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佐香
韭菜的清妙
春天是從園子里那一畦韭菜抵達人間的。清晨,性急的韭菜最先醒來,伸展腰肢,左顧右盼。淡淡的水霧氤氳起來,籠罩著池塘與相鄰的菜園。微溫的春水蘇醒了。乳白色的霧靄、悅耳的鳥語與滴落的露珠,合奏一支曼妙的晨曲。
早起的母親,移開籬笆上的柵欄,不疾不徐地走向菜園。她彎下腰,把一竹籃從灶膛里掏出的草木灰依次撒在一小撮一小撮的韭菜上。母親又專注地提水,一勺一勺地洗掉韭菜中的倦怠。菜畦碧了,霧靄散了,朝陽的光輝系在籬笆上。在裊裊的炊煙中,有暗香盈袖。
故鄉(xiāng)的菜園子設在河邊塘畔。韭菜是園子里不可或缺的菜蔬。緊挨水邊的邊角地是種韭菜的絕佳之處。有了水汽滋潤,韭菜才會鮮嫩可口。韭菜只要種一次,便可以反復收獲,割了長,長了割,一茬又一茬。每隔幾年,母親就要重新整理菜畦。先在夏天挖出韭根,用剪刀剪平茬,修好根,再松了土重栽。來年的韭菜越發(fā)旺墩。韭菜喜潔凈,母親憐惜它,用草木灰施肥。池塘里的水汽不舍晝夜地浸潤。飲無數(shù)雨露,韭菜穿起了綠色的盛裝。細長、圓潤、潔凈的綠葉往兩邊梳,曲線上流動著柔和的韻律。我稱韭菜為天下第一綠。那一畦綠呀,洇濕人的心田,洗亮人的雙眼。
母親在菜畦上鋤草澆水,我在菜畦中捕一只白蝴蝶。蝴蝶一定是把韭菜當成藏住花朵的綠草叢了,上下蹁躚,戀戀不舍。后來,歇在了一朵韭菜花上,合上了花翅膀,繼續(xù)饞小孩。潔白細小的韭菜花清靜地開著,不香也不夠美,仿佛只是點綴。沒有蜜蜂光顧,也沒有愛美的女孩子摘一朵別在發(fā)際。它將所有的熱情都獻給韭菜了。我說:“媽媽,韭菜開花了?!蹦赣H笑了,轉過身問我:“韭菜花也能算是花么?!”在大人的眼里,只有鮮嫩可口的韭菜葉。
韭菜是我最愛吃的菜蔬。我在一本小冊子中,找到了愛吃韭菜的原因。書中說,植物是有感情的,如果你喜歡某種菜,而它又喜歡你,樂意被你吃掉,就會分泌出某種物質讓自己變得好吃。帶著露水割的韭菜分外鮮嫩。清晨,韭菜上的露珠晶瑩跳躍,母親蹲下身子用鐮刀輕輕割起一叢,放入小竹籃,再接著割下一叢。爾后,擇葉,洗凈,切碎,再加入百葉。在鐵鍋燒得發(fā)紅、油燒得清亮時入鍋,用旺火爆炒,片刻即出鍋。置于桌上,青綠中點綴幾絲白色,入目清新,讓人聯(lián)想起柳絲輕飏中有白衣少女穿花拂柳而來,只是看看也悅目,悅心,悅神。舉箸入口,清香撲鼻,清新鮮美,別有一番清芬。韭菜炒蝦,可謂人間至味。蝦是天下第一鮮,與清妙的韭菜共炒,堪稱絕配。那鮮嫩的味道,實在讓人著迷,忍不住連湯汁也泡飯吃了。
五代十國的楊凝式將韭菜推向了形而上的層面。楊凝式是一個有意思的人。一個能將韭菜放進眼里的人,一定是一個有心人。一個對韭菜都關注、熱愛的人,一定是一個可愛的人。楊凝式盡寢乍起,有朋友送來一盤羊肉和一碟韭花。他食畢,提筆寫信致謝。寫信時,他的心情自然舒暢,因而《韭花帖》也就散散淡淡,字字勝似閑庭信步,且字字含情脈脈,顧盼間讓人流連忘返。
今夜,我就著案頭的燈光寫這篇關于韭菜的小文,而故鄉(xiāng)的韭菜在蛙鼓縈繞的池塘邊抽葉萌綠。韭菜所包含的元素,一回回為我提供能量;韭菜蘊藏的詩情,一次次潔凈我的心靈。
南瓜 南瓜
土地每一個紋路、每一粒細胞都充滿水分、營養(yǎng)和情感,都生長禮物和奇跡。南瓜就是土地送給人類的禮物,就是土地創(chuàng)造的奇跡。
南瓜點在田埂上。彎彎曲曲的田埂像質樸的腰帶,又像是隨意扎在田野上的一道道柵欄。母親把土深翻得暄乎乎,像發(fā)好的面。她一手端個白瓷盤,一手抓幾只優(yōu)秀的大瓜籽(優(yōu)秀的種子總是流落民間)。瓜籽兒大頭朝下,嘴兒尖尖向上,小心翼翼地點進泥里,再在上面撒一層細細的土。
朗朗的日光照耀著,細細的春雨滋潤著,嫩苗兒鉆出了泥土。每只泥盤里都盛了幾顆鮮綠的星。苗兒拉出蔓兒,一月之間,田埂上、緩坡上爬滿藤蔓,花兒點綴其間。南瓜花深黃色,只有一層花瓣,里面裹著幾?;ㄈ?。有一年,我家的南瓜結得特別少,媽媽慫恿我去瓜田進行神秘的嫁接活動。清晨,我悄悄地出門了。記住媽媽的叮囑,路上不與任何人搭話,說了就不靈了。我將男花摘下放在女花邊上,蜜蜂們不來授粉,只有勞駕我們自己了。
南瓜不動聲色地圓滿著自己,青綠色的外衣逐漸變成橘紅色。據(jù)說南瓜在夜晚長得最快,特別是月夜。我想,它一定是照著月亮的樣子設計自己的外形,它把如水的月華都釀成內心的甜蜜。做夢的南瓜,夢見了水、月光和土地深處的聲音。南瓜靜靜地醞釀了整整一個夏季。夏末秋初,它的心里長滿了芬芳的情愫和甜美的思想。
南瓜去瓤削皮,在刀下發(fā)出很好聽的樂音?!班徉徉帷?,很有質感。薄薄的一片片,晶瑩透明。南瓜做湯,湯清清,味甜甜。放幾葉小芫荽,云碧碧。盛在潔凈剔透的青花瓷碗里,充滿著誘人的質素。我品嘗它純美的熟香,感覺到了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
嫁到南方的表姐回鄉(xiāng)探親,曾在我家住上幾日。我有幸品嘗到她做的精妙絕倫的南瓜糯米團。她將南瓜去皮后一牙牙地劈開,切成塊狀。先放油和蔥花爆炒,再放南瓜加鹽,炒至塌軟出水。然后,將糯米粉和水調勻,搓圓,壓扁,入鍋,加適量水,小火燜熟。香氣溢出鍋外。盛在碗里,定睛一瞧,腴白如脂的糯米團在絢爛的橘紅色的南瓜懷抱里半隱半現(xiàn)、宛轉其間。鄰居均分得一碗。異姓同吃一鍋飯,平添了幾分親熱。
秋風乍起,我去菜市總會有意無意看看南瓜。我發(fā)現(xiàn)南瓜數(shù)量很少,且大多受盡冷落?,F(xiàn)代人大概已不懂得吃南瓜了。
南瓜折射著天然的雨露和莊稼的氣息,散發(fā)著柔和的、潤澤的、溫暖的光芒,給人一種溫老暖貧的滿足和對大自然豐富饋贈的感激之情。它既高貴又樸素。與南瓜發(fā)生聯(lián)系的日子,猶如一個橘紅色的朦朧的燈籠,暖暖地掛在我的記憶之樹上。
青青豆莢
春天的田埂是個愛美的女子,兩鬢戴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花。田埂的脊背空出來,留著給母親種豆。母親迎著春陽,挑著碼得平平整整的青豆苗和草木灰,外加一把小鋤頭,慢悠悠地來到田埂旁。沿著田埂,母親每隔兩尺挖一個小坑,抓把草木灰扔進去,那就是基肥了。一個小坑種下一棵脆生生的豆苗。豆苗兒彎彎的小腦袋像雛鴨的小絨嘴,黃黃的。
飲無數(shù)春雨晨露,一地的豆苗像云彩似的,千帆過盡,蕩起幾許驚喜,綠意漸濃。綠葉叢中開出白里透紫的花。我喜歡給它們澆水,一瓢一瓢往它們身上潑。倏然一聲,水珠滾下去,落在地上,濕了腳,不是我的腳,是豆苗兒的腳。母親在一旁呵斥:“你慢點兒,別把花兒澆落了?!?/p>
白里透紫的小花朵不知哪里去了。豆棵上結滿了青青豆莢。豆莢是多胞胎植物,它們尊幼有序地坐成一排。太陽把豆莢曬得暖洋洋的,雨兒把豆莢淋得滋潤潤的。豆莢在生長,豆粒也在生長,青青豆衣是它們的睡床。沉沉地睡在甜蜜的夢鄉(xiāng)里的毛毛豆,它們在想些什么呢?!作為一個人,我在揣想一顆豆的愿望。我固執(zhí)地認為,豆莢是懂得思想的。它用花朵吶喊,用果實說話,用生命的種子繁衍后代,甚至每一片葉子都是會歌唱的喉嚨。
豆莢熟了。它們掛在豆棵上,飽滿實在,像被母親梳理過的一個又一個豐盈而充實的日子。豆莢的清香飄在五月的黃昏里。母親穿行在青青的豆莢叢中,凝視著身前身后會心地笑,然后彎腰一陣忙碌,竹籃里堆滿了綠綠的、飽滿的豆莢。
回到家,把豆莢倒在地上。我和母親一邊說話,一邊剝豆莢。我很感激古人發(fā)明了“剝豆莢”這個詞。我深入這個詞語的內核,左手捏住豆莢的角,右手除拇指以外的四指托著豆莢,拇指順著豆莢兩瓣殼合攏的線條向內用力一挖,豆莢就炸開了。爾后,拇指沿著豆莢朝下一捋,數(shù)顆綠綠的、粉粉的小豆子便準確地滾進右手的掌心。倘若碰上調皮搗蛋的,它也會蹦出去,在地上打幾個滾,躲到凳子下面。我的四周彌散著田野里特有的清新的豆莢的氣息。時光靜靜地流淌。此刻,你會覺得一個人活得滋潤,并非一定要去當總統(tǒng)、當將軍,盤腿而坐,剝著豆莢,也就占盡了季節(jié)的風情。
豆莢剝好后,母親翻箱倒柜找針線,把豆子一粒一粒穿好,串成豆子項鏈,放到粥鍋里煮。粥煮熟了,豆粒也就熟了。母親撈出一串“項鏈”放冷水里浸一浸,掛在我小小的女兒的脖子上。女兒總是先向她爸爸炫耀一番,然后才一粒一粒慢慢地數(shù)著吃那香噴噴的豆子項鏈,宛如孩提時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