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我小娘娘迫切想要脫離我們那個大家庭,是在她十八九歲時。
那天,我去我奶奶的房里,找剪刀想裁紙裝訂練習簿。在針線籮里,無意中翻到我小娘娘的一本記事本,上面寫著這樣兩句詩: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我很吃驚,撞破了一個秘密似的,又使我很慌亂,我趕緊原封不動放好那本記事本。
我留心觀察我小娘娘,她表面上并未表現(xiàn)異樣。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過著日子。
我卻惦記著她的秘密。改天,又偷偷去翻了一回,上面有了新內容,一頁上寫著,孫么民,孫么民,孫么民。只這一個名字,寫了滿滿一頁紙。又一頁上寫著,孫么民,你帶我走吧。
我嚇得不輕。
孫么民我認得,同村同生產隊的,和我小娘娘同過學。他有一個哥哥孫么宜,性情溫和,高考制度恢復后,他是吾村考上大學第一人,名噪一時。他家的門楣,因此被抬高了許多。
孫么民與他哥不一樣,性子猛烈,常做些打架斗毆的事。初中畢業(yè)后,他就回到村子里,愛穿牛仔褲,愛留過耳的長發(fā),不事稼穡。卻搞了一堆蜂箱,說是要做放蜂人,追逐著花跑,四處閑游。吾村人背后叫他孫二流子,幸災樂禍地悄悄議論:“不怕他孫業(yè)青說嘴,他是播了顆好種子,也播了顆孬種子?!睂O業(yè)青是他們的父親,因大兒子孫么宜考上了大學,孫業(yè)青不太把村里人放在眼里了。
我遇到孫么民,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他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吹著口哨,從我跟前走過去。
我替我小娘娘憂傷,不知怎么辦才好。我試探著問我爸:“爸,你說小娘娘以后會嫁個什么樣的人?”我爸不在意地說:“還能嫁個什么人。嫁個種田的吧,好好過日子。”我說:“那,像孫么民那樣的人,行不行?”我爸有些警惕地看看我,我趕緊說:“我是想學他哥考上大學的。”我爸贊許地點頭,說:“你不會考得比他差的?!币娢疫€愣著,我爸就又說了:“孫么民不學無術,你小娘娘不會嫁這樣的人??磿グ?,你小娘娘的事,不要你操心?!?/p>
唉,我的一顆心,掉進冰水里了。
我小娘娘想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在我們家里,這一點是被無條件支持著的。我小娘娘順利地把書一直念到高中畢業(yè),回家務農半年,小身子骨受不了田間勞作的苦。更確切地說,是受不了我媽的壞脾氣,她想逃離,便又鬧著要去復讀。也就得逞了。行李是我媽親自給備下的。我媽在燈下給她納新布鞋,在燈下給她絮新棉被,一邊就說:“也不知道你將來長本事了,還記不記得我這個嫂子。”
我小娘娘當即信誓旦旦說:“記得的,記得的,嫂子你對我太好了?!?/p>
我媽很滿意,嘴角邊漾起笑的紋,看上去,很溫柔。
我小娘娘在外折騰半年,我媽還給送過兩回咸菜和糧食,用一根扁擔挑著去的。然她高考下來,與錄取分數(shù)線卻相差太多。
之后,我小娘娘又復讀一年,沒考上。她不得不死了心,到底不是塊讀書的料。她回了家,死心塌地做農民。
我媽很是失望。一與我奶奶起了紛爭,就會拿我小娘娘說事,含沙射影地罵。
我在得知我小娘娘的秘密沒多久后,有人來給我小娘娘說媒了。
我爺爺奶奶是沒有主見的,全由我爸給做主。
來人在我家堂屋坐,與我爸我媽嘰里咕嚕半天,我們家就著手打掃衛(wèi)生了。把屋子里的灰塵撣凈,屋前屋后也都給清掃了,說是第二天有人上門來訪親。這戶人家家底厚實,房子是小瓦蓋的,屋前還長著十幾棵銀杏樹。那時的銀杏樹等于搖錢樹,能嫁到這樣的人家,是有福氣的。
我小娘娘聽說人家來相親,她推說肚子疼,晚飯也沒吃就上床了。第二天她賴在床上不肯起來,我姐怎么勸,她也不起來。我一方面替我小娘娘擔心著急,另一方面,又懷著好奇性,興奮地等待著上門來相親的人。
一行人終于到來。父子倆,還有兩個叔叔跟著,都穿戴齊整,頭發(fā)梳得油光光的。他們圍著我家屋前屋后轉了一圈,我爸跟著,遞煙遞茶。我和我姐一看見那小伙子,心立即涼了,他有一只眼睛竟是歪著的,人也生得黑不溜秋。
我奶奶做了荷包蛋端上桌,眾人圍桌寒暄。那個歪眼吭哧吭哧,竟把一碗荷包蛋全吃了,我給他的印象分又扣去許多。
心里不喜,我就故意生出事端來,把大門搖得咯吱咯吱的。我爸對我使眼色,我裝著沒看見。我姐也很配合,她一會兒進屋來,一會兒又出去,喚雞打狗的,聲音弄得倍兒響。那幾個人大概看出一點苗頭,終于坐不住了,起身告辭,約定日子我家去回訪。
他們走后,我爸問:“你們說,這人怎樣?”
我媽說:“我看還馬馬虎虎。”
我爺爺不吱聲,我奶奶說:“你就剩這一個妹子了,你們看著辦吧?!?/p>
我和我姐投反對票,我們說:“他是個斜眼,我小娘娘怎么能嫁個斜眼?以后生個小孩也肯定是個斜眼。”
我小娘娘伏在床上哭,哭得嚶嚶的,她說:“我不嫁人,我死也不嫁人?!蔽遗苓^去,告訴她:“小娘娘,我?guī)湍阙s走他們了,這個人,你是不要嫁的啦。”
事后,我被我媽痛罵一頓,我亦是不在乎的。我爸也不大滿意那個人,這樁親事,最后黃了。
媒人接二連三地來。
我小娘娘被我奶奶逼著,去相了兩回親?;貋碛滞纯蕖?/p>
其中,有一個小伙子,我照過一面,長相不錯,白凈斯文。家里人也都覺得好,我小娘娘卻不同意。我媽急得指桑罵槐。我奶奶也生了大氣,絮絮叨叨數(shù)落她。我爸也失了耐心,問她:“你這滿籮挑花,挑得眼花,到底想挑個什么樣的?你也就這條件,別挑花的挑綠的,挑到最后挑個沒皮的?!蔽倚∧锬锼拿娉琛?/p>
那天的記事本上,我小娘娘寫下這樣一段話: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墒?,我的一心人卻不知道我在苦苦地等著他。孫么民,你聽到我的呼喚了嗎?你怎么還不帶我走!
我看著,只能心痛地干著急,卻無計可施。
也在路上看到孫么民,他放蜂歸來,牛仔褲,長頭發(fā),吹著口哨,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他與我小娘娘相遇了,也只是客氣地點點頭,各走各的路。我小娘娘埋在心底的思與戀,他是一點也不知道。endprint
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混過一個冬天。春天來了,孫么民帶了一個姑娘回村,是他在放蜂的路上談的對象。姑娘長得俏模俏樣的,村里人見著,都嘖嘖稱贊,開玩笑說:“別看孫么民吊兒郎當?shù)?,騙女的卻是一把好手?!?/p>
我小娘娘躲到河邊哭了一場。斜陽低垂,柳絮飄飛如雪,她瘦弱的樣子,遠遠看過去,像一片飄著的絮,無依無靠。
后來,再有媒人來說親,我小娘娘一見媒人,還沒等對方說話,就點頭說同意。她是灰了心的,嫁什么人都是一樣。
這回說的是我們本生產隊的,一個小瓦匠,在紅旗河對岸住。人長得不好看,但老實本分,知根知底的。那天,我聽見媒人在我家廚房里,分析這樁親事的好處,很像三國里的諸葛孔明,搖把鵝毛扇,指點天下。在座的有我爺爺我奶奶,我爸我媽。媒人分析了三點:
第一,小瓦匠兄弟兩個和他叔叔都在我們四隊,一旦結了婚,他們便都是你們家的人,你們的勢力就大了去了。誰還敢欺負你們?想要做個什么事,還不是一呼百應的?
第二,荒田里餓不死手藝人。嫁個瓦匠,往后有看不見的好處。你們家要砌個灶臺,蓋個羊圈豬圈的,要修房建房的,哪還用得著請別人?
第三,嫁得近比嫁得遠好。嫁得近互相有個照應。特別是四爹四奶奶(指我爺爺和奶奶)年紀大了,有個姑娘在身邊,常來跑跑,是再好不過的。你們這做哥的做嫂子的,也會減輕點負擔。
我爺爺我奶奶點頭。我媽點頭。我爸點頭。
我爸最后說:“好吧,她再也沒什么可挑的了?!?/p>
我小娘娘的親事,就這么一錘定音。
我小娘娘出嫁,是在臘月里。
因為住得近,我小姑父沒用車子來接,他領著她,步行回家。
我小娘娘穿上大紅襖,看不出歡喜,也看不出不歡喜。臨出門前,我姐擁抱了一下她。我也上前擁抱了一下。肩膀上突然潮了,她的淚,掉在上面。
家里人都站在門口送。我奶奶叮囑她:“路上不興回頭的?!蔽野址帕艘粧毂夼?。我和我姐再去看時,她和小姑父,已走遠。
我姐想到這以后,她落了單了,很有些傷心。我姐對我說:“投胎做女的真沒意思?!?/p>
我沒吱聲,心里有說不出的冷清和惆悵。
天色還早,我卻再無睡意。我在想,小娘娘的記事本,去了哪里了。我到我奶奶的針線籮里去翻,沒翻著。
一年后,我小娘娘生下一子,小名“祎祎”,喻美好的意思。
吾鄉(xiāng)有風俗,喜得貴子,是要染紅蛋煮糖粥送人的。我小姑父興奮得染了一大缸的紅蛋,煮了幾大鍋糖粥,挨家挨戶分送。
他和我小娘娘的婚姻,四平八穩(wěn)地過下來。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海誓山盟,有的是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把俗世的小日子,過得扎扎實實。
我小娘娘曾暗戀過的孫么民,后來的境況并不好,結婚了,離婚了。再結婚,再離婚。幾番折騰,落魄得不成樣子。
這世上,究竟誰是誰的一心人?你為之千轉萬回的,未必就是。所以,放下,只管朝前走,或許,他就在下一個路口等著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