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開始,周總理就對林彪、江青一伙的極左思潮、極左情緒、極左行為進行了尖銳的斗爭。九屆二中全會后,特別是“九一三”事件后,總理敏銳地抓住這個時機,對極左思潮開展了全面深入的批判,并且結(jié)合各個領域、各個方面的具體實際,盡可能地糾正“文革”造成的錯誤。批判極左的行動,開始時毛主席是同意的。因為林彪事件的爆發(fā),畢竟讓他有所警醒。但隨著批判極左的深入,勢必要否定“文革”的理論和實踐,這是毛主席絕對不能允許的。江青一伙對批判極左思潮更是極力反對。因為林、江本來就是一丘之貉,只是各自目的不同而已。這些靠“文革”發(fā)家的野心家,對總理早就懷恨在心,不斷尋找機會向總理發(fā)難。特別是1973年8月,黨的十大召開后,王洪文當上了黨的副主席,張春橋當上政治局常委,江青、姚文元當上政治局委員,江青一伙的勢力得到加強,開始結(jié)成“四人幫”宗派集團,他們更加肆無忌憚地向周總理等老一輩革命家和老干部瘋狂反撲。
正當這個時候,《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王若水于1972年12月5日給毛主席寫了一封信,表示“很同意”周總理關于要批透極左思潮的主張,認為批極左不僅符合機關內(nèi)部的實際情況,在輿論宣傳方面也同樣適用;信中還反映了張春橋、姚文元反對批極左的情況。王若水寫這封信是勇敢正義之舉,但當時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毛主席認為:王若水那封信不對,林彪路線的實質(zhì)是“‘極右。修正主義,分裂,陰謀詭計,叛黨叛國?!薄皹O左思潮少批一點吧”。這使一直堅持抵制、批判極左的周總理糾正“文革”錯誤的努力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和反彈。在這之后的日子里,大張旗鼓地批判極左思潮是不可能的了。周總理只好把批極左貫徹在實際工作中,并把聲音放低。
從此開始,總理的日子也不好過了,厄運一個接一個而來,特別是1973年7月到12月,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nèi),毛主席連續(xù)3次批評周總理。這在客觀上為“四人幫”向周總理發(fā)動進攻鼓了氣、壯了膽,提供了機會和條件。
我這里只講第一次周總理挨批評時發(fā)生的一件事:1973年3月,蘇聯(lián)領導人勃列日涅夫訪美,同尼克松簽訂了《蘇美防止核戰(zhàn)爭協(xié)定》等文件。對此,外交部寫的《新情況》第153期簡報提出:這是美蘇合作、欺騙世人,妄圖主宰世界。周總理同意這種看法。但毛主席是不同意這種看法的,因此,他找王洪文、張春橋等人談話,指出:“近來外交部有若干問題不大令人滿意,我常說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而外交部忽然來了一個什么大欺騙、大主宰。在思想方法上是看表面,不看實質(zhì)?!比缓?,毛主席要王、張管管外交部的事,并說:“你們年紀不大,最好學點外交,免得上那些老爺?shù)漠?,受他們的騙,以至上了他們的賊船?!薄耙€不跟人?!薄皩砀阈拚髁x,莫說我事先沒講。”又說:“結(jié)論是四句話,‘大事不討論,小事天天送,此調(diào)不改正,勢必出修正。”
這些話,毛主席沒有和總理直接談,總理是在會議上聽其他人傳達的。我當時看了周總理的會議記錄,頭都覺得膨脹了,簡直有些發(fā)蒙,不知道還會有什么樣的厄運等著總理。
這期間,我們很注意觀察總理的心情。我沒有看出總理有什么異常的反應。他主持召開政治局會議,把毛主席的批評在會上做了傳達,主動承擔責任,并做了檢討。
回過頭來,說王若水的那封信。當時總理看過信和其他有關資料,批示給政治局傳閱后,就把材料和信交給了我。我把它們和毛主席批過的其他文件一起裝在專門的文件夾里,放在了總理辦公室單人床頭的一個茶幾上。這個單人床是為總理臨時休息準備的,我到西花廳時,總理已沒有時間休息了,床上放滿了文件。這個位置既明顯又獨立,不易同其他文件混雜,找起來方便。
就在毛主席批評外交部“153期《新情況》”的時候,總理讓我把王若水的那封信重新拿出來,他要看。
我記得那天,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樣片剛剛放映,中直機關組織各單位包括各領導處的工作人員觀看。那天總理休息得晚,我估計他起床要到下午五點以后,我便和錢嘉東商量了一下,我先去看電影,他晚上再看。
下午,天空陰沉沉的,非常悶熱,看來要下雨了。電影下午兩點開始,一點半的時候,我騎車往中直俱樂部奔去。開演后,約摸過了10分鐘,忽然聽到廣播:“總理值班室紀東趕快回去,有車在門口等你?!闭媲桑娪胺胖?,對話、音樂響著,我竟聽到了廣播。我馬上站起來,直奔門口。出門先看到的是傾盆大雨,聽到的是隆隆的雷聲,接著,看到鄧大姐的司機王炳文坐在吉姆車里向我招了招手。我上了車,車直奔中南海西北門而去。雨很大,視線很差,我問王炳文:“這么急,什么事???”
他說:“總理找你。”
車到西花廳,看到錢嘉東,我問他什么事?他說:“巧了,你剛走一會兒,總理就起床了。找你,沒說什么事。”
我馬上到總理辦公室去。總理沒問我干什么去了,直截了當?shù)卣f:“把王若水的那封信和有關材料拿來。”和平時相比,總理的聲音和情緒好像有點不大對勁。我也不知道總理這個時候叫我回來找這個文件是什么意思。我平靜了一下心情,嘴里答應著:“好的?!北沩樖謴哪莻€小茶幾上把毛主席批示過的登載那封信的(《人民日報情況匯編》和有關材料拿了出來,遞到總理的手里。
總理從第一頁開始,一頁一頁翻看,翻得很快,看得也很快。幾份材料翻完,猛地朝辦公桌上拍了一下,勁兒很大,連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接著,把文件“啪”地朝側(cè)右后方摔去,我聽到一句:“媽的,怎么不是極左,就是極左嘛!”聲音不大,但每個字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我看到總理雙眉緊蹙,兩臂放在椅子扶手上,上身靠著椅背,兩眼怒視著窗外。
那幾份材料散落在地上,我趕緊把它們一份一份撿起來,按順序整理好,放在總理辦公桌的左邊,然后,悄悄地退了出來,輕輕關上門,小心翼翼地離開了總理的辦公室。
看到總理如此生氣,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從來沒有看到總理這樣發(fā)過火??伸o下心來一想,我反倒有了幾分高興:總理平時忍了太多苦太多氣了,這次能這樣“發(fā)泄”一下,心里也覺得酣暢痛快。我總覺得總理應該這樣,有什么氣、什么委屈,在家里、在我們面前發(fā)出來。特別是在他已經(jīng)重病在身的時候,發(fā)出來比悶在心里好。
這次,總理讓我把半年前的文件找出來,肯定又是“四人幫”舊事重提,對總理批判極左懷恨在心,利用毛主席不同意外交部那期簡報的觀點,并讓召開政治局會議對總理進行“批評幫助”的機會,進行報復。
總理的那聲“國罵”是我在老人家身邊工作幾年里聽到的唯一的一次??梢?,他精神上的痛苦煎熬已經(jīng)到了不能再忍受的地步了,內(nèi)心的憤怒已經(jīng)壓抑得無法再壓抑了,才終于這樣發(fā)泄出了一點。但我感到,就在那一剎那、那一瞬間,他也仍在盡量控制著自己,仍在忍著。
總理的“忍”,不是軟弱,而是他的黨性修養(yǎng),大局意識。是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使他不得不“忍”。是肩上的責任,使他在一般人難以忍耐的情況下,仍然咬牙忍著,不然,在那是非顛倒、黑白混淆、天下大亂的年代里,沒有這個“忍”字,那個“忍辱負重”的“重”,他怎能擔負得起啊!
過了一會兒,我找了個理由又走進他的辦公室。老人家已經(jīng)平靜下來。他像往常一樣,看了看我,我遞上了一份要批的文件……
說來也巧,這時正是雨過天晴:蒼穹如洗,一片瓦藍;滿院蔥綠,松柏盎然……
(摘自紀東:《非常歲月——回憶周恩來總理的最后八年》,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