崽埋了。

小亮爹說，崽她娘，你要說胡話，老子打你兩巴掌！

小亮娘再不說話。

小亮爹頭上的水珠換成了汗珠。胡小亮溫軟的身體漸漸變成了尸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小亮娘說，崽他爹，快把崽抱回家。

午后，小亮爹抱起胡小亮，就慢慢走回家。

小亮娘看看天，看看天上的流云，流云很白，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在天上走過。

那一刻，小亮娘的眼有點花，雙腿一軟，倒了下去。

大 暑

女人是大暑那天倒在血泊中的。

女人手中的鍬還沒有揚起，就被小蟲鋒利的鐵鍬殺倒了，鮮紅的血從她的腹部滲透出來。女人用手使勁按著腹部，按著那個傷口。

女人倒在田邊。田邊溫度很高。女人身上的溫度很高。漸漸，女人的臉上，不斷地生出汗來。

小蟲沒有顧及什么，徑直回家了。

女人的一口氣沒有斷，斷續(xù)地說，狗雜種，老子往后要殺了你。漸漸地，言語不清。

女人跟小蟲記仇是前年秋天開始的。

前年秋天，女人的稻田里需要大量的水。不然，那些受過干旱的禾苗就會枯死，到秋天，就會顆粒無收。然而，進(jìn)入女人稻田的水，必定經(jīng)過小蟲的田。過去，女人跟小蟲的女人很說得來，田里要進(jìn)水，跟小蟲女人一商量，清清亮亮的水，就進(jìn)入了女人的田間?？墒?，小蟲的女人跟一個老板走后，田里要水，就得跟小蟲商量，要看小蟲的心情和臉色。

女人覺得，小蟲的田不是落在她視野里的田，而是橫亙在她眼里的山，她要征服那座山，翻過那座山。

女人還是找了小蟲。

找到小蟲，女人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女人說，我家稻田缺著水，放來的水，從你的田里過。

小蟲說，不能過。

小蟲還說，我田里，上午才撒了化肥，化肥才溶解在水里，你把肥水放走了，到時候，我那田里的禾苗還能結(jié)出谷來?

女人說，也行，那我過兩天再放。

沒想到，第二天，小蟲田里的水，全流到了女人田里。

女人站在自己的田埂上，跟小蟲解釋，女人說，你田里的一只黃鱔打開了一道小口子。小蟲站在女人的田邊，不聽女人的解釋。

小蟲很生氣，用鍬鏟了女人田里的一片稻。女人說，是你沒有管好田里的水，水跑到了我田里，你不能鏟我家的稻子。

小蟲不依，說，我偏要鏟。于是，又鏟倒了一片。

女人站在田埂上，很傷心。

女人跟小蟲記了仇。

女人想著法子跟小蟲對著干。兩年里，女人沒有跟小蟲說過一句話。就是看見了，也不搭訕。

農(nóng)閑，小蟲就到鎮(zhèn)上賭博。玩那種叫做比點子大小的游戲。有一回。小蟲輸了。鎮(zhèn)上很多人都知道小蟲輸了的事實。女人知道后，心想，為一田水，跟我過不去，輸死你。

小蟲沒有輸死。

農(nóng)閑，小蟲就到鎮(zhèn)上玩，回來時，讓車給撞倒了。鎮(zhèn)上很多人都知道小蟲讓車給撞了。女人知道了，心想，為一田水，跟我過不去，讓車撞死你。

小蟲沒有撞死。

小蟲還得到了一筆賠款。

小蟲的撞傷，很快就好了，他就想到了種田。

春天，小蟲又把田一犁犁翻耕過來，撒下谷種，很快，田里的禾又青了。

女人仍舊種著田。天不下雨，女人田里就缺水，女人想把高處塘里的水放出來，引到自己的田里去。水要經(jīng)過小蟲的田。想到這一點，女人就很灰心。

女人田里的禾苗干蔫了。女人就讓田里的禾苗干著。

女人磨了鍬。女人要用鍬在小蟲的田里打出一條溝來。

小蟲知道了，也拿著鍬出來。生氣地對著女人說，你還打溝，我就用鍬殺了你。

女人在堅持自己的想法。

女人不能停下來。

心想，小蟲，你就是殺了我，我也要打溝！

小蟲很容易地把女人推倒在田里。

女人像一頭母獅，站了起來，揚起手上的鍬，就朝小蟲殺去。

沒想到，小蟲手里的鍬殺在了女人的腹部。

女人不得不倒了下去。

女人在努力地回憶這一切。她感覺到特別口渴。她很想喝到水。

女人昏了過去。

小蟲從家里跑出來，把女人背在背上，很快送到了醫(yī)院。

到晚上，女人才在醫(yī)院里醒過來。

女人問醫(yī)生，誰送我來的醫(yī)院?

醫(yī)生說，一個叫小蟲的男人，他還為你墊了醫(yī)藥費。

女人口里重復(fù)著一句話:雜種的小蟲！哪一天，我要殺了你！

醫(yī)生一聽，怔怔地看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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