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一

我一直有個疑問：在深圳這樣一座城市，一個人靜下來寫詩會有什么樣的感覺？白天工作，晚上寫詩，或者晚上工作，白天寫詩。我之前無法想象其中的微妙。但在忙碌和喧囂中，仍然有一些在深圳寫詩的人，這也不是什么宿命，而就是興趣愛好所致。我完全能理解有詩人對語言的把玩，它是不分地域和環(huán)境的，在哪里都擋不住一個人用頭腦和想象完成對自我的救贖，那是他精神之船能得以?？康臑閿?shù)不多的港灣，尤其在這樣一個時代。在了解了深圳一些詩人的生活和寫作后，之前的疑惑，也漸漸釋然了。他們和其他城市的大多數(shù)詩人一樣，愿意留在詩歌這塊陣地上，不是為了博取同情，也非為了名利，而是為了那止不住想寫的一些令自己得到安慰的句子，為了那語言創(chuàng)造的欣喜和歡悅。

誰是為寫詩而去深圳的？幾乎沒有?？墒沁@些為生計而居于此的人中，一些人寫起了詩，或許他們去之前就開始寫詩了，在深圳的寫作只是一個持續(xù)。更多的人，容我推測，在奔波中大概都放棄了詩；能堅守的，已屬不易。這是為了要給自己一個交待嗎？其實根本沒那么悲壯，有人還抱著游戲和好玩的心態(tài)，不那么嚴肅莊重，不那么偏執(zhí)較勁，只是有著寫出和釋放的快感，讓他們一直在朝前走。就如同土地測量員K去尋找語言之墻對面的那座城堡，總想進去，但最終都未能進，這中間與所有阻礙力量博弈的過程，是痛苦的，可能也是美妙的。在當下詩壇大放異彩或踽踽獨行的深圳詩人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外來者。作為深圳的異鄉(xiāng)人，他們現(xiàn)在也都被劃歸到了深圳詩人群里，也許他們早已在內心將自己當作了深圳詩人，且成了一種自覺。偌大的深圳，詩人也可能形成圈子化——總是幾個關系好的在一起玩——各玩各的，互不干涉。這種“不團結”，其實正是深圳詩歌自新世紀以來獲得全國矚目的原因。

徐敬亞1986年以《深圳青年報》編輯身份組織現(xiàn)代主義詩歌大展、“詩生活”、“第一朗讀者”、《大象詩志》、《白詩歌》、《飛地》等這些與詩歌有關的事件、網(wǎng)站、詩歌活動與民刊都發(fā)生在深圳，也確實為深圳詩歌帶來了聲譽。但更內在的聲譽，其實是由個體的詩人通過自己獨特的寫作所爭取的，他們每一個人的努力，皆是在為這座并不詩意的城市拓展精神之花綻放的空間。萊爾、從容、一回、謝湘南、王順健、李晃、樊子、大草、唐成茂等中堅詩人，他們可能都過了熱衷于形式實驗的年齡，下筆即為人生和命運的有感而發(fā)，在細節(jié)里呈現(xiàn)生活，在感悟中理解人生。我也愿意以感同身受的姿態(tài)來面對他們的作品，那是一些讓人能讀得進去的文字，用情的，在理的，入心的。在他們之后，有更多的年輕詩人帶著夢想來到深圳，他們當是這座城市的新生詩歌力量。其活力和創(chuàng)造性，已經(jīng)體現(xiàn)在了那些鮮活的分行文字里，如同暗夜里的一束光，能照亮文化沙漠中那些似乎被遺忘的角落。這些年輕詩人多為70后和80后，如今還在堅持的，大概是不會再離開了。為興趣而作，想必是不會太功利的，因此，他們的詩作大都帶著實驗性，有著先鋒的品質。

張爾在主編《飛地》詩歌叢刊之前，還曾編過《詩林》雙月刊，他讓這份東北的詩歌刊物獲得了南方的靈性。在此要強調的是，張爾首先是一個詩人，其次才是一個詩歌編輯。他的詩，有很強的語言實驗色彩，不完全是憑經(jīng)驗寫詩，而是靠想象在推進詞語前行。這樣的方式，往往能讓詩人獲得更長久的寫作動力。張爾將人生經(jīng)驗作為一種資源在積存和累加，這可能會為他某一天的轉型留有足夠爆發(fā)的潛能。這位在語言世界里遨游的高個子，他的詩應該是用詞語重重地砸下來的感覺，但他沒有，反而寫得輕逸，與他的身軀形象恰成反比。他用詩將我們引向了一個神性的空間，領略他的詩意是需要難度的，想象要隨著他的寫作走，不可偷懶。我們的現(xiàn)實，往往是一堆煩潑的庸常日子，他的現(xiàn)實是什么？肯定超越了俗常，越發(fā)靠近一種難以言說的超然之境?！耙蝗栈蛴篮悖R頭化出無數(shù)枚針孔/將世界汲入暗室監(jiān)視的無垠?！笨此茻o邏輯，其實每個詞后都暗藏玄機，它不是詩人隨便傾倒出的一灘語言爛泥。“詩，這雪后滑體的詞語礦山，振臂一傾/手心沁出的汗?jié)n慢慢冷藏社會余震的殘溫?！保ā冬F(xiàn)實》）這就是詩的現(xiàn)實，也是詩人內心的真實。在深圳，也許不太適宜寫那柴米油鹽的現(xiàn)實之詩，太過物質化的生活，更需要精神上的想象來中和，方可獲得平衡。這是一個可以做夢的地方——可以做發(fā)財夢，也可以做詩歌夢。《夢中的中年派》就是夢境和現(xiàn)實融合的產(chǎn)物，《短劇》是思緒放飛之后的語言想象之旅，而《寄海南》看似與現(xiàn)實相關，但那情感聯(lián)結的，也是一種白日夢般的天馬行空之意?！坝赀^，兩個人一前一后，擠進國家高速/的尾煙中玩命地排隊?？ㄜ囷@然跑得更快些/疾馳的噪音如饑餓的鐘擺，她越來越遠，/連衣裙與路肩荒草混為一片，也就是說/她的夜影，在加油站上空將形同一束詭譎的輕煙終至虛無？”這種帶有后現(xiàn)代都市風景拼貼的書寫，就像是一場夢囈，最后落腳到追問上，如神的幻化。這就是張爾的寫作呈現(xiàn)出來的神性詩意，在加速度的想象中完成，它考驗的是詩人駕馭語言的能力。

深圳的年輕詩人，似乎不約而同地在朝著一個方向用力，那種夢囈的書寫源自他們對語言的偏好甚至偏執(zhí)。這是創(chuàng)新的動力，也是易遭人詬病之處：因過于注重想象，跳躍感太強的詩給人的感覺可能就是晦澀難懂，這是年輕詩人們的普遍特點。但當想象上升到與經(jīng)驗對接的高度時，另一種詩歌之美可能就產(chǎn)生了，呂布布的詩即是如此。她的詩給我的印象一直就有童話的味道，天真，詭麗，奇譎，帶著一種巫性的美。一看這詩題——《吃嘴的光》，就可能跟隨詩人自覺地進入某種時空隧道，其實，她是在寫月亮?！霸铝镣鶘|運行——/這只吃嘴的光，吃掉整個太陽”，接下來就是閉上眼睛醞釀出一個想象的世界，各種器物和意象依次出現(xiàn)，就像要完成它們在語言中的旅行，“二十分鐘后，一個沒有太陽的世界/結束了?！睆暮诎档焦饷?，這轉化就真的讓人看見光了嗎？也未見得，詩人沒有出示最后的結果，只是知道一場短暫的語言之旅完成了。呂布布的詩總能激起我的閱讀欲望，因為你很難猜出她會將你帶到哪里，她的詩中似乎永遠有著出其不意的驚喜和美。因此，她的寫作讓人抱有期待，即便是“為一只兔子而作”的《雪后的世界》，也不乏童話的純粹；即便寫一首關于男性的詩，她也能調動所有感官，來參與一場接一場的語言突變，“他決定寫一首粗糙的詩/他寫那嘰嘰喳喳的聲音”（《他從夢中睡去》），夠猛烈，也夠勁道，她只是轉換了一種方式或變換了一種口味，讓那些重的意象也能進入“夢游”之境。童話式的書寫，在呂布布這里并不輕盈，她還是要讓所有的東西都沉下來，落在地上，更顯瓷實、綿密。endprint

二

依靠想象寫詩，是很多年輕詩人的慣常路徑，也是一些更年輕的詩人唯一方式，這樣的資本足以讓他們支撐到25歲。然而，詩歌作為語言的藝術，它除了給人帶來語言創(chuàng)造的驚喜之外，還有一種共鳴，可能是情感的，也可能是美學的，還可能是思想意識的。能引人共鳴的詩作，我們讀來是一種幸運，而對于詩人來說，他也從某種程度上獲得了讀者的信任。如今，能讓人信任的詩人越來越少了，阿翔算一個。他新世紀以來所走過的詩歌之路，所取得的詩歌成績，我們有目共睹，他的努力皆圍繞著詩，辦民刊，組詩稿，做詩歌的熱心人或義工，令人尊敬。

我?guī)缀鯖]有將阿翔當作一個深圳詩人，總覺得他早已超越了地域之限，而走得更遠了，雖然他目前就生活在這座城市。阿翔的詩，源于現(xiàn)實經(jīng)驗，這毫無疑問，我們可以從他的每一個句子中看到現(xiàn)實的底色，但他沒有通過超越現(xiàn)實而飄起來，他懸在了中間，那些詩意我們伸手可及，觸之有感。大概就是這種超現(xiàn)實的意味，讓阿翔在語言的變幻之路上走得精彩。他的詩讀起來很連貫，跳躍感并不強，而那起伏的詩意何來？一種氣場貫注在了字里行間，他的詞語組合大都恰到好處，有時令人叫絕?！鞍准垚凵虾谧?就像一首未完成的詩”，帶著隱隱的哲思味道，會促使我們去認領這份創(chuàng)造?！坝袝r諸事/無從說起，許多人帶著沉郁的臉色/但有時，你說不，絕不染指另一層假象/這意味更多隱喻朝著不同的方位，閃電/附體，影子脫離你的呼吸，以至于分享內心碰撞/連同偏執(zhí)，陷入在霧霾之間。而生活/不計廢棄，也許因了這樣，不確定的/記憶重新歸位，一場盛大的宴會/超出現(xiàn)實所帶來的拯救。在那個夜晚/太多的幻聽有半醒著的流亡，一小片黑暗悼念隱身”（《耳鳴詩》）。這一隱喻意味的抒發(fā)，確實像是詩人在與自己進行一場哲學的對話，觸及身體和靈魂的雙重經(jīng)驗，而讀到最后，一種自我審判的感覺隨之而來，它顯得更內在，也更趨無解。我有時愿意去讀這種有挑戰(zhàn)性的詩，它們至少不會讓人太過依靠慣常思維來領悟其美，詩人的超現(xiàn)實狀態(tài)，很多時候能偶遇片言之語的新奇之感?！坝貌滑F(xiàn)實的口罩也無濟于事，讓你以為/咳嗽的樣子像偏執(zhí)的生活”，對，就是偏執(zhí)！阿翔將詩寫到一種偏執(zhí)的地步，乃極致之境。他朝哪個方向走，而我們又需要什么呢？“命運的細節(jié)不需要/向老人去辯論，無論如何還有一套辦法/通過酣睡可以忘乎所以/至少外表像植物，內心被云朵簇擁/才能打濕下午的暮春”（《過往通過灰塵越來越稀，或今日有詩》）。日常之詩也有它的政治，不管什么樣的規(guī)訓和束縛，最后都可通過“消極自由”來抵達內心的寧靜。詩人能事不關己，就高高掛起嗎？我看他未必會放任自己到如此地步，他要的就是不懈地去追尋真相，甚至不惜用隱喻來備忘一個時代的罪惡。有時，詩人返身回來，與詞語撒嬌，也可以是一種生活?！八荒苴に伎嘞?。不能在漫長的夏季/過早暴露，星期五黑得不像話，連傷害也是黑色的/身上的大雨操縱她的美。她曾經(jīng)糾纏/雙性的身份，練習/健忘癥，以及對健忘癥的適應”（《劇場，新贊美詩》），這樣的贊美，堪稱一場悖論，而這悖論引發(fā)的內心沖突，又是詩意的源泉。阿翔就是在這種自我創(chuàng)造的悖論里日復一日地與詩較量，他的寫作有著可以看得到的前景，不在于他的先鋒，而在于他用心的執(zhí)著。

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完成的詩，有一些總給人不靠譜的感覺，我們在其中找不到生活的依憑，又生怕因誤讀造成尷尬，所以很多人愿意尋找似曾相識的熟悉，哪怕只是一份傳統(tǒng)?，F(xiàn)在，向古典回歸，朝傳統(tǒng)求救，又有了一股回暖的潮流，那些古意和優(yōu)雅，在后現(xiàn)代社會仍然沒有背離我們的審美，仍然符合很多人的閱讀和詩歌接受趣味。在溫經(jīng)天的詩歌中，我們就能尋找到一種古典的雅致，看他詩作題目——《斷崖》、《飛鴻》、《御蝶》，這樣的意象我們只要稍通古典詩詞，就不會陌生。詩人不僅從傳統(tǒng)里找到了契合自己寫作的形式，更重要的是，他捕捉到了一種感覺，那不是江南氣質，而是以柔克剛的詩性?，F(xiàn)在很多年輕詩人在模仿和借鑒古典，但形式易得，精神難求，如何在骨子里靠近古代詩人的靈魂，那是需要悟性的。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溫經(jīng)天當屬此一心懷復興古典夢想的詩者，他的嘗試正形成其個人獨有的風格?！叭彰粺o相之風扶起宛如一支笛子”（《斷崖》）；“魚鳥同種，自手心生/艱難時水退到腳踝，所以花，開在天空/根游弋/隨潮汐分不清明日昨日”（《飛鴻》）；“花間詞泛濫。我本邀請豪雨/虹影說，塵緣洗不凈，不妨發(fā)呆/任遠方來者盡取，你一切顏色”（《御蝶》）。讀這樣一些句子，如置身古典詩詞的畫面中，能領略到溫潤之美。詩人僅僅滿足于此嗎？他還是希望寫得更深。表層的古典已非當下詩歌的目的，如何演化出一種詩的現(xiàn)代性來，當是更高追求。而他的一首《途中》，又顯得與己不同，與眾也有別，這可能是詩人探索的另一個方向。

與溫經(jīng)天不同的是，蔣志武的寫作更像是一個詩人在都市的私語和獨白。從他的詩作中，我們能讀出一種孤獨感，他在形而下和形而上之間不斷穿梭，連詞語的流轉也都顯出了幾分存在感。“需要一個女人的身體/來刺激文字”，詩歌的呈現(xiàn)如此真實，甚至觸目驚心，但打動我們的，又是身體的另一面。“在生命的過程里/兢兢業(yè)業(yè)的骨頭供給我站立的姿態(tài)/而身體將是我/此生唯一帶走的財產(chǎn)”（《身體，塵?！罚?，詩人寫到了一種人生的終極，不委婉，不回頭，也不憐惜自己在精神上失落的遭遇。就這樣直白其心地道出真言，正是詩人對人生有感而發(fā)的體現(xiàn)：我們逃不脫的歸宿，就是身體最后歸于塵埃，這是注定的結局，無可更改。但那又怎么樣呢？因此就要為了獲得現(xiàn)世安穩(wěn)嗎？“我喝過的水還流動著/走過的橋梁別人還在走/含著泥土說話，牛羊走過了/最后一塊稻田/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堅守黎明/生命里的張望將更加慈悲”，現(xiàn)世還需好好來過，不管出現(xiàn)何種困境與苦難，總有一份力量在支撐著我們前行?！昂谝沟暮谠谟谒男叛?迎面而來的死訊并不可能”，“生活的刀子切入活著的骨頭/我不為殘缺的事物哭泣”（《不為殘缺哭泣》），這些可能就是一個人生活的明證，完全沒什么可怕的?！斑@些年，一直在低處彷徨/對高處的語言、視野，手鐲/充滿了畏懼感”（《高處，低處》），有畏懼感是好事，這是對人生還有警惕，還有活著的想法，這樣寫下去，就會是一種救贖和新生。endprint

三

如果說深圳的男性詩人曾經(jīng)創(chuàng)下過他們的輝煌的話，那么，在這座城市的女性詩人，與他們相比不僅毫不遜色，有時甚至更勝一籌。她們同樣也在各個行業(yè)里打拼，但那種詩情的流露也自然、率真，不乏坦蕩的情懷。呂布布的詩作像童話，而其他的年輕女詩人中，有和她相同氣質的，也有和其風格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書寫，總之，以創(chuàng)造為目的的詩性抒發(fā)，就是要達至每個人想要獲得的個體真理：我的書寫在何種意義上成立？持續(xù)不斷的寫作又如何獲得合法性？這些問題或許深入寫作的詩人都曾考慮過，只是在具體的實踐上，判斷的高下在于內心的較量。當書寫成為一種自覺，女詩人的感性可能更能營造新奇的詩意效果，她們的細膩與敏感，在日常中捕捉命運感和歷史感，將微妙復雜的痛苦經(jīng)驗轉化成為豐富的詩性存在，更多時候其實是女詩人的強項。她們中不少人有這個能力來尋找具體可感的真實，在節(jié)制的表達中，不動聲色地措置那些零散的詞語，而呈現(xiàn)給我們的，很可能就是那生活所傳達出來的燦爛或悲涼。

在這個意義上，我愿意去傾聽幾位年輕女詩人的發(fā)聲，看她們的寫作到底如何應證了那些字詞間所暗藏的精神內涵。橋的寫作可追溯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如今，她早已從青春期寫作中走出來，進入到了成熟的開闊地帶。她那神經(jīng)質般的創(chuàng)造，一直貫穿到新世紀至今，其氣質更接近于某種寓言性。一首《亞麻的聲音》洋溢著“不確定”之美，隨著想象的深入，也可收獲一段飛翔的快樂，它并不抽象，而是在某種意外里再現(xiàn)了詩與思的巧妙融合?！赌莻€喂過你音樂的人在海里》初看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但讀完后我們能感受到彌漫其間的一股詩意的輕搖滾味道，“布魯斯加點香草麥片，你就能在他身上擠出奶/這沉睡的上午，朋克的午餐/整個下午速度金屬，主唱咬字清楚/他鞭打一群羊/聲嘶力竭”，聽這樣的音樂，會有一種不自覺的代入感。被音樂領著走，我們可能一度喪失自我，甚至隨著樂聲移動心緒，難以自拔。但詩人并非是主動的，她所聽的音樂是被“喂”的，奇妙就在這里：由被動變?yōu)橹鲃?，這不僅是音樂教給我們的法則，更是生活本身所帶來的影響。橋的詩就是這樣游移不定，她很少有固守于某種風格的時候。她樂此不疲地書寫都市生活，其優(yōu)勢就在于對幻化之物的得心應手，這或許是天性使然，也可能與她獨特的生活趣味有關?！稏|京造句》仿如一次人生經(jīng)歷的結晶，將日本文化嫁接到詩歌中，卻收獲了既純粹也富質感的句子：“戀愛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了/我依然饑餓/我饑餓的那天早上種下一片稻子/語言是一粒令人驚喜的谷子/在秋葉原的地下鐵，我?guī)鸵蝗喝嗣撊ニ麄兊耐馓?他們都想填滿我/他們都想我幸?！?，在此，“我”就像是一個季節(jié)的代言人，或者說就是一個季節(jié)，詩人在說話，有著淺唱低吟的情愫，但并不妨礙我們去找到審美的立場，自由呼吸她的詩所帶來的清新之氣。

楊沐子的詩，相比于那些靠想象取勝的詩人來說，更接近于生活本身。但這并不代表她的詩中沒有想象，只不過是想象內化在了經(jīng)驗展開的維度中，不顯得那么生硬、夸張。她的直言如同其性格本身，單純，坦率，開朗，對自己都不留余地?！拔铱刹幌矚g這樣的男人/我喜歡的一定會說/走，喝咖啡去。我想著/幾乎對外界一無所知/紙巾在手里捏成一團/而且不可能，如同球一樣滾動”（《可能》）。詩人就是這樣處理生活的，沒有試探，也無琢磨，直接切入經(jīng)驗。哪怕只是一種可能，在她筆下，也像是一種真實的發(fā)生。這樣的直白其心，也是一種風格?！叭齻€少女擠在一起/偷看彼此的乳房，豐滿/圓潤的世界，像奇異的琥珀/花兒在里面滾動，色澤鮮艷/嬌美。其實呢//你在樹脂化石中你能做什么/花不能像柔軟的襯衣/緊貼在身上/我笑容可掬，腳步輕俏/不，你是否驚訝/這身段，源于青春的沖動/源于對性的困擾/我們的身軀，被卷入三個少女之中/你都看到了/她們右手還舉著棒棒糖/像花園搭建的一道風景”（《花園》）。由三個少女引出的花園世界，應是一份美妙的象征，這年齡，這環(huán)境，這氛圍，都代表著一種朝氣。詩人是要寫出青春的活力嗎？其實這活力中也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疑難和隱秘的憂傷。這由情緒掌控的節(jié)奏，詩人把握得恰如其分，她在動態(tài)的地方用力，在靜態(tài)處收尾?！督o花園》一詩也是如此，過往的記憶或瞬間場景喚起她寫下了易被我們忽略的日常，這樣的心靈記錄無需多解釋，我們能感受到的還是意境本身。

朱巧玲的詩是有激情的，她向往遠方的存在，以想象達至，用經(jīng)驗收回，這不是模式，而是路徑。她在詩中的吶喊，有著宣泄的意味，我們可由小處進入大處，在開闊里尋求愛的可能?！兑蝗f年》這樣的詩怎么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詩人沒有如此現(xiàn)實，她渴望永無止境的延伸，那是能擴張的欲望，連同身體和靈魂。“一萬年，是隱匿，是呈現(xiàn)，是鏡子里的暴亂/去死吧！虛無/去死吧！孤獨/一萬年，是漫長，是匆匆，是混沌”，這樣的寫作有著瞬間的爆發(fā)力，詩意也是縱橫捭闔，往往能在不經(jīng)意間化腐朽為神奇。比如，她的一首《閃電》，也屬于快節(jié)奏型，用重的意象讓詩沉下來，表象平靜，可內部暗流涌動，“風吹落花瓣，有誰還在千回百轉”，似乎要打開另一個存在的世界，要“為你描摹流水般的深圳時光”。至此，詩人寫出了她內心的真相：要扮演一個清晰的角色，寫出自然和命運交融的一切?！拔衣牭教搰[已沖破云層/那閃電的幸福即將如暴雨傾瀉”，閃電在一座城市上空瞬間劃過，帶來的是詩人的動情之時，打動了她自己，也讓我們產(chǎn)生了共鳴。這種移情也體現(xiàn)在了其他詩作里，《在西鄉(xiāng)》是由景入情的感念所起，引入佛與神話的思索，境界開闊，但又不乏命運糾葛，這些無以言表的內部潛流，恰是詩的神采。朱巧玲的寫作是生動的，抒情性的筆調里總有超越世俗的精神，或許她的詩正見證了一個城市思想和宗教的變化。

四

在深圳詩人群里，我很少看到純粹的口語寫作者，他們不選擇簡化語言，而是在難度里出示風度。講究語感，不求美意，自絕于主流之外，這其實也是另一層面的自我放縱。我所倡揚的極致寫作，并不是走極端，那些為了吸引眼球的形式或觀念化寫作，很大程度上就是嘩眾取寵。不管何種搞笑與無厘頭，最終都不過是短暫的小聰明，而無恒久的大才智。深圳的青年詩人幾乎沒有過度沉迷于形式實驗者，他們不是將詩寫輕，而是寫出一種重感和品質來，這是他們給自己設定的門檻，平實，親和，沉穩(wěn)，讓人能從中找到閱讀和體驗的扎根之所。詩人們對待詩歌的態(tài)度，與看待生活的眼光一樣深透，讓所有的詞語落實在詩意的地基上，也讓真正創(chuàng)造的哲思發(fā)揮到一定的水準。endprint

田曉隱和轔嘯這兩位從湖北襄陽到深圳的80后詩人，他們身上好像有著相似的氣質，內斂而節(jié)制，但又涇渭分明。田曉隱的詩，語言偏散文化，這樣我們更容易切近其詩，他的跳躍之美，不在于語言本身的動感，而是一種整體意境，值得人去回味，或許還是一種享受。一首《味道，或與鎖骨有關》更像是氣味之詩，這樣的詩可供人嗅聞、感悟，不太適合闡釋?！白约航璩鋈サ臇|西必須自己要回來/比如鎖骨。鎖骨上的皴/誰搶都不行，砍頭也是從鎖骨之上下刀/也就是說，借我良田千頃可以還米三擔/摘我菊花百株可以還酒一壺/但是有種氣味——/去往破廟躲雨腳上的泥巴不借；/月光下憂傷地長吁短嘆不借?！笔裁纯山瑁裁床豢山?，在這里，不是實物，就是一種味道或精神。實可借虛不可借，如同詩意就存留于詩中，我們只可領會，不可肆意篡改。田曉隱的味道之詩，在深圳青年詩人群里可謂獨樹一幟，如果說《野狐外傳》是借神思憑吊一段異樣而陌生的時光的話，那么像《少年游》則寫出了很多同齡人的情懷，因此幾近于成了他的代表作。那回憶中隱隱的傷痛，那如泣如訴的鄉(xiāng)愁，那語言內部暗含的命運感，都能從各個角度打動我們?！皯曰谥Ｈ坏纳倌暧巍保谴嗽姷闹髦?，這綿綿的青春愁緒，詩人繞不過去，我們又何嘗能繞過去呢？于是才有了共鳴，有了耐心的回味。

詩意就是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我們一般不是去打撈，而是去感悟。轔嘯的詩就是典型的需要感悟的詩，起初我并沒有太注意她的詩，但一讀之下，發(fā)現(xiàn)她作品的力量已足夠強大，可化雪融冰，盡管她的筆調是冷的，但透出的氣息卻是炙熱。《大雪》、《陶罐》這樣的詩有一種閑適的冷，需要用心揣摩；而《第三者》中情感的羅列，需要合適的心境進入。但《我的時間靜止》這樣的獨白之作，有著自我撕裂的敞開意味，雖借“他”之名，但像是寫“我”之實，無所禁忌，卻又有真言道出的苦澀，詩意就在那真言與苦澀之間流淌?！督o他》則是另一首獨白的獻詩，寫父親這樣的主題，稍不留意就陷入了庸俗，但轔嘯沒有。她沿著父愛的邊緣在行走，而沒有直插內核，否則，飽滿的感覺泄了氣，也就沒有了可供品咂的個性和魅力?！八麄兌际切腋５?他們的幸福各不相同/他坐在她的花香里靜數(shù)黃昏/她站在他的高山上慢慢把白紙涂成黑夜/她凋落，迎著風/落在他當年播種的土地上/他已不會流淚，她是他落日余輝上的一根骨刺”，父愛的哲學通過詩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色調并不是通常的光鮮，甚至還有些灰暗，但這并不影響詩意的呈現(xiàn)。尤其是那略顯沉重的言語背后所透出的尖銳，讓這樣的親情之詩變成了思想之詩。詩人的心性就是將自我獨特的感受以接地氣的形式釋放，可惠及更多同在外拼搏的游子，這樣的寫作，也當是一份尊嚴的體現(xiàn)。

在一篇文章中，我不可能將所有的深圳青年詩人都“一網(wǎng)打盡”，十來位優(yōu)秀的詩人，也能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這座城市詩歌創(chuàng)作的格局。除了他們之外，深圳還有憩園、廖令鵬、陳再見等更多年輕的詩人在詩的領地上耕耘，他們因年輕，更富活力，也更有潛力。通過他們的詩作，我們也可領略到當下詩壇青年詩人創(chuàng)作的風向標，在個性化的書寫里，他們同樣有著自己的承擔。不管是在浮躁的社會里選擇與生活和解，還是在這無聊的時代與庸俗抗爭，都是詩人們多元化寫作的佐證。當然，集體的出場并不是為了打包推出，其最終目的還是通過個體的疊加，讓這座城市的精神在詩的層面上得以發(fā)揚。

我們可以看到，深圳的年輕詩人很少去追逐潮流。寫底層詩，寫打工詩，這或許才是他們最能從中獲取名利之處，但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沒有如此功利地去寫，而是在堅守中召喚自我和個性的有感而發(fā)。只有寫出真相，才可能是創(chuàng)造之本，如果固守于虛假的魔幻，不論有多花哨，最終也是一片空洞?？斩粗?，是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的大忌，成熟的詩人明曉于此，而那些在路上的詩人，同樣對此抱持著基本的警惕。由心出發(fā)，在語言創(chuàng)造的基礎上寫出存在之難、生活之困與人性之愛，這或許才是深圳詩歌創(chuàng)作的希望和力量所在。

本欄責任編輯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