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娘
超瑪阿波——哈尼族村寨里宣傳員之類的人,身份地位很低微。
1
那天清晨,我從城里回來,走到村口的時候又一次聽到了超瑪阿波高亢嘹亮的“超瑪”叫聲:
“聽好了,不要說沒有聽見……”在哈尼族村寨,這是一句帶有崇高禮儀的開場白,是超瑪阿波對全村民的問候與尊敬,同時也是自己對職業(yè)的操守。相當(dāng)于漢族地區(qū)開會時發(fā)言人經(jīng)常說的那一句話——各位朋友,大家好!我經(jīng)常生活在城里,這是我每天都用漢語與人交流的語境下難以忘懷的一句話。回到村子,這句話又像是“莫批”(老貝瑪)叫魂時的誦詞一樣安撫著我的心靈。接著,我便聽到了正式的內(nèi)容:“昨天晚上的那場暴風(fēng)雨吹倒了村子旁邊的幾棵大樹,經(jīng)村民會決定,今天——全村人民不許下地勞動,不許外出,要為倒下的樹守靈一天,后天要祭祀竜神,每家每戶要有一個男人來參加。”哈尼人堅定地相信,自己村子附近的巨石大樹是神靈的化身,是來守護(hù)自己的家園的,所以他們對那些東西懷有一種宗教般的情懷,非常的敬畏和膜拜。因此經(jīng)常有村民會、家庭、個人、定期或者不定期,以各種各樣的名義和形式去祭祀。如果有人對這些樹石做出不恭敬的事,必定會受到村民會的懲罰。凡是村子附近的大樹,不要說是整棵樹的倒下,連折斷一個樹干村民們也要為它守靈。
“聽好了,不要說沒有聽見……”超瑪阿波不知疲憊的反反復(fù)復(fù)的叫喊著,生怕喊少了一句,生怕還有一個人沒有聽見。我從超瑪阿波忽高忽低、時弱時強(qiáng)的叫聲中可以知道,超瑪阿波是邊走邊叫喊。沒過多久,我和超瑪阿波就在村子里的一個路口相遇了,我本來不打算和他講話,因?yàn)槲也幌氪驍_他,超瑪阿波卻笑瞇瞇地向我打招呼,“大學(xué)生,回來了?”我回答道,“嗯,回來了?!逼鋵?shí)我不是什么大學(xué)生,只是那個遙遠(yuǎn)的年代我是村子里唯一一個在外面讀過書的人,所以村民們都這么尊稱我。
2
超瑪阿波這個職務(wù)一般都是到了五六十歲的時候開始擔(dān)任的,不過我們村的這個超瑪阿波20多歲就擔(dān)任了,他已經(jīng)有50多歲,一算就知道當(dāng)了30年的超瑪阿波。在我們村的歷史中他是超瑪阿波任期最長的一個,也是當(dāng)?shù)米詈靡粋€。期間他辭退過好幾次,可是每一次辭退都沒過幾個月又復(fù)職了,原因是在他離職期間沒有人愿意出任超瑪阿波,即便有時候有人出任,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務(wù)都沒有他任職時的順利。后來,村民們索性不讓他辭退,也不讓別人來當(dāng)。因此,一直到現(xiàn)在,都由他來當(dāng)我們村的超瑪阿波。
超瑪阿波當(dāng)初擔(dān)任超瑪阿波,并不是他的意愿,這其中有一些戲劇般的小故事。小時候的超瑪阿波長得白白胖胖,生龍活虎,該吃奶時吃奶,該吃飯時吃飯,該笑時笑,該哭時哭,唯一的缺陷是到了三歲也不會講話。有一回父母請自家的御用摸批為兒子做一場法事,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他開口講話。做法事祭殺了一頭豬,莫批在豬肝中預(yù)知,超瑪阿波命里注定是靠嘴巴吃飯的人,他也能開口說話,只是要想讓他能說話,得重新取一個名字,而且這個名字要低微、低調(diào)。于是父母就給兒子重新取了個名字,叫“紅然”(哈尼語,義為乞丐、討飯之人等)。紅然到了五歲,終于說出來他人生中的第一句話。那是“祭龍”(哈尼語叫“昂瑪突”)的一個黃昏,母親正在給祖先們獻(xiàn)飯,紅然跑進(jìn)來對母親說,“阿媽,我家的大毛頭上長角了”。聽了兒子的這句話,母親是目瞪口呆啊。母親對這一突如其來的事沒法相信,兒子怎么突然間就能說話了呢?而且說的卻是這樣一句違背常理的話,又是在這樣一個神圣的時刻和場合說出來的。母親當(dāng)然不相信自己家的馬頭上能長出角,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去馬廄看了一下,馬好端端的并沒有長出什么角。
母親試探性地問兒子:“哪里?哪里長出角了?”
“阿媽,難道你看不見嗎?這里,就在這里?!眱鹤臃磫柕?,還一邊說,一邊用自己的食指指著馬的頭部。
母親感覺到兒子不對勁,呵斥了一聲,“不要瞎說?!?/p>
紅然拉著母親的手在馬的頭部撫摸著說:“我沒有瞎說,你自己摸摸,是不是真的。”母親除了能摸到馬的鬃毛以為,其他根本就摸不到什么。母親不再和兒子爭辯,她懷疑兒子是不是要成為“能貓”(哈尼族一種迷信的說法,能看見鬼的人)。母親感到很惆悵,以前不會講話的時候要操心,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會講話了,卻不是很正常,依然還要操心。母親對自己兒子未來的人生命運(yùn)不免擔(dān)憂起來,她不知道將來兒子會變成什么樣子,但愿他能健健康康的成長,平平安安的活著。紅然5歲到20歲這期間,在他身上幾乎沒有發(fā)生什么比較大的災(zāi)難。童年無憂無慮,少年快快樂樂,青年娶妻得子,讓村子里的同齡人羨慕不已。
紅然當(dāng)任超瑪阿波并不是他的愿意,他也像所有人一樣對這個職務(wù)充滿輕視,但命運(yùn)安排讓他當(dāng),他只好無奈地接受。紅然20歲那年,時任的超瑪阿波去世了,一個村子里不能沒有超瑪阿波,必須重新選出一個來。不過話要說回來,這是一個讓人看不起的職業(yè),沒有人愿意擔(dān)任。在哈尼族村寨,當(dāng)超瑪阿波的都是一些出身低微、家庭背景不好的人。而超瑪阿波所要做的就是為全村人賣命的事,比如,張家和李家為一點(diǎn)雞毛蒜皮的事發(fā)生了糾紛,他要去調(diào)解,村民會要做什么事,他要通知全村人民,因此人們把超瑪阿波稱之為全村人民的奴仆。村民們商量來商量去,商量了一個月也沒有什么結(jié)果,于是采用祖輩們留下來的方法——看雞卦。村民們先選出十多個適合當(dāng)超瑪阿波的候選人——這十多個人中不知怎么的也包括了紅然,然后用雞卦一個一個地進(jìn)行篩選,結(jié)果卦象顯示紅然最適合擔(dān)任超瑪阿波。這是看雞卦的幾個老者說的,是真是假只有他們幾個才知道,因?yàn)橐话闳耸强床欢u卦的,更不會看的那么透徹深刻。不僅如此,他們還說出了卦辭,卦辭曰:臘月寒,黃犬叫;夕陽紅,黑羊歸。不知這是巧合,還是命定,這卦辭驚人的符合紅然的生辰八字,他也是狗年臘月羊日的一個黃昏出生的。大家都認(rèn)為這是竜神的旨意,包括紅然本人也如此。紅然已經(jīng)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即便有他也不能和村民們說,要說也得找降旨于他的竜神說去,而他又不知道竜神在哪里,所以只好擔(dān)任這個人人厭而避之的超瑪阿波職務(wù)。
村民們一個個都向紅然表示“祝賀”,其實(shí)紅然也知道表面上看來這些人是向自己祝賀,實(shí)際上是慶幸他們自己沒有被選中,不過有少部分人真的是欣慰村子里又有了超瑪阿波。
3
自從紅然當(dāng)任了超瑪阿波之后,家人對他很是有意見。尤其是父親,他覺得兒子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了超瑪阿波,這是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丟了家族的聲譽(yù),掃了自己的臉面。父親恨兒子命差,也怨自己生出了這么個兒子。
這天晚上,父親從親戚家喝酒回來,他要和兒子說說話,父子倆就在內(nèi)屋的火塘邊談開了。
父親借著酒勁,用自己一貫低沉雄渾的語氣慢悠悠地說,怎么樣把紅然養(yǎng)大,如何的愛他憐他,然后東拉西扯的講到了紅然小時候父子倆之間發(fā)生的許多溫馨感人的故事片段。父親這么一講,好多塵封于歲月的往事紅然也慢慢地想起來了。
有一段日子,父親生了大病,整個家里里外外都由母親一個人忙,由于人手不夠,一時間耽擱了好多農(nóng)活,也落下了好多家務(wù)。有一天父母讓紅然到田里放鴨,紅然在小伙伴家玩了那么一會兒就忘記了放鴨的事,這一玩就玩到了中午。到了中午他回家吃午飯的時候,父親一把揪住了他,緊咬著牙用菜刀割他的耳朵,冰冷的菜刀讓紅然分辨不清是痛還是癢。紅然以為一只好好的耳朵就這樣被父親割下去了,想到以后要做一個殘疾人,他失魂落魄地哭了起來。父親放了手,紅然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頭,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耳朵還好好的長在自己的頭上。紅然明白了,原來父親是用刀背在割他的耳朵。父親看似嚇唬他,實(shí)際上是教育他,這真是用苦良心吶!
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紅然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但他確信那些已經(jīng)想不起來的事情曾經(jīng)在他父子倆之間肯定發(fā)生過。平時父親沉默不語,每天除了勞動還是勞動,紅然萬萬沒有想到父親會把那些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瑣事一直記在心上,而且記得那么清晰,那么細(xì)致。柴禾噼噼啪啪的燃燒著,火光忽暗忽明地映照在父親的臉孔,感覺父親臉孔上褶裙的皺紋更加清晰明朗,拉碴的胡子更加蓬亂濃密,尤其是額頭下面的那雙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不像小時候印象中的那樣炯炯有神了。這是紅然長大后第一次如此近的看父親,也是第一次如此安靜地和父親交心。紅然有點(diǎn)后悔,為什么平時沒有多多關(guān)心父親,同時也十分珍惜此刻這一份來之不易的父愛子情。紅然忽然發(fā)覺原來這么多年來自己已非常的不了解父親了,但卻又是依然那么的敬愛他。紅然厚重空泛的眼睛濕潤了,他知道這不是因?yàn)槔ьD,也不是煙火熏的。
紅然以為父親差不多酒醒后就會睡去,誰知道正事卻剛剛開始。父親接著說:“紅然啊!你現(xiàn)在的身份與以前不一樣了,如果你背著現(xiàn)在的這個身份繼續(xù)留在家里的話,不要多長時間你肯定會給家里帶來災(zāi)難的。”
紅然不以為然地說:“阿達(dá)(爸爸,父親),您不要聽別人說三道四。你知道我也非常的不情愿擔(dān)任超瑪阿波,但我當(dāng)了超瑪阿波會安分守己,不會去傷害別人的,所以別人也不會害咱們家的?!?/p>
父親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很深沉地說:“有些事情父親我也不會解釋,你也不可能明白。我只能這樣說,我和你母親活了大半輩子,半個身子已經(jīng)埋進(jìn)了土里,半條命已經(jīng)交到了天上,什么都看得開,也想得開,倒是你的弟弟和妹妹,他們兩個還小,你要為他們著想?。 ?/p>
紅然默默地說:“那我就先離開家一段時間,然后再回來?!?/p>
父親先是搖了搖頭,然后十分平靜地說:“你還是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兒子呀!你已經(jīng)長大了,咱爺倆該分家了?!?/p>
紅然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樣的一句話會從父親的嘴里說出來,不過他也明白只有從父親的嘴里說出來才正常。這句話像針尖一般刺痛著紅然的心胸,以至于他想說一句話也十分的艱難,但他還是說出來了,“阿達(dá),如果分家了,您二老誰來贍養(yǎng)?弟弟又誰來照顧?”
“我和你母親雖然年紀(jì)大了,但身子骨還很硬,還能養(yǎng)活自己,也能照顧好你弟弟,所以我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你過好你的日子就可以了。”
“可是我媳婦也快要生孩子了,您們二老也快要當(dāng)爺爺奶奶,您叫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候分家出去,讓我們兩口子怎么過日子啊!難道您們真的忍心讓我們?nèi)コ钥鄦??難道您們真的舍得讓我們離開這個家嗎?”
紅然的話說到了父親的心坎上,父親久久的,久久的沉默著,不再說什么了。這時父親也老淚縱橫,紅然沒有勇氣用正眼看一下父親,他從父親吃力的嘆息聲中感受到,今夜的父親異常的疲憊。父子倆都沒有說話了,好像兩父子之間可以要一輩子來說的話剛才就說完了一樣。這時屋前籠子里的雞叫了,才知道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了。
往后幾個月里,父親不再提分家的事,不過紅然明白,父親心里一直沒有放下這件事。后來發(fā)生的一些事讓紅然也怕了,他隱隱約約的感覺到,父親猶豫不決的堅持要分家,可能他早就預(yù)感到了什么。
有一天清晨,紅然去自家的水田里引水,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自家水田里的水全部都變紅了,紅得像是一個血塘子,就算是站在老遠(yuǎn)的地方看一眼,也覺得惡心,想吐。而在近處一看,水性水色一切都很正常,與附近別人家水田里的水沒有什么兩樣。在回家的路上,紅然又看到村外自家的那片竹子也結(jié)了籽。那些籽粒密密麻麻的,就是不能吃也可以吃一樣,就算不好吃也非常的好吃一樣?;氐郊液蠹t然把這兩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用忌諱的語氣說,我早就知道了。又過了幾天,家里的母豬和公狗也進(jìn)行了交配。在哈尼族風(fēng)俗里,以上這類事情都是驚世駭俗的不詳?shù)念A(yù)兆,之后,往往會有一些災(zāi)難降臨在主人家。人亡畜死,吃敗官司,家人反目成仇,等等。果然,在此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紅然家里相繼死了好多家禽家畜。父親認(rèn)為這是兒子招來的禍,而這禍開始臨頭了。紅然不明白的是,難道近來發(fā)生的這一切離奇的事真的是因?yàn)樽约寒?dāng)了超瑪阿波招來的嗎?他太想知道這個答案了,可又不知道找誰去問。為了不讓這禍繼續(xù)侵害這個家庭,父親又一次叫兒子分家出去,紅然也沒有什么好說的,盡管他對這個家有多么的不舍,也得搬出去。
數(shù)天后,紅然約上幾個親戚朋友,在村西口一個偏僻的地方建了一個籬笆房。房子遮雨而不避風(fēng),還不如人家的一個牛棚馬廄。紅然搬過去的那天去請父親來參加過新房禮,而且讓他來主持和處理相關(guān)的一些事情,可是父親沒有來。父親不但自己沒有來,也不讓家人去,他的理由很簡單,就是為了避邪。父親是想自己和家人與紅然一點(diǎn)一滴地中斷一切關(guān)系,可是天大的事也能中斷血濃于水的關(guān)系嗎?父親當(dāng)然知道這不可能,所以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父親躲在遠(yuǎn)處土坡上的那棵老榕樹背后觀望著兒子過新房的動靜,以及在一旁來來往往幫忙的親戚朋友。他百感交集,如果今天自己去的話,兒子也不至于忙亂成這樣,父子倆的臉上也會多增添一點(diǎn)光彩。可是現(xiàn)在,兒子過新房,父親卻不參加,這算什么事啊。同樣的,如果自己要是去了,不知道家里邊還會降臨什么災(zāi)難。他高興,自己的兒子終于成家了,家族的樹根又多了一枝,這一枝樹根正是從他這里長出去的,哪天自己去見了祖宗,也有所交代了。他擔(dān)憂,這么早就讓兒子分家出去,不知道他能否擔(dān)負(fù)起一個男人對家庭的重任。他也不解,村子里那么多的人家,為什么超瑪阿波這個職務(wù)偏偏就會落到自己兒子的身上,家里從來沒有冷落過祖先們,該燒香的時候就給他們燒香,該獻(xiàn)祖的時候就給他們獻(xiàn)祖。這時,父親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老太婆。由于自己眼睛已經(jīng)老花,加上距離有點(diǎn)遠(yuǎn),無法看清楚那個人的模樣,但是他憑感覺也可以確定,那是紅然的母親,也就是自己的老婆。父親又一次老淚縱橫,他已經(jīng)分不清讓兒子分家出去是錯了還是對了。他多想跑過去和老伴一起給兒子幫忙,但無力抬起腳后跟;他也想大叫一聲,把老伴叫回來,但又叫不出聲來。
過了幾天,在一個屬龍的日子里,紅然的父親請莫批在家里做了一場法事。這場法事有兩層意思:一是紅然分家出去,驅(qū)趕家里的妖魔;二是為留在家里的人叫魂。這場法事標(biāo)志著紅然不再屬于這個家的人,這個家也重新開始了。
做法事的祭物是一只鴨和兩只雞,吃飯的時候莫批拿起煮熟后砍好的雞頭和雞腿,瞇縫著眼睛,神神秘秘地看了看,然后對紅然的父親保證似的說,從此以后這個家再無災(zāi)難,一切都會平平安安、順順利利。說來也真不巧,莫批剛剛說完了這幾話,一塊雞骨頭就卡在了紅然母親的喉嚨。母親像死人一樣在家里躺了半個月,大家嘴上沒有說,但心里面都明白紅然的母親不會活多久了。親人們紛紛來看望她,那些至親的還天天守在床邊,就怕見不到最后一面。紅然也多次去看望母親,但每一次來到家門口就被父親趕了回去。父親認(rèn)為紅然是家里的禍根,這次自己的老伴出了事故也是他招來的。半個月之后母親去世了,紅然連最后一面也沒有見上。母親死而不瞑目,她那雙已經(jīng)失去血絲和光澤的眼睛似乎還留戀什么東西,無論人們想盡多少辦法,也無法讓它合上。這時,一位有經(jīng)驗(yàn)的老者建議,把紅然叫來,讓他來送別自己的母親。
人們把紅然叫來了,紅然跪在母親的尸體前,叫了三聲母親的族名,然后合上了母親一直不肯合上的眼睛。老者們算了一下日子,紅然母親的守靈期為九天。這九天非常的漫長,紅然沒日沒夜地守在母親的靈柩前。這九天非常的短暫,紅然和父子沒有說上一句話就過去了。
埋葬母親后的第二天清晨,紅然的妻子生下了一個男孩。第三天是抱兒子出門拜見天地的日子,同時也是給他取名字的日子。紅然派一個親戚去請父親,讓他來主持兒子取名字的儀式,可是父親又不肯來了,親戚還帶話過來告訴紅然,父親已經(jīng)不認(rèn)他了,也不會認(rèn)紅然的兒子。就算父親不來,兒子的名字還是照樣要取。紅然把兒子取名為“驕薩”,就是兒子長大了希望能夠平安、幸福。紅然管不了父親認(rèn)不認(rèn)自己,但自己還是要認(rèn)父親,父親就是父親,這一點(diǎn)永遠(yuǎn)都不會改變,無論父親對自己怎么樣,紅然都要尊敬他。紅然托人送去了一些飯菜,父親收下了,但他根本就不打算吃,于是去喂狗,狗也不肯吃,再去喂豬,豬也不肯吃。他還想去喂什么,但家里除了豬和狗已沒有別的牲口了。父親念叨了一句話,“但愿我的孫子長大了,無災(zāi)無難,一生平安”,然后很歉意地一口一口地吃下了那些飯菜。
4
紅然分家出來已經(jīng)過了半年了,這半年他過得非常的艱辛,仿佛是過了半輩子。以前他看到村子里有人分家覺得是很簡單很隨便的事,現(xiàn)在自己親身經(jīng)歷了,才知道這其中有許多倒不出的心酸,說不完的故事。
有一天,老婆跟說紅然,“從父親那里分出來的糧食快要吃完了,去收一收你的超瑪稅吧,不讓就沒有吃的了。”“超瑪稅”是每年秋收之后村民們向超瑪阿波交納的糧食(一般為谷子),糧食的斤數(shù)由個人家庭的人口而定,多人多交,少人少交。這讓紅然為難了,離規(guī)定收取超瑪稅的時間還有一個多月,誰家會提前交納啊。再說了,現(xiàn)在正是莊稼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家家戶戶都餓肚子,哪里還有糧食啊。紅然實(shí)在是不愿意去收,拖了好幾天。這天早上,紅然打開鍋準(zhǔn)備吃飯,他看到鍋里面是煮熟了的包谷。這時,老婆不溫不火地插了一句話,“再不想想辦法,不要說是把孩子養(yǎng)活,我們兩個自己也養(yǎng)活不了了?!奔t然沒有說什么,因?yàn)樗裁炊济靼琢恕?/p>
晚上,紅然拿著麻袋、提著稱,畏畏縮縮的去農(nóng)戶家征收超瑪稅。結(jié)果可想而知,沒能收到多少糧食。有的人家客氣地說,現(xiàn)在還沒有準(zhǔn)備好,不過到了規(guī)定的時間一定會交納。有的人家卻不客氣的說,時間都還沒有到,收什么收,交什么交啊。有的人家干脆連門也沒有開,不知人是在屋里,還是出去了。只有自己的幾家親戚看著紅然可憐就提前交納了,不過總共加起來也沒有50公斤。其中有戶人家紅然沒有去收,這家就是自己父親家。到了晚上,紅然的弟弟抱著一小袋谷子來了,這時紅然一家人正在吃飯,紅然和老婆邀弟弟一起來吃。弟弟放下了谷子,沒有出一聲氣就走了。紅然忽然感覺自己的弟弟好陌生,但他不怪弟弟,因?yàn)樗肋@是父親的意思。
上次收來的那些糧食快要吃完了的時候,規(guī)定收取超瑪稅的時間也到了。紅然又一次去征收,這回紅然收得心安理得,踏踏實(shí)實(shí)。別看一個村子里村民們平時嘻嘻哈哈的,但很多人在利益的驅(qū)使下愛占小便宜的本性就露出來了。有的人家交納的是舊年的,有的人家交納的是發(fā)霉發(fā)臭的,有的人家交納的是不飽滿的,有的人家還摻雜著少量的小沙子。紅然明知道是這樣,但也不好說什么,始終帶著微笑接受,因?yàn)槿思医患{的都是糧食,最重要的一點(diǎn)斤數(shù)是對的。不過也有好心厚道的人家,這些人家與紅然沒有什么親戚關(guān)系,他們家里也不怎么富有,但交納的都是一些高品質(zhì)的新糧,而且還會多給一些。這一次紅然收了50多戶,還有70多戶沒有收。這70多戶人家有的是沒有人在家,有的是沒有準(zhǔn)備好,有的是家里的黃道吉日,不宜交納。
過了一段時間,紅然又一次去征收。這次征收了30多戶,還有30多戶沒有交納,沒有交納的原因還是以上的那些。
過了一個月,紅然再一次去征收,這一次他只征收了10戶。從紅然征收超瑪稅以來,其余那些人家,有的一直關(guān)著門故意的躲避,有的總是找這樣那樣的借口不肯交納,有的確實(shí)是非常的困難,只好一拖再拖。
紅然在那一年里最后一次征收超瑪稅是“哈尼十月年”前夕了。這一次他沒有把握還能征收到多少家,但還是要去看一看。情況很不理想,有的人家開著門,但沒有人,等了好長時間也沒有人回來。有的人家同樣也開著門,但家門口拴著看家狗,狗兇巴巴地對著陌生的紅然狂叫著,使得紅然不敢靠近,奇怪的是沒有主人出來看一看——也不知屋里是有人,還是沒有人。有的人家依然是關(guān)著門,但不要說見人了,連個人影也沒有。最后還有一家,紅然實(shí)在是不想去了,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心灰意冷。紅然剛來到了那家人的屋前,就聽到了屋子里傳出來孩子的哭聲。他在門口徘徊不定,正當(dāng)他心里邊糾結(jié)進(jìn)去還是不進(jìn)去的時候,正在門口玩耍的小男孩朝屋里喊道,“媽媽,有人來了,有人來了?!奔热簧矸菀呀?jīng)暴露,只好進(jìn)去了。這是一個寡婦人家,男主人剛剛過世。女主人看到超瑪阿波拿著麻袋和稱進(jìn)來,知道是來干什么的,她很客氣地讓紅然入坐,同時喚兒子給紅然去換煙筒水,然后自己去翻糧食。小男孩使出吃奶的勁,把煙筒抬來了,紅然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手中的煙筒,然后放在了一邊。紅然不是不抽煙,而且煙癮正在上來,但他實(shí)在沒有心情在這間簡陋的屋子里和這家清貧的人面前抽一支煙。過了一會兒,女主人拎著一小袋東西出來了,很抱歉地說,“他叔叔,這是我們家今年所有的糧食了,你看看,嗯……夠不夠?!奔t然一稱,還真的是不夠,差了很多。紅然看著女主人背上正在哭鬧著的孩子,忽然間想起來自己的兒子,一時間心里怪怪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紅然說了一句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大嫂,今年你家的超瑪稅就暫時不收了,我這里還有一些,你和孩子們先用吧?!奔t然明白糧食是吃的,不是用的,所以說“吃”才對,但他怕這樣會傷了對方的自尊心,于是故意說成了“用”。紅然隨手把自己麻袋里剛剛可以裝滿袋子一角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糧食倒進(jìn)了女主人的小袋子里。麻袋里的那些糧食是紅然從家里帶出來的,他之所以帶那些糧食出來,也是遵守了哈尼族的一個習(xí)俗。那些糧食相當(dāng)于是“母糧”,帶上母糧去收超瑪稅,是希望可以收到更多的“子糧”,另外,外出收糧食不能空手而歸,如果空手而歸的話就相當(dāng)于是丟了魂了,帶上母糧去,到時候即便真的沒有人交納,也不屬于空手而歸了。紅然也不想把母糧食給女主人家,但遇上這種情況,他不給也得給,給也得給。不是說他要做什么好心人,只是因?yàn)樗麑?shí)在是看不下去這家人的生活困境。
女主人帶著感激又不肯收下的語氣說:“他叔叔,這怎么可以呢,你們家不是也困難嗎?你寬限了我們這么長時間也夠意思了?!?/p>
紅然說:“那就來年一起還吧,先記得就行了。”
女主人一再推辭,“不行不行,誰知道來年你還是不是超瑪阿波呢?!?/p>
女主人這一堅持,紅然倒不好意思了,“大嫂啊,你看,糧食都已經(jīng)被我倒在了一起,難道你還能分出來嗎?”
這下女主人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便讓兒子叫紅然叔叔,小男孩輕輕的叫了紅然一聲“叔叔”。紅然感覺女主人想對自己說而又說不出來的話,都已濃縮在他兒子的這一聲“叔叔”里了。紅然知足地點(diǎn)點(diǎn)頭,在他們母子二人面前露了一個輕松的微笑,轉(zhuǎn)身走了。紅然還沒有走多遠(yuǎn),身后又傳來了一聲“叔叔”,紅然裝著沒有聽見,不再回頭。
紅然回到了家,妻子見他不但沒有把超瑪稅收來,反而把從家里帶出去的糧食也沒有帶回來,于是就問他怎么回事。
“一家也沒有收著,家里帶出去的那些我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撒了?!奔t然不想對妻子撒謊,不是怕妻子,而是因?yàn)樗珢燮拮恿?,他?dān)心這件事說出來妻子會誤會他和寡婦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他只好撒謊。如果他給的是一個男人家,他一定會光明磊落、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可是紅然撒個謊也太沒有水平了,妻子已經(jīng)感覺出來紅然就是在撒謊。
“你說你摔了一跤,怎么沒有摔的痕跡呢?再說,麻袋那么大,摔一跤能撒出里面的糧食?
“我……”紅然忽然停住了口,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妻子側(cè)臉一看,原來是有客人來了。夫妻倆都明白“家丑不可外揚(yáng)”的道理,有什么事可以留到私下里說,眼前要做的就是接待客人。盡管客人不是那么尊貴。
紅然想起來了,這個客人家也還沒有交納“超瑪稅”,這是找這樣那樣的借口不肯交納的那家人。紅然以為他是來補(bǔ)交的,哪知是另有他事。原來他家的莊稼被同村一個村民家的牛吃了,他是來委派紅然替自己家去通知牛主人家來看看現(xiàn)場。紅然在心里邊對這些人沒有辦法不鄙視,哦,舍不得交納超瑪稅,有事情就來找超瑪阿波,真是不要臉。不過紅然也知道這也是自己的職責(zé)所在,交不交超瑪稅是另外一回事,于是很客氣的應(yīng)下了。
5
所謂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不知道是誰通風(fēng)報信,那天早上紅然在寡婦家的事被妻子知道了。妻子知道后對紅然發(fā)起了啰嗦,紅然不顧自家清貧境況,把家里的糧食悄悄地給了寡婦,說明他和寡婦有一腿。其實(shí)妻子也相信自己的丈夫不是那樣的人,但她不想跟紅然過了,因?yàn)檫@樣的日子實(shí)在是太苦了。她一直想找一個借口和丈夫鬧翻,好讓丈夫跟她離婚,但丈夫?qū)λ约皩@個家都太好了,她根本就找不到什么鬧翻的理由?,F(xiàn)在她要抓住這個不是機(jī)會的機(jī)會,捕風(fēng)捉影,無事生非。紅然沒有想到那件事會讓妻子“誤會”,妻子對他說什么做什么他都無所謂,他就是不想連累寡婦,因?yàn)樗凸褘D根本就沒有什么。妻子向紅然提出了離婚,紅然說什么也不想離婚。紅然這幾天一直在忙村務(wù),沒有時間跟妻子談什么離婚的事,更沒有心情安慰和解釋妻子什么,他想什么事情都等到自己忙完了這些村務(wù)后再說。
每年的農(nóng)歷六月,哈尼族村寨要做一次開路儀式。所謂的開路,就是村民們一起去修村子附近某條特定的路。同時以五種家畜為祭物,要祭祀寨神。這五種家畜分別是一頭豬,一條狗,一只鴨子,兩只雞。村子里買不到狗,要到集市上去買,這是超瑪阿波的工作,買狗的事自然就落到了紅然身上。紅然自己家里倒是有一只母狗,但母狗快要生狗崽,不宜賣。
這天,紅然去集市買狗,在回來的路上天下起了大雨,遇上了河水暴漲。紅然站在河邊,望著湍急而去的洪水,不禁心驚肉跳。他試了好幾次要過河,但一次也不敢下水。他想當(dāng)天晚上到附近村子里的哈尼人家借宿,明天一早繼續(xù)趕路,但如果是這樣的話肯定會耽擱村子里開路的時間,而耽擱了開路的時間就等于耽擱了村民們往后的農(nóng)活,說什么也不能因?yàn)樽约阂粋€人而影響全村人,所以一定要當(dāng)天晚上趕回家。紅然一個人的話想想辦法也許可以過河,但現(xiàn)在他還抱著一條狗,而對紅然來說,這條祭物狗的命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所以怎么說也不可以把狗丟下。雨越下越大,河水越來越漲,過,必須過河,再不過真的就沒有辦法過了,即便過了,還沒有回到家天也就黑了。紅然一手拄著棍杖,一手抱著狗,小心翼翼地下水過河。紅然一步一步地移到腳,洪水中有石頭不斷地沖擊著他的腳,但他已經(jīng)顧不了痛。到了河中央,狗狂叫不停,紅然越抱緊它,它就越叫。忽然,一根粗大的木頭沖擊了紅然的腳,紅然腳一移動,身子一歪,整個人就倒下去了,然后被洪水沖著走。雖然紅然身體失去了控制,但他還沒有失去理智,他一只手死死的抱著狗,一只手拼命地掙扎著,希望可以找到一個救命的東西。如果把狗放開,紅然可以自救,但他不能放開狗,因?yàn)楣芬彩且粭l命,他也是一條命,都是命,都一樣的珍貴,都要一樣的尊重。再說是他連累了狗,如果他沒有把狗買下的話,狗現(xiàn)在肯定會好好的在原來的主人那里。紅然在心里邊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丟下狗,但狗最后還是被洪水沖走了,沒有了狗,減輕了負(fù)擔(dān),紅然自救了。紅然回到河岸邊,沒有馬上回家,他不能這樣回去,他要找到狗,帶著狗回去。紅然沿著河岸水去找狗,活要見狗,死要見尸。大約找了十里,終于在一處河灘上見到了狗。狗已經(jīng)奄奄一息,看樣子是不會好過來了。紅然沒有辦法讓狗好過來,也不忍心弄死它,更不可以讓它暴尸在野,束手無策?。∵@時,紅然想出來了一個他自己也覺得是喪心病狂的辦法,即便是這樣,他也得做,那就把狗活埋。紅然活埋了狗,心情是非常的悲痛??!是自己害死了狗!是自己害死了一條命!
紅然拖著疲憊的心情和帶著一身的泥水回家,當(dāng)他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屋前一片漆黑,這時從狗窩里傳來了一陣陣“咿咿呀呀”的聲音,紅然聽到這聲音就想到狗崽出生了,這是它們尋奶的聲音。家里的門關(guān)著,紅然打開門,進(jìn)了屋。屋子里充滿了冰冷的空氣,聞不到一絲人味的氣息。紅然知道這個家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人了,從而肯定妻子跑回去了。紅然煮了一鍋粥,他和母狗分著吃。母狗吃得津津有味,辛辛苦苦的生了一窩狗崽,也沒有人照顧它,真是委屈了。如果母狗換作是人,它會怎么說呢。紅然看著這窩狗,心里真不是滋味。因?yàn)榧t然早已在心里邊作了一個決定,明天他要把母狗交給村民會當(dāng)祭物,至于如何把狗崽養(yǎng)大,他根本就沒有心思去考慮。這窩狗也是一個家庭啊,母狗沒有享受幾天做母親的美好滋味,狗崽沒能睜開眼睛看一眼自己的母親是什么模樣,紅然就要把它們母子分開了,永遠(yuǎn)地分開了,這多絕情多殘忍多作孽??!紅然想著想著,覺得自己被雷劈死也不為過。
忙完了村務(wù),紅然去找老婆,一開始老婆不肯回來,她說不想和紅然過了,要和紅然離婚。在紅然的苦苦哀求和家人的勸說下妻子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可以回去,但有一個條件,就是讓紅然辭去超瑪阿波職務(wù)。紅然答應(yīng)了,于是把妻子領(lǐng)了回來。妻子領(lǐng)回來一個多月,但紅然沒能辭去超瑪阿波職務(wù),這也不能怪紅然,紅然已經(jīng)好幾次去辭了,但村民會不肯讓他辭去。妻子看到紅然沒能辭去超瑪阿波職務(wù),又一次帶著兒子跑回了娘家。紅然再次去領(lǐng)妻子,這回妻子說什么也不肯回來了,而且娘家人也幫著妻子說話。他們似乎是料定紅然這一生無法辭去超瑪阿波,就對紅然說,什么時候辭去了超瑪阿波什么時候回來領(lǐng)他的老婆,但時間不能太長。事已至此,紅然也明白這家人都已經(jīng)是商量好不讓自己把妻子領(lǐng)回去,所以自己也不再說什么領(lǐng)回妻子的事。紅然對妻子說了最后一番心里話:阿蘭,跟著我過日子,確實(shí)是讓你受苦了,謝謝你這么多年來默默地陪著我,我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想和你分開,但你一定要走的話我也辦法,希望你以后過得好好的,以前你和孩子是我的一切,如果你把孩子也帶走的話我什么也沒有了,所以無論如何你要把孩子留給我,就算是我求你的,再說我一個窮光蛋以后不一定能娶上老婆了,而你想嫁誰就可以嫁誰,再生十個也不難。
紅然說了等于沒有說,妻子一家人不肯把孩子還給紅然,理由是紅然一個窮漢子,不能照顧好孩子。紅然看這家人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了,他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隨手拿起一把菜刀,砍在了飯桌上,面不改色地說,“你們想要孩子,行,就把我的命也一塊要了,如果你們不敢要我的命的話把我的孩子還給我?!逼拮右患胰丝粗t然不要命的架勢,氣也不敢出了,只好乖乖地把孩子還給紅然。
紅然抱著兒子在山路上小跑著,天那邊烏云密布,正在醞釀一場暴雨。而天這邊太陽毒辣辣的烤著父子倆,野草針尖一般的葉片不停地刮劃過父子倆的臉龐,陽光一照,被劃傷的地方會隱隱作痛。在這種情況下孩子應(yīng)該哭鬧才對呀,但孩子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紅然覺得不對勁,他用手心觸摸兒子的臉龐,天啊,原來孩子正在發(fā)高燒。紅然急了,也怕了,這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啊,但愿不要出什么事。紅然來到了一個山口,看見一個老人家在那里放牛,老人家身上背著一個蓑衣。蓑衣非常的破舊,但那蓑衣對此刻的紅然來說多么的重要。紅然向老人家要他的蓑衣,老人家不肯給,那是人家的東西,人家不肯給,紅然也不可能去搶。紅然哀求道,“老人家,我離家還很遠(yuǎn),我的孩子很小,也病了,所以我現(xiàn)在非常的需要您的蓑衣,我身上現(xiàn)在只有5元錢,您就用5元錢把您的蓑衣賣給我吧,就當(dāng)是恩賜我父子倆好了?!崩先思铱粗t然很可憐,也確實(shí)是很需要自己的蓑衣,于是5元錢就把蓑衣賣給了紅然。紅然用這來之不易的蓑衣小心翼翼地裹著孩子繼續(xù)趕路,幸好那場雨沒有下之前趕到了家。
6
紅然并沒有因?yàn)槔掀抛吡硕鴫櫬?,他很樂觀地重新組成了一個家庭,這個新家庭的成員是他和兒子,以及三只狗崽。紅然是他們的父親,也是他們的母親。對于三只狗崽,紅然感到非常的虧欠,是自己弄沒有了他們的母親,使它們喝不到母奶,也使它們沒能感受到母愛。紅然對三只狗崽關(guān)愛程度決不亞于對自己兒子的關(guān)愛,這是他對它們唯一的補(bǔ)償方式。紅然決定三只狗崽長大了堅決不賣、不送人、不殺吃,讓它們和自己一起慢慢的變老,如果它們死了,他會好好的厚葬它們,至少要給它們一副棺材。紅然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兒子,覺得這一生就知足了。雖然自己此生窮困潦倒,但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至少自己有后了。一個人生命得到了延續(xù),精神就有了寄托,再大的困難與挫折也不值一提了。紅然希望自己可以陪兒子到20歲,那時兒子已經(jīng)成人,萬一自己突然離開了他,他也自己可以照顧自己,而他本人也放心了。20歲之后自己也40多歲,到那個時候,如果有那個福分的話或許自己也可以當(dāng)爺爺?shù)?,想到這些事情,紅然對未來是充滿了美好的期待啊。紅然還經(jīng)常夢見自己兒孫滿堂,有的夢境逼真得如現(xiàn)實(shí)生活里的一樣。有些時候他也分不清哪些是夢境,哪些是現(xiàn)實(shí)生活。紅然感覺人生真的是太美好太有意義了,他真希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樣開心快樂!他真希望自己可以長生不老。
現(xiàn)在,紅然覺得超瑪阿波這個職務(wù)也很有意思了,當(dāng)初他真的很討厭當(dāng)超瑪阿波,后來當(dāng)著當(dāng)著就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幾年村民們的生活水平明顯提高,沒有人用糧食交納超瑪稅,都直接交錢。盡管在一年里村民們沒有交清錢,但紅然還是可以收到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這些錢可以補(bǔ)貼他這個家的生活費(fèi),使日子過得不那么艱辛。這也是紅然喜歡上當(dāng)超瑪阿波的一個小小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村民們依然還是沒有人愿意擔(dān)任超瑪阿波,如果他紅然不擔(dān)任的話,那村子里真的就沒有人擔(dān)任了。村子里沒有米谷、莫批什么的,可能紅然也不會覺得什么,但如果是沒有了超瑪阿波,紅然認(rèn)為那是村民們的責(zé)任,也是自己的過失。如果村子里有一天真的就沒有了超瑪阿波,紅然自己也會難受的。于公于私,他都有必要繼續(xù)擔(dān)任超瑪阿波,除非村民們不讓他當(dāng)了,或者有人愿意替他擔(dān)任了。
紅然已經(jīng)非常用心地照顧兒子和狗崽們了,但人畢竟是人,再怎么用心也難免會有粗心大意的時候。有一天早上,紅然去倉庫里面放老鼠藥,忘記了洗手,直接就去煮飯。結(jié)果我不說大家都可能知道了,兒子和狗崽們因食物中毒而死去了。自己因?yàn)轶w質(zhì)好,抵抗力強(qiáng),沒有出什么問題。紅然沒能聽到兒子叫一聲“爸爸”就離開了自己,這是紅然這一生最大的遺憾。人說“虎毒不食子”,而他卻親手葬送了親生兒子的命,覺得自己連禽獸都不如,真的應(yīng)該被雷劈死。
自從發(fā)生了這件事以后,紅然變了,從一個完完整整的男人變成了一個千瘡百孔的鬼,酒鬼!紅然感覺自己做了一個非常非常漫長的噩夢,到他夢醒來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50多歲了。50多年來,他哭過,笑過,悲過,喜過。命運(yùn)如此,讓他感到安慰的是自己依然還是村子里的超瑪阿波。
7
這天是我這一次回到村子的第三天,也是村子里要祭祀竜神的日子。早飯吃過后,莫批,咪谷,紅然,還有幾個老人,他們一行人領(lǐng)著每一個人家的男主人去祭祀了。正在擺祭壇的時候,天忽然下起來雷陣雨。其余的人都跑回家去了,紅然一個人留下來看守現(xiàn)場。其實(shí)紅然也沒有必要非得留下來,他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樣跑回家,可是紅然覺得自己不能那樣做,怎么說這也是一個村子的大事,不說別的,萬一讓路過的外村人看到了,全村人的顏面何存啊。忽然一聲巨響,紅然被雷劈暈過去。人們把紅然救回家里,都說紅然傷得不輕,恐怕熬不過今天晚上了。
正當(dāng)紅然的幾個親戚照看紅然的時候,我在家里和族里的一個曾祖父辯論關(guān)于人的生死問題。曾祖父是“收批”(哈尼族的說法,天生的莫批),今年110歲,他40歲出道,兒孫滿堂,在鄉(xiāng)里赫赫有名,在村德高望重。我是村子里學(xué)歷最高的,腦子里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我和曾祖父的辯論針鋒相對,已經(jīng)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家人說我大逆不道,而曾祖父始終保持著慈祥和藹的微笑。
這時紅然的一個親戚來找我,說是紅然想見我一面。家人不讓我去,我沒有說話,只是把目光移向了曾祖父,曾祖父也沒有說什么,只是用自己的拐杖指了一下外面,我望向曾祖父所指的方向,看見二輪紅日高照西天。一個聲音告訴我,我可以去。
我來到了紅然家,紅然看見了我異常地激動,這激動出乎我的意料,再看他灑脫的表情不像是一個即將要離世的人,而像是一個馬上就要獲得新生的人。原來紅然是想囑托我一些事,他用十分平靜的語氣對我說:
“你是我們村子里書讀得最多的人,也是說話最有分量的人。我當(dāng)了三十多年的超瑪阿波,我用自己的超瑪稅存了一些錢財,你組織村民們,用我的那些錢財去建一個磨秋房,村民們都很信任你,我相信這件事你一定能辦成。人這一輩子沒有別的,生是一個家,死是一棵樹(這里的樹用哈尼族的說法特指棺材),我生時沒有一個真正完整的家,死后希望可以擁有一副棺材……”
紅然一邊說著話,一邊從自己枕頭下抽出一個本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一頁一頁地翻過去,這主要是一個賬本,上面記的是一些賬目,以及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有的人家欠他的錢,一直都沒有還,有的人家從他當(dāng)超瑪阿波開始到他死的三十多年的時間里,從來沒有交納過超瑪稅,有的人家每年交超瑪稅都會多交一點(diǎn)。當(dāng)我要去翻開最后一頁的時候,紅然就去了,就這樣去了。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去翻看最后一頁了,無論最后一頁寫了什么東西,都與本子的主人無關(guān)了。我把本子點(diǎn)燃在紅然的尸體前,希望他的靈魂借著這短暫而溫馨的火光,走得可以安心一些,同時也希望能照亮后人的來路。本子燃燒時放出的煙霧在虛空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我從這些煙霧產(chǎn)生到消失的過程中看到了某個人的命運(yùn)軌跡。
“聽好了,不要說沒有聽見,我們的超瑪阿波走了……聽好了,不要說沒有聽見,我們的超瑪阿波走了……”我在村子里來來回回替紅然叫了最后一次超瑪,僅僅是一次,我卻體會到了超瑪阿波一生的意義,驕傲,價值,當(dāng)然還有無奈,艱辛,卑微。我反反復(fù)復(fù)的叫著這句話,因?yàn)槲也恢莱诉@句話其他的該叫什么。其實(shí)我不叫超瑪,村民們都知道紅然走了,那么,我想我是叫給自己一個人聽的。多年后我對我的兒子們說我曾經(jīng)當(dāng)過超瑪阿波,他們問我,什么是超瑪阿波?我居然無法回答了。
這時,我看到天邊只剩下一輪紅日了,另一輪不知道去哪里了,或許它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過,我所看得到兩個紅日可能只是我的一個幻覺,而剩下的這個紅日怎么看也不像是仲夏黃昏正常的紅日,至于像什么,我也說不清楚。于是我繼續(xù)去想我和曾祖父剛才辯論的問題,我想自己已經(jīng)找到答案了,答案就是紅然說的那句話——生是一個家,死是一棵樹。
第二天,我和村子里的幾個年輕人給紅然量身定做了一副棺材。村子里高齡老人們撫摸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漂漂亮亮的紅然的棺材歡喜激動地說,后來的兒孫們吶,我們死的時候一定要給我們做一副這樣的棺材啊,我們說一定會的。第三天,村民們把紅然埋葬。一個月后,在我的組織下村子里終于建起了磨秋房。辦完了這些事,我就離開了村子。又一次離開了村子!
8
我再一次回家是五年后了,我是回去過“苦扎扎”(哈尼族的“六月年”)。五年的時間改變了村子里的好多事情和風(fēng)俗,這讓我唏噓不已。有一點(diǎn)讓我欣慰的是,五年前我們建的那個磨秋房還在保留著最初的純樸以及簡陋,并且越來越發(fā)揮著“他”(此處作者故意用這個“他”字)的作用。他在仲夏午后光彩的陽光下安詳?shù)呐P著,像是做一個穿越時空的夢。
我問村子里的老人們,今天不是過“苦扎扎”嗎?怎么一大早到現(xiàn)在沒有人叫“超瑪”???老人們說,自從紅然死后村子里再無超瑪阿波了。我愣住了,隨后而來的是一大堆的感懷。一個有幾百年歷史的傳統(tǒng)哈尼族山寨,一個有180多戶人家的哈尼族山寨,一個有10個姓氏的哈尼族山寨,一個曾經(jīng)孕育出無數(shù)個官人、莫批、藥師、商人、匠人的哈尼族山寨,一個在南高原的哈尼山區(qū)赫赫有名的哈尼族山寨,怎么就沒有了超瑪阿波呢?怎么能沒有超瑪阿波呢?我又問,難道你們沒有重新選一個嗎?老人們無奈的感嘆說,選,一直都在選,就是選不出來啊!沒有人愿意擔(dān)任,更沒有合適的人擔(dān)任。幾個年輕一點(diǎn)的人就說,如今什么東西都跟著時代走,不要說現(xiàn)在沒有超瑪阿波,再過幾年恐怕連“咪谷”(龍頭,哈尼族村子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一類人)也沒有了。我想說,沒有不代表不需要啊!我們把傳統(tǒng)丟棄了,習(xí)俗不用了,將來有那么一天到哪里去尋找自己根?。≡龠^二十年,五十年,幾百年……我們還能算是哈尼族嗎?我不敢把這樣一句假設(shè)性的話說出來,因?yàn)槲艺娴暮ε掳阉f出來之后會變成一句讖語。于是我把這句話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就像開春時村民們把希望的種子埋在地里。因?yàn)槭枪?jié)日,村子里似乎一片喜氣洋洋熱熱鬧鬧的景象,大人們在磨秋場地立磨秋,架千秋,修磨秋房,小孩子們在一旁追逐玩耍??晌掖坦谴┬牡馗杏X到,這個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村落是多么的寂寥,甚至有些悲涼。
我離開人群,想去一個我不該去的地方。這時我的身后傳來了一個久遠(yuǎn)熟悉的聲音,“聽好了,不要說沒有聽見……”我恍若以為紅然活過來又叫超瑪了,但我清楚的知道紅然的尸骨早已在山野里化成了滋養(yǎng)花草樹木的肥土。我轉(zhuǎn)身稍稍仰頭一看,原來是朗朗乾坤之下一只蒼鷹盤旋哀鳴。有老人說,這只蒼鷹是想在村子周邊某棵大樹上停留片刻——稍作休息,但村子周邊早已沒有它想停留的那棵大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