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中國當代本土作家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籍作家。他的作品隨即引起國內外專家學者的再度熱議。其最新長篇小說《蛙》更是備受青睞。這部作品于2011年8月榮獲中國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深得廣大讀者的喜愛;此外,莫言在該部作品中巧妙地“用西方人熟悉的技巧,來寫符合西方人想象的中國經驗”[1],也引起了西方讀者的共鳴?!锻堋吩谡宫F(xiàn)中國豐富的本土文化和地域色彩的同時,充滿了西方圣經文化的影子。作品中若隱若現(xiàn)的圣經原型不可忽視地拉近了西方讀者與作品的距離,對莫言的成功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莫言和基督教沒有直接的關系,他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圣經》的傳道者。但是,他的一生卻和基督教與圣經有著不可避免的情結,而這種基督情結的締造者一個是他的故鄉(xiāng),另一個則是生他養(yǎng)他的母親。
莫言出生于山東省高密縣東北鄉(xiāng)平安莊的一個普通農民家庭。山東高密東北鄉(xiāng)對于莫言來說具有雙層含義:首先,它是莫言的故鄉(xiāng),是他出生、成長、結婚、生子的地方;其次,它是莫言文學創(chuàng)作的母土,為其作品孕育著源源不斷的靈感。
實際上,高密東北鄉(xiāng)還有另外一個不為旁人熟知的歷史地位。高密市隸屬山東濰坊市,位于山東半島中部膠東地區(qū),東鄰膠州。它是基督教種子最早在近代中國生根發(fā)芽的地方之一。早在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前,普魯士的傳教士郭士立(Gtzlaff,Karl Friedrich August,1803—1851)就曾兩次到達山東地區(qū)進行傳教。他作為歷史上第一個到達山東的西方基督新教傳教士,見證了基督教在山東地區(qū)的傳播起始。“1831年,他開始連續(xù)3次在中國沿海廣泛旅行。第一次旅行,郭士立曾到了膠東半島并在膠州登陸。他在膠州登陸后發(fā)現(xiàn)山東本地人純樸、正直……1832年7月,他在第二次進行中國沿海旅行時,曾在威海登陸。”[2]繼郭士立之后,又有許多西方的傳道士不辭千里迢迢、翻山越嶺地涌向這里,在這里建造教堂,向村民們傳遞著上帝的福音。目不識丁的鄉(xiāng)親們也曾在這里虔誠地禱告、唱贊美詩,讓自己的靈魂與天主同在。《圣經》作為基督教的經典,在傳教士的布道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村里人的言行舉動。在這里生活了20余年的莫言在創(chuàng)作《豐乳肥臀》之前也曾到教堂去過兩次,以尋找創(chuàng)作動機,足見他對教堂的感情之深。
莫言的母親是位基督徒,她對莫言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莫言在其獲獎演講中首先深情追憶了他的母親。他講了母親的三個故事,將母親的容忍、博愛、律己的性格展露給世人;他敘述了母親對自己的保護和鼓勵,將一個善良、堅韌的母親形象描繪得淋漓盡致。母親身上的這些特點深刻地影響著莫言:她在寬容別人的同時教莫言學會了寬容,在善待別人的同時教莫言學會了人性的真善美,在善待自己的同時為莫言樹立了永恒的榜樣。雖然莫言不是基督徒,但他的基督徒母親的真實生活、品格及其信仰中的許多觀念對其人生與創(chuàng)作都產生了耳濡目染的影響。
《蛙》是莫言的第十一部長篇小說,被譽為是莫言“醞釀十余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潛心打造的一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力作”[3]。小說的結構別具一格:前四部分是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四封長信,第五部分是一部話劇。作品以中國30年來波瀾起伏的計劃生育史為背景,講述了主人公“姑姑”這個山東高密地區(qū)婦產科醫(yī)生傳奇而復雜的一生,凸顯了人性與歷史之間的矛盾,揭示了對生命強烈的人道關懷和深沉的敬意。莫言深刻的生命體驗給小說注入了不朽的靈魂,其間若隱若現(xiàn)的圣經原型更使這部富有中國特色文化的巨作超越了文化的國界。
一部講述中國計劃生育史的小說為何以《蛙》為名?這個問題曾經讓許多人迷惑不解。按照小說中的解釋,“蛙”和“娃”、“媧”同音,“女媧造人”是多子多福的象征;此外,“蛙”在民間是一種生殖崇拜的圖騰,象征人類強盛的繁殖力和生命力。以“蛙”為題,巧妙地暗示了小說的主題,即與生命的孕育有關。
其實,“蛙”除了上述幾條解釋外,還富含圣經的文化色彩。在圣經文化中,“蛙”是災難的象征?!杜f約·出埃及記》中記載,耶和華為了救受苦受難的以色列人出埃及,用神跡連續(xù)制造了埃及的十大災難,以顯明他的大能。其中第二災即為“蛙災”。耶和華讓亞倫舉杖伸向水面,頓時密密麻麻的青蛙源源不斷地從河里上來,它們無孔不入,不分晝夜地騷擾著埃及人,直到后來法老實在無法忍受,叫來摩西請求耶和華平息了這場蛙災。莫言以“蛙”為題,正是對這一圣經故事的巧妙借用。本部小說正是“從生育的話題寫人類的糾纏,寫一種‘人的尺度’的困境和悖論,然后從一個過來人的心發(fā)出對人之存在的悲憫”[4],從而再現(xiàn)了一場人類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悲劇,而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場人性的災難。
基督教認為愛是上帝的本質,上帝對人的愛具有自發(fā)性和無機動性,就像太陽沒有外部原因也會光芒四射一樣。[5]罪與救贖也是圣經中的永恒主題。《圣經》主張原罪說,強調人生而有罪,并注定終生受苦以求救贖。
莫言在《蛙》中借給杉谷寫信的劇作家蝌蚪之口這樣說:“20多年前,我曾大言不慚地說過:我是為自己寫作,為贖罪而寫作當然可以算作為自己寫作,但還不夠;我想,我還應該為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寫作,并且也為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寫作。我感激他們,因為我每受一次傷害,就會想到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盵6]正是這些深刻的罪性意識、懺悔意識和救贖意識構成了莫言《蛙》的創(chuàng)作動機的重要組成部分。于是在這部小說中,他毫不吝嗇地用犀利的文字鞭笞著其對人性的叩問。
愛、原罪與救贖是《蛙》這部小說的中心。整部作品在浩浩蕩蕩地講述中國計劃生育史的同時,巧妙地展現(xiàn)著歷史理性與人文人性之間的矛盾。主人公“姑姑”曾經是普救眾生的被神化的“送子觀音”,她博愛而不求功利。當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以后,她又成為不折不扣的“劊子手”,冷酷而雷霆斷然。也正是這對自然生命的無情扼殺,鑄就了她一生難以贖清的罪孽。被她親手掠去的兩千八百個小生命,在噩夢中不停地控訴著她的罪行。這種無法彌補的罪感,深深地折磨著她的靈魂。最后,已步入晚年的她終于靈感頓悟,用捏泥娃娃的方式來完成自己靈魂上的救贖。姑姑的一生充斥著艱辛的贖罪歷程,這也正應了圣經文化中的原罪和贖罪說。
1.蛙
蛙在圣經中是災難的象征。這部小說以“蛙”為題,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蛙和蛙鳴,以及后來的“牛蛙養(yǎng)殖場”[6]等,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預示著姑姑的噩夢的來臨。尤其是在扼殺了兩千八百個生命后,姑姑在一次醉酒后不小心陷入蛙潭,神志不清中被密密麻麻的青蛙所包圍,這一場景暗示她的生活將從此陷入災難之中。故事也是在這樣的預設中進展的,姑姑從青蛙的控訴中意識到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自此開始了其飽受煎熬的靈魂救贖之路。
2.蛇
蛇在《圣經》中是魔鬼和罪惡的象征。它是撒旦的化身,心性狡猾,引誘人類的祖先夏娃犯下了原罪,因此被認為是世間一切罪惡的總根源。小說中的“我”去給不?;丶业墓霉盟屯萌?,路上撿到了一張國民黨散布的關于王小倜叛共的反動傳單。當這張傳單被遞到正在和黃秋雅吵架的姑姑面前時,姑姑“像扔掉一條蛇”[6]一樣把傳單扔掉了。這里的“蛇”用到了圣經中的兩層含義。對于姑姑來說,這張傳單是一個魔鬼,因為王小倜曾是姑姑的未婚夫,他的投敵事件的曝光將直接影響到姑姑的命運;對于其他人來說,這張傳單則是一個糖衣炮彈般的誘惑,因為傳單上張揚著王小倜投敵后的飛黃騰達,而這必然引起一些對共產黨信仰不夠堅定的讀者的蠢蠢欲動。另外一處較為典型的是在小說的第三部分,懷孕的王仁美躲到娘家逃避流產手術,姑姑帶領執(zhí)法隊去王金山(王仁美父親)家搜查遭拒時,強制將其東鄰肖上唇門前的老槐樹連根拔起,“大樹的根從地下露出來,淺黃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來了”[6];后來王仁美同意去做引產手術,結果卻不幸喪生在手術臺上,“救護車鳴著響笛來了。那笛聲像一條條蛇,鉆入我的體內”[6]。這里反復出現(xiàn)的“蛇”都借用了圣經文化中“魔鬼”的意象。
3.泥人
根據(jù)《舊約·創(chuàng)世紀》的記載,上帝用七天時間創(chuàng)造了世間的天地萬物。其中造人是他進行的最后也是最神圣的工作。上帝用泥土造人,并吹入生命的氣息使其成為有靈的活人。這就是人類的祖先亞當?shù)恼Q生。這部小說移植了上帝造人的故事。郝大手的泥娃娃被人們神化為送子的象征;經他捏的每一個泥娃娃都被滴入他的鮮血,凝聚著他的深厚感情;最讓人記憶深刻的當屬姑姑與郝大通結婚后,為了贖回自己扼殺生命的罪孽,隱居鄉(xiāng)間,根據(jù)自己的記憶將扼殺過的生命在郝大手的手中以藝術的方式復活。他們共同孕育的每一個帶著姓名帶著身世的泥娃娃都飽含著對生命的敬重,被集中供奉在一個封閉的老屋里,以示姑姑的懺悔和贖罪。
4.洪水和方舟
在圣經文化中,洪水是災難的象征,方舟則是希望和拯救的載體。在《創(chuàng)世紀》中,上帝曾發(fā)起洪水來懲罰人類的罪惡,并囑托本分的諾亞一家攜萬物種源在方舟中渡難幸存。在小說的第三部分,當以姑姑為核心的計劃生育執(zhí)法隊在村里嚴格執(zhí)行國家政策時,已經生育過三個女兒并已懷上第四個孩子的陳鼻妻子王膽千方百計地逃避搜查。姑姑對她明察暗訪,誓死要將她帶上引產的手術臺。這種對生命的逼壓觸怒了上帝,于是上帝用連續(xù)幾天的大雨來懲罰這個村莊,而王膽則躲在其夫陳鼻的木筏中等待腹中孩子的降臨。最后,雖然王膽未能幸存,但其女兒陳眉卻在木筏中頑強地活了下來。因此可以說,這個木筏便是上帝拯救陳眉生命的“諾亞方舟”。
5.小鳥
小鳥在圣經文化中象征著和平、希望和理性主義,這也源自于圣經中的“諾亞方舟”的故事。上帝為毀滅人類而發(fā)起的洪水逐漸消退后,諾亞先后放出同一只鴿子去探尋方舟外的情況。鴿子第一次因無處落腳而飛回,第二次銜回一個橄欖枝,第三次則一去不復返。諾亞從而得知了外面災難已經平息的福音?!锻堋返牡谌糠忠婚_始作者就說“我家樓前的楊樹上,有兩只喜鵲在叫,喳喳的叫聲里,仿佛充滿了驚喜”[6]?!跋铲o”的出場暗示著小說情節(jié)的轉機:“我”的妻子王仁美和腹中的孩子雙雙死在了姑姑執(zhí)刀的手術臺上,但接著姑姑提出讓小獅子嫁給“我”,這給“我”的婚姻生活帶來了新的希望;此外,之前誓死要讓王膽引產的姑姑在王膽臨產前又主動提出為其接生,這是姑姑在生命和死神之間作出的理性選擇。
按照神學家思羅普·弗萊(Northrop Frye,1912—1991)所說,《圣經》的敘事遵循著“樂園—犯罪—受難—懺悔—得救”[7]的U型結構。而在《蛙》這部小說中,姑姑的一生也經歷了類似的過程。起初,使用新法接生的姑姑一掃“老娘婆”們的威風,成為當?shù)氐摹八妥幽锬铩?,享受著良好的懺悔和崇高的社會地位帶給她的榮耀;后來,與王小倜的戀愛和楊林的“緋聞”將她推上了“犯罪”的道路,姑姑背上了“國民黨特務”“叛徒的未婚妻”“走資派的姘頭”[6]等罪名,并為此接受全鄉(xiāng)人民的殘酷批斗;接著,姑姑在執(zhí)行黨的計生政策時對生命的無情扼殺讓她在人性面前犯下不可救贖的罪孽,直到退休時才頓然懺悔;最后民間藝術家郝大手與之結婚,兩人共同用捏泥娃娃的方式復活被扼殺的生命,從而完成了對她的精神救贖?!锻堋放c《圣經》如出一轍的敘事結構不是一個巧合,而是作者結合西方人的閱讀取向精心設計的講故事的方式。
莫言的《蛙》作為一部描述中國計劃生育史的小說,其中卻包含著眾多的圣經原型,這充分體現(xiàn)了中西方文化的融合。從圣經文化的角度來解讀這部作品,為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研究開辟了一個新的視角。此外,通過小說主人公“姑姑”跌宕起伏的一生,我們看到了人性在政治與經濟面前的孱弱。這一主題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在物質經濟高度發(fā)達的今天,人類有必要不斷地沉淀其對生命的膜拜并叩問自己的靈魂。
[1]李建軍.直議莫言與諾獎[J].文學自由談,2013,29(1):4.
[2]郭大松.郭大松講“來華傳教士與近代山東”:基督教傳教士落戶山東[N].聯(lián)合日報,2009-10-20(2).
[3]杜恩湖.中國作家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J].報刊薈萃,2012,60(12):4-8.
[4]夏烈.苦難的生殖——關于莫言長篇《蛙》的隨想[J].名作欣賞,2013,33(1):125-128.
[5]梁工.圣經與歐美作家作品[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271.
[6]莫言.蛙[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7]周榕.從《紅字》中窺探圣經元素[J].湖北經濟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7(5):10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