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
托尼·莫里森是現(xiàn)代美國文學中一位偉大的女性作家。她的作品情感熾熱,簡短而富有詩意,以對美國黑人生活的敏銳觀察聞名。她于1993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是迄今為止唯一獲此殊榮的美國黑人女作家。在某種程度上,幾乎所有托尼·莫里森的小說都可以貼上歷史小說的標簽,因為她通過對歷史、社會和人心的深刻洞察,再現(xiàn)了許多歷史實時事件,包括奴隸制、種族歧視和黑人史詩等。正如她的諾貝爾獎頒獎詞“在小說中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富有詩意的表達方式使美國現(xiàn)實的一個極其重要方面充滿活力”?!洞缺肥悄锷囊徊孔钚滦≌f,被《紐約時報書評》評論家們遴選為2008年度10大最佳圖書之一。莫里森,這位當代美國黑人社會文學觀察家,在這部僅有167頁的小說中將讀者帶入了北美殖民地初期的一個美國種植園,用她魔術師般的敘述手法,將小說中生活在蓄奴制痛苦之網(wǎng)中的白人、黑人、印地安土著、白人契約勞工等不同的聲音有機結合起來,從而成功地構筑了不同的小說人物形象。這本篇幅短小的小說既揭示了美國蓄奴制的根源——原住民的幾乎滅絕和非洲奴隸的涌入,又書寫了女性自我啟蒙的漫漫長途。
《慈悲》的故事發(fā)生在1680年前后,比她的另外一部小說《寵兒》1873的時間背景早了近兩個世紀。17世紀晚期這段時間的美國是一個多元化和復雜化的社會。小說中莫里森沒有生硬地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讀者,相反,她通過自己獨特的敘事技巧和策略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真正地走進了小說,隨她一起品味小說中人物生活的酸甜苦辣和她們奧妙的內心世界。雅各布,一個白人農場主,內心極度討厭奴隸貿易,但是在八歲黑人女孩弗洛倫斯母親的苦苦請求下,也是為了給剛剛失去孩子的妻子一絲慰藉,無奈地從另一個欠他債務的種植園主那里帶回了這個黑奴女孩來抵消一部分債務。在黑人女孩弗洛倫斯眼中,母親選擇留下了自己的弟弟而拋棄了她。這給她幼小的心靈帶來了極大的傷害。在雅各布的農場,她先是從印地安土著麗娜女仆那兒尋求母愛,后來又瘋狂地愛上了一個自由人——來雅各布農場幫主人蓋大房子的非洲鐵匠。雅各布農場除了弗洛倫斯和女仆麗娜外,還有兩個白人契約勞工威拉德和斯考利,從歐洲郵購過來的新娘瑞貝卡和十年前雅各布從木匠那里買回來的卷發(fā)女孩索柔。從多爾格特種植園主那里回來后,雅各布開始不顧一切地建造自己的新房子,并請來鐵匠幫忙。在修建新房大門的過程中,弗洛倫斯死心塌地地愛上了鐵匠,同時鐵匠用自己的方法救了得了天花的索柔的性命。雅各布在新房快要完工時得病去世了。隨后女主人瑞貝卡也染上天花臥病不起,并于1690年派遣16歲的弗洛倫斯前去尋找鐵匠來給她治病。弗洛倫斯歷盡千辛萬苦最終找到了鐵匠,卻發(fā)現(xiàn)鐵匠已經收養(yǎng)了一個小男孩。弗洛倫斯擔心小男孩會影響她自己和鐵匠的關系,因不見了的長筒靴和男孩發(fā)生了爭執(zhí)而碰巧被從雅各布農場趕回來的鐵匠看到而被鐵匠趕走了。在小說的結尾處,弗洛倫斯的母親現(xiàn)身了并闡述了8年前讓雅各布帶走女兒而不是兒子的原因:擔心正在發(fā)育的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而采取“賣女為奴”的極端方式,為她尋找一個心中沒有獸性有人性的主人。個中原因和人生的無奈與辛酸令讀者們唏噓不已。
在《慈悲》中,莫里森采用了《羅生門》風格,以多個人物的聲音,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跨越了多個時間框架來聚焦人物和事件。
時間順序旨在探索小說的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之間的關系。敘事作品中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一致是一種理想化的情況,也是熱奈特所說的正常順序,即所謂的順敘。但是在《慈悲》中,莫里森更多地使用了熱奈特所說的時間錯誤順序,即敘述時序是倒錯的、斷層的,包括倒敘和預敘兩種情況。在《慈悲》中莫里森巧妙地運用了倒敘和預敘的手法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將無數(shù)個生活片段任意轉換交織,通過縱橫交錯的時間敘事把零碎而孤立的記憶交迭組合在一起。整個故事始終是在不斷的轉換、中斷和連續(xù)中向前推進的,從而使故事更加真切動人。
倒敘
根據(jù)熱奈特的敘事時間理論,倒敘是指“任何時間倒錯與它插入其中、嫁接其上的敘事”。即,小說作者中斷故事的正常順序而去回憶早些時候所發(fā)生的事件。在小說《慈悲》的開頭莫里森就設置了懸念。開篇就是主人公弗洛倫斯使用第一人稱和現(xiàn)在時態(tài)的一段自白。然后莫里森就借助倒敘的手法展開小說,“層層剝繭,將真相慢慢披露”。在小說《慈悲》中,這種倒敘的手法隨處可見,幾乎每一章節(jié)中都有小說人物的回憶和再回憶:在小說的第一章,十六歲的弗洛倫斯就以倒敘的方式向小說中的第二人稱“你”(她所癡戀的黑人鐵匠)簡要地描述了七八年前自己母親請求雅各布帶走自己而不是弟弟的情景:“我永遠都看到這一景象。我在看,我母親在聽,她的小男孩在她胯上。主人無法償還清他欠先生的錢。先生說他要帶走女人和女孩,不要小男孩,這樣賬就算兩清了。阿閔瑪請求說不行。她的小男孩還在吃奶。帶走女孩,她說。帶走我的女兒吧,她說。先生同意了,接著更改了欠款的數(shù)目?!毙≌f奇數(shù)的第3章節(jié)到第11章節(jié)都可以歸結于弗洛倫斯充滿艱辛地尋找鐵匠之旅的回憶:主人雅各布的新房子修好后,鐵匠離開,女主人患上天花,弗洛倫斯被女主人派出尋找鐵匠來雅各布農場治病,旅途中遇到的人和事,找到鐵匠,照顧鐵匠收養(yǎng)的小男孩,被鐵匠趕走,傷心回到雅各布農場。在第11章的結尾處,莫里森又帶領讀者們從過去的回憶回到了現(xiàn)實。
另外,小說中的另外三位女性:女主人瑞貝卡、女仆莉娜和索柔以及農場上的兩個白人契約勞工威拉德和斯考利也在不同的章節(jié)對自己來農場之前的生活經歷和來到雅各布農場的原因進行了回憶性的交代。通過融合小說人物的過去和現(xiàn)在,故事的完整性和連貫性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更能引起讀者對故事中人物的悲慘遭遇和經歷的同情和理解。
以女主人瑞貝卡為例。在第6章節(jié)里,生病的女主人瑞貝卡對自己來農場的原因進行了回憶,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瑞貝卡的過去和弗洛倫斯被自己母親拋棄的情形非常相似,她是被自己的父親拋棄的。在她16歲那年,她的父親一直張羅著把她遣送給任何一個愿意出資買張船票把她帶走的人,這樣他們就不用再撫養(yǎng)她了。當從一個同事那里得知雅各布登報想尋找一個健康的、純潔的、愿意去國外的妻子,并強調會用衣服、一些費用和贊助來“補償”時,他很快提供了大女兒瑞貝卡的信息,迫不及待地把女兒“賣”了出去。她同一群陌生人在海上漂泊了六周來到了蠻荒的美國,瑞貝卡面臨的命運只有三種:當傭人、當妓女或者是妻子。盡管瑞貝卡是幸運的,他遇到了待她很好的丈夫雅各布,但這一受傷的經歷卻構成了她記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段回憶補充說明了白人瑞貝卡來到雅各布農場的前因后果,既概述了17世紀英國貧窮婦女的命運,又為讀者準確理解故事情節(jié)提供了不可或缺的信息:丈夫死后,瑞貝卡轉向了宗教來尋求心靈慰藉,但是信奉宗教的瑞貝卡變得極端冷漠和刻?。骸安徽撌裁刺鞖?,她都讓莉娜、索柔、索柔的女兒和我不是睡在牛棚里,就是睡在堆滿磚塊、繩索、工具和建筑廢料的貯藏室里。”她甚至登出廣告打算賣掉弗洛倫斯等。讀者可以從瑞貝卡描述自己如何來到雅各布農場的回憶中找到她這種變化的緣由:“宗教,根據(jù)瑞貝卡從她母親那兒得來的經驗,就是由強烈的憎恨點燃的火焰。她的父母對彼此以及對孩子們都漠不關心,他們熱情的火焰都留給了宗教信仰,而任何一滴給陌生人慷慨的水都可能澆熄這火焰?!眅ndprint
總之,通過倒敘手法的運用,整個故事時間在現(xiàn)實和過去之間自由切換,莫里森提高了敘事時間的“最大能力”,補充了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必要信息。
預敘
對未來事件的發(fā)生進行暗示或預期是小說《慈悲》中的另一種敘事手法,用熱奈特的話說,預敘“允許敘述者影射可以說構成他角色一部分的未來,尤其是現(xiàn)時的境況?!痹凇洞缺分心锷搅藗€體生命期限,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采取預敘的方式對之后的事情進行鋪墊和預期,改變了傳統(tǒng)的線性時間順序,體現(xiàn)了她跳躍式的寫作風格。
在《慈悲》中,“鞋子”這個具有象征意義的物品被提到了好幾次。在第一章中,弗洛倫斯提到“故事開始于鞋。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從來不能夠忍受赤腳,即使在最炎熱的日子里,我也一直乞求鞋,任何人的鞋”。在小說的開頭,莫里森已經埋下伏筆:弗洛倫斯對鞋子的渴求和熱愛,可以說為鞋癡狂。這就為第9章中由于找不到先生的靴子,那雙女主人送給她的、她穿著歷經千辛萬苦找到鐵匠的靴子時而失去自控,和小男孩發(fā)生激烈沖突的事件進行了鋪墊,讀者完全可以預見事情的結果?!笆紫龋易⒁獾较壬难プ硬灰娏?。我在小屋里四處尋找,鍛造產生的煤渣刺痛了我嬌嫩的腳,甚至劃破了我的腳板。我四下環(huán)顧時看到一條蛇正緩慢地爬向門檻。我看著它緩慢爬行,直到死在陽光下。我觸摸你的鐵砧。它摸上去很涼爽,很光滑,似乎是唱著對生活的熱愛。但我從未找到先生的靴子?!编?/p>
這是《慈悲》中一個典型的預敘例子。當弗洛倫斯找不到先生的靴子,并認為是小男孩馬萊克偷了時:“我知道是他偷了屬于我的先生的靴子?!彼厝粫托∧泻l(fā)生激烈的沖突:
“當我拖住他,小男孩看到我后就開始尖叫。我試圖阻止他的尖叫,并不是要傷害他。我拉扯他的手臂是為了讓他停止尖叫。停止尖叫。是的,我的確聽到肩膀破裂的聲音,但是聲音很小,就像你輕柔地從烤松雞身上撕下雞翅一樣的聲音。他尖叫著,尖叫著就暈倒了。暈倒時他的嘴撞到了桌子角,一絲鮮血流出了他的嘴角。”
由于第一章里預敘的存在,讀者對于這里弗洛倫斯僅僅懷疑小男孩偷了先生的靴子后失去理智的行為不會感到過于訝異,而認為是正常的表現(xiàn)。莫里森通過預敘這種敘事方法為故事主要事件的發(fā)生創(chuàng)造條件,對于將會發(fā)生的事情,故事人物的命運給予了一定的提示和預期,從而能夠喚起讀者的興趣,讓讀者蠻有興趣地繼續(xù)閱讀下去。
同樣,在第四章中,麗娜通過給弗洛倫斯講述鷹和鷹蛋的故事,預先暗示了雅各布農場里人們的命運。在這個故事里,麗娜指出無論鷹付出多大的努力,但有一件事它不能抵御:“人類的邪惡的思想。”在發(fā)現(xiàn)并聽到旅行者說“這里太完美了,這里屬于我”時,鷹“從天而降,試圖用自己的爪子去和旅行者的笑聲和一切不自然的聲音”,但是旅行者“舉起了手杖,用全部的力量狠狠地打擊它的翅膀”。最后,鷹尖叫著隨風而逝。當弗洛倫斯問鷹現(xiàn)在在哪里時,麗娜回答說:“鷹仍然在隨風下落,并且將一直不停地飄落下去。”至于那些鷹蛋的命運,至于命運的鷹蛋,麗娜和弗洛倫斯之間的對話就是明顯的預敘,讀者可以從鷹蛋的命運大體上預測出農場各個成員的命運。
“它們(鷹蛋)獨自孵化。”麗娜說。
“它們活下來了嗎?”弗洛倫斯急切地小聲問。
“我們活下來了。”麗娜說。
這個插入的故事表面上是一個麗娜在睡前講給弗洛倫斯的故事,實則是作者莫里森巧妙地使用預敘的手法暗示了雅各布農場的各個成員的最終命運。農場的主人雅各布死后,農場上的女人們就變成了一個個“無主女人”。她們的悲劇人生就如鷹和鷹蛋的命運一樣,每一個人想象中的伊甸園隨著雅各布的逝去永遠地消失了:“她們將會被人買走、雇傭、襲擊、綁架甚至流放?!绷硗?,《慈悲》最后一章中的母親也提到了自己要竭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后代,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像鷹”一樣看護著女兒。莫里森借鷹和鷹蛋的故事預言了《慈悲》中小說人物的命運是賦予深意的,更突出了美洲蓄奴制時期扛著靈與肉枷鎖的各色人的悲慘命運。
另外,對于小說中弗洛倫斯和自由人鐵匠的愛情結局,莫里森也借麗娜之口進行了預敘:“你是他樹上的一片葉子。”“我們從來沒有塑造過這個世界。是這個世界塑造了我們?!钡歉ヂ鍌愃挂呀洷粣矍槊允Я俗晕遥骸拔沂撬臉??!痹谒男哪恐校F匠就是她的塑造者,也是她的世界。然而,實際上她錯了。這種沒有自我的、盲目的愛注定是要失敗的。當弗洛倫斯和鐵匠撫養(yǎng)的小男孩發(fā)生沖突時,鐵匠打了他并無情地把她趕走了,原因是鐵匠認為弗洛倫斯自己使自己成為了奴隸,并且身體狂野,大腦空空,沒有自我的心靈。
結語
莫里森在小說《慈悲》中精心地安排了敘事時間,通過使用大量的倒敘和預敘的描寫手法重新安排了小說的文本時間。這種打破按照情節(jié)發(fā)展安排故事時間層次的非線性敘事結構,不但有助于讀者更好地了解過去的歷史,把許多零碎而孤立的記憶交織在一起,極大地增強了敘事文本在時間上的張力。而且,倒敘和預敘的使用有機地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濃縮在同一個空間,讓讀者更進一步地讀懂小說的內涵,烘托人物的命運,使整部小說充滿了懸念和張力,有效地推動小說敘事發(fā)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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