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唐
1
悄然無意放奇葩,裝點春前第一霞。
嬌影素馨情最重,金腰贏得美人夸。
正月一過迎春花開,亙古不變的一年四季,似乎要變成“兩季”了。這不,開學不久便陽光明媚,似乎該換穿襯衣了。結果男人們稍一遲疑,對天氣最為敏感的女孩,就像能感知時令的候鳥,已經(jīng)行動開了。不用號召不用動員,隔天你就看吧,古城西安的大街小巷,白皙圓臉美目長發(fā),薄衫擺裙高跟絲襪,已經(jīng)布滿街頭。然而作為一個男人,以販賣外國文學為生的中年男人,人生的春天已與我無緣。每禮拜從周一直到周五,從一堆書本到一沓講義,皮鞋锃亮西褲硬挺襯衣周正字正腔圓地完成既定的授課任務,一天到晚如罩窩雞抱蛋,卻下不出蛋來,滿臉通紅,憋得難受;像便秘三四天如不了廁,坐臥不安,腹脹如鼓。這就是我的生存狀態(tài),尷尬而無能的狀態(tài)。
兒時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玻璃窗子玻璃門,里邊坐個日本人”,住到這樣的房子里,就是最幸福的生活了,現(xiàn)如今住著這樣的房子,沒有任何原創(chuàng)思維,活著就為了等死嗎?據(jù)說到2099年,人類將腿腳消失指甲退化,只要把碩大的腦袋與電腦連接,用長臂猿似的兩條胳膊操控一個鍵盤,吃喝拉撒愛情戰(zhàn)爭,就都能應付裕如了。那么就坐等2099么?恐怕等不到2066,我們整個這一代人,早已經(jīng)化作一截兒白骨,被埋于荒郊野外了。讓我抓住青春的尾巴以及尾巴上最長的毛稍稍兒,讓我在雪地上撒個野,讓我在思想里發(fā)個瘋,我需要沖動。沖動?對,沖動。早年說沒有沖動便沒有愛情,沒有愛情哪里來生命,沒有生命了希望何在?從城中的小家到故園的老家,終于熬來幾天假期,我要沖出這城墻圈子,找到林清霞,尋回我當年如火的激情,重塑我的人生。
說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嘿嘿嘿嘿 全都有哇)(水里火里不回頭哇)
嘿呀咿兒呀 嘿唉嘿咿兒呀 (嘿嘿呀 咿兒呀 嘿嘿 嘿嘿咿兒呀)……
終于挨到這個周末,一個人駕車繞進高速,在劉歡嘹亮的歌聲里,我的心情逐漸放松。開著開著我嫌太慢,點下一個“飛行”開關,車生雙翅猛然抬頭,轉眼間我已在云中飛行。命令車載電腦朝著老縣城之方向開后,我打開車載電影,說一聲,讓-雅克·阿諾執(zhí)導的電影《情人》,其他就不用再管……欣賞完整個電影,我說一聲,請講講《情人》的背景。
一個女聲便開始介紹:電影改編自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自傳體小說,因港星梁家輝與少女明星珍·瑪琪在片中有大膽做愛鏡頭而轟動一時。全片劇情不脫言情片俗套,充滿懷舊浪漫情調,畫面優(yōu)美,男女之間的情欲場面也拍出了火熱的挑逗感覺。中國情人由香港影帝梁家輝扮演。而女主角則由一位不滿17歲的英國女孩珍·瑪琪飾演,楚楚動人,惹人憐愛。1992年拍的這部電影,在1993年獲得奧斯卡獎最佳攝影獎、法國愷撒獎最佳音樂獎等7項獎。電影中以“美臀”著稱的港星梁家輝從此為歐洲人多了解,珍·瑪琪的星運卻不太好,此后草草拍過《夜色》等電影,并未成為燦爛的巨星。而導演讓-雅克·阿諾拍完《熊的故事》《黑金》等著名電影,據(jù)說要到中國,為拍《狼圖騰》作準備。
2
車過渭河一直向西,大約又飛了一個小時,車載電腦自動匯報,下面就是老縣城了。老縣城之所以老,并不是因為我離開得太久,而是在縣城中心的鐘樓東邊,有一座傾斜的唐塔。據(jù)說在80年代中期,發(fā)現(xiàn)法門寺地宮的那天——佛祖釋迦牟尼的生日,唐塔的塔頂上冒起了青煙。人們連夜開啟地宮,將塔下的寶物,一套銀棺、一枚金印,歸入后來建成的法門寺博物館,與佛骨舍利收藏在一起。鐘樓西邊的老城隍廟一側,有一座教稼臺,幾千年前周始祖后稷教民稼穡的地方。只可惜隴海鐵路開通以后,經(jīng)濟和文化的重心向東南方向,轉移到普集鎮(zhèn)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教稼臺又向西南方向,移到了古邰國遺址。整個老縣城,就剩下四條街,其中三條通有路燈,一條變成了泥路。老縣城就像一個老人,把精氣血脈都留給別人,自個兒變得枯瘦如柴,蕭條、寂寞起來。
我按下開關回到路上,縮進車翼輕點剎車,讓汽車減慢速度,從南城門進去,停在鐘樓廣場。憑著一個手機號碼,我找到泥街最深處,拜見我的啟蒙師費老師。費老師大名費關中,字挹塵、自號渭城廢人。一生深居“綠野”中學——當年關學大儒橫渠先生張載從眉縣經(jīng)過絳帳,開帳講學的地方。作為關學后人,費老師真是個好先生,見了我一再感嘆,他這一輩子,就這樣廢掉了,他說他沒想到,在他的學生里面,還能出一個教授。什么教授啊,老師是罵我哩。想起自己平時的修為,我正臉紅得沒處立呢,費老師卻不再變相恭維,而是直話直說,40多歲了,你再不在你的研究領域做出開拓性貢獻,就別回來見我了!費老師還是瘦高個子,只是背更駝了一些,他上身穿一件中式白衫,黑褲棉襪往下,腳蹬方口布鞋,看著十分干練。費老師大半輩子書法練下來,目光犀利如刀,手指猶如鷹爪。
提起他當年手捏粉筆頭兒,對講臺底下調皮的學生一扔一個準的技藝,他說他現(xiàn)在閑下來,手指頭彈一個土疙瘩,能砸下樹上的麻雀。說完一句閑話,接上費老師的話題,我說在大西北研究外國文學,就像瞎子摸象……如果還有一點離經(jīng)叛道的想法的話,多虧他的上課方式對我深深的啟示。比如他上語文課,可以把課停下,雙手背在后面,不翻一回書,直接講《紅樓夢》,一字不差地講到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生亂判葫蘆案”。比如他帶我們站到校園觀察白楊樹發(fā)芽,布置大家從白楊樹發(fā)芽寫起,寫《對視春天》的作文。費老師哈哈一笑說,一個你,寫了一篇散文;還有一個林清霞,寫了一首詩。全年級就你們兩個最有才氣了。正因為這篇文章被費老師夸獎,我跟林清霞之間,才產(chǎn)生了最初的好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費老師就是我們倆最初的牽線人呢。我們兩個都在,林清霞卻不知過得咋樣了??粗M老師佝僂的身形,我有一種物是人非之感。
從費老師那里要到幾個同學的號碼,打電話過去,多少年沒見面,一個二個都比較陌生,說話就過于客氣。我本來想打聽一下林清霞的下落,可是害怕惹上麻煩,或者落人口實,就沒敢開口,只說我在省城哩,歡迎到西安了來聚。在費老師家里窩了一晚,談了談關學的衰弱和繼承問題,翻翻他疊屋滿架的各類書籍,想想我“舶來”的那點兒學問,為自己惋惜了半晚上。
3
告別完費老師,我準備走西寶線回家。沒想到在涇水與渭水交匯之處,古稱“涇渭分明”的地方,一大片野河灘上,延續(xù)著春節(jié)過后的年氣兒,召開著“河灘會”。周秦漢唐以來,人們從青海寧夏甘肅過來交易牛馬騾子的市場,目下叫春季物資交易大會的地方,選擇在野河灘召開,就是為了在河水開漲之前,不踩壞地里的莊稼。好一個河灘會,兒時吃好的沓圈兒看馬戲的地方,我們的樂園,不知小時候那些玩意兒,如今安在否?耍馬戲的沒有看見,老遠看見一個饸饹攤子,我把車停在路邊,幾步?jīng)_上去,連價也不問,直接坐下來就吃。吹開油汪汪一層湯汁,挑起一筷頭饸饹入口,又香又辣又酸又煎,跟我請林清霞吃的味道,一點兒都沒有改變。我一連吃了兩碗,還沒有覺得飽,心里默念著林清霞,又要了一碗準備吃時,前面“搖會”的場景,吸引了我的目光。
幾根木杈倒豎于地,杈齒上相隔掛著針頭線腦塑料水瓢瓜皮小帽等等物什,就像個小超市。負責搖會的胖大女人,手里拿一個搪瓷小碗,碗里扣著轂子,宏大的嗓門喊道,5毛錢一碗,搖到哪個數(shù)字,順杈齒數(shù)過去,就得什么獎品。負責唱會的一個精瘦高挑的男人,額頭鼻子下巴上白是粉白黑是黧黑化妝著秦腔丑角臉譜,敲著一個木頭梆子,扮著娘娘腔唱道:
咿咿呀呀呀呀咿 花大姐坐轎子來搖會
香帕子蓋不住轎子頂呀 搖出個龜賊當女婿
呀呀咿咿呀呀咿 大公子騎快馬來搖會
高官厚祿搖到手 萬畝良田百世呀傳
咿咿呀呀呀呀咿 男人女人來搖會
女人善搖個大紅棗兒 男人的棒槌敲核桃
呀呀咿咿呀呀咿 老婆老漢來搖會
老漢搖出個大蟒蛇呀 老婆子嚇得暈過個去
曾經(jīng)聽老人講過,從新中國成立前搭著大戲臺搖會,變成幾把谷杈反戳在地上,這樣一種“搖會”方式,明顯帶著賭博性質,延續(xù)了好幾百年。當年跟林清霞兩個一起看過“搖會”的,她問我大蟒蛇是啥呀,就能嚇昏老婆子?咋樣回答她一個情篤未開的小姑娘的,我已經(jīng)忘記,倒是林清霞問我時的天真神態(tài),叫我終生難忘。一邊聽人“搖會”,一邊想著她,忘了正吃第三碗饸饹呢,一口辣子湯鉆到氣管里,嗆得我差一點背過氣去。付完飯錢站起身,我開始四處亂轉。物資大會中心的戲臺子上,豎立在紅綢幕布外面的一個寬大木牌上寫著本戲《轅門斬子》,目前還沒有開演,臺子底下一茬兒黑色衣帽的老年戲迷,已經(jīng)占滿了座位。臺口左右兩邊向外伸展出兩溜子小攤兒,把看戲的人圍在中間?,F(xiàn)炸現(xiàn)賣的麻花油膏現(xiàn)切現(xiàn)調的穰皮子豆腐腦賣鏡糕的賣醪糟的賣瓜子的賣蘋果梨的賣香蕉的賣甘蔗的,生意很是紅火。
離戲臺子遠一點兒,有瘸腿的漢子席地而坐默不作聲擺著一幅象棋殘局,棋譜邊上寫著“下遍天下無敵手,20元一盤”的。也有布好陣的臺球攤主,一竿子能把全部13個球打進洞了能贏5塊錢的。還有手拿一根長長的竹竿,桿頭上用建筑隊綁鋼筋的細扎絲彎一個鉤兒,一鉤一個未沓中的圈兒就凈落5毛錢的。我曾經(jīng)跟林清霞兩個10塊錢買過20個竹圈兒,沓過的物品有大雁塔牌香煙華清池牌香皂,還有一個陶瓷兵馬俑,一個唐三彩,一個古灞橋形狀的桃木梳子,不知竹圈兒上有什么機關還是真的命背,竟一個也沒沓中。沒沓中就沒沓中,我當時就在心里發(fā)誓,長大了一定要帶上林清霞,把這幾個地方逛上一遍,最好我們能雙雙考上大學,一起去省城生活,就住在這些景觀旁邊,天天天進去遛彎兒。
戲臺子正對面,一個小學的后墻根底下,有二三十個衣色紛雜手臉皴裂的中青年婦女,隨意坐著個柴草蒲團,一個黃色搪瓷鐵碗扣在順地鋪設的一片蛇皮袋子上,碗里罩著三個轂子,讓你猜數(shù)字壓大小。蹲在她們對面戴著戒指的90后小伙子、頭發(fā)遭亂的80后老小伙子們,不知道是托兒,還是這古會上的逛客,搶著壓注唯恐不及,三五分鐘便能輸贏一厚沓子一塊錢的毛票子,看著十分熱鬧。我盯著女攤主一個一個細看過去,希圖能看到林清霞,但我又不想在這種場合見到她,她要是干這種營生,我的心會疼的。往前看了一遍,我又往回走了一遍,果然沒有她,我感覺就像卸下了重擔,長長地噓一口氣。
世界大舞臺,人生小舞臺。繞著一個戲臺子,就能把河灘會上的人心世態(tài)看個大概了。再遠一點的騾市馬市牛市羊市,我身在古城市區(qū),一不養(yǎng)羊二不用殺牛三不買馬四不看騾子,羊肉牛肉馬肉騾肉,羊肉泡牛肉泡想吃隨便進館子,馬肉騾子肉據(jù)說吃起來有酸味兒的,干脆就不去那邊了吧。
4
就在我滿心失望準備離開,想繞近道穿過一個小動物市場,回到車邊之際,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后叫我的小名。我的心猛然間一驚,轉回頭一個中年婦女,樂樂,樂樂地叫。樂樂就樂樂,這樣叫多好??墒俏覀児枢l(xiāng)的人,天生把樂字念落,她叫我落落。我仔細看她,這女人雙手各提一只渾身油黑的豬娃,腳底下躲避著籠裝的雞娃兔娃豬娃狗娃,熱情地向我奔來。豬娃們大概是跑慣了野慣了,用力蹬著前腿兒,吱吱哇哇亂叫著。豬娃子吊著唾沫線線兒,蹄上沾著稀糞,弄得她衣服的前襟上干的濕的泥呀糞呀都有。她的劉海兒被汗水混雜著黃土沫兒攪拌成的一層稀泥緊貼在額上,眉毛、眼角、鼻子、耳朵上,像覆著一層黑泥。我轉過身看她,整體面相除了挺拔的鼻梁子有些眼熟——我應當不認識吧——天啦,她可不敢是林清霞啊,我的心一緊——她卻認得我,還能叫上我的小名,我十分詫異。
米樂山,你不認識我了,咱兩個當過同桌呢。我囁嚅著說,你是,林——清——霞?看把你這貴人多忘事的些。林清霞,林清霞,你就記著林清霞,我是杜拉拉!走,跟姐回家去,給你烙油餅吃。我猛然想起來,上高中的時候,有過這么一個同桌,當年通過她,給我鄰桌的林清霞傳過信的人。由于在初三補習過兩年,她似乎大我一兩歲,大林清霞三四歲吧,見了我們兩個,總是以姐自稱,她怎么變成這個樣子,我一點也認不得了?
家鄉(xiāng)的金絲兒油餅,皮薄脆香的,二指厚的油餅,據(jù)說能烙出一千層,平日里新女婿回門才能吃著的??墒强匆谎鬯男蜗螅矣悬c猶疑。她看出我的情緒,把豬娃拎到一邊往地上一摜,不知從哪兒撕挖出一卷草繩,把豬娃的前后蹄捆在一起,給身旁一個婦女交代,如果有人要,你幫我30塊錢賣了。那婦女一聽直嚷嚷,杜拉拉,你這不是害人哩么,可不敢給我丟下,收管理費的來了,我咋辦?杜拉拉說,你照章繳費,回來了我給你。不由分說就要跟我走。多少年沒回來過,老家以物易物的風氣不知還在不在?我想提醒她,這豬娃可別白給人家了。又覺得防范人的話,不好在當下說。從目前的情形看,肯定也問不到林清霞的,我有意跟她攀扯一下,如果沒有收獲,全當是回鄉(xiāng)采風??粗浑p滿鞋灰土的絨布鞋踩到車上時,我開始還有點心疼,低頭看自己的皮鞋,鞋幫子上也是一層稀泥,我悄聲嘆一口氣,心說回去再花錢洗吧。
順著杜拉拉指的路徑,我把車開到一個稀疏、荒蕪的村子,杜拉拉說這是老堡子,有錢人都搬到新堡子去了,蓋著窗明幾凈的樓房。往前走了一陣,她叫我打開車窗,開慢點,有意跟這個那個打招呼。三爺,這是我娃他舅。二嬸,我娃他舅來看我了。心說咋成了娃他舅了?但是我沒言傳。下車后進了她家的門,我全明白了,她家的廈子房,有一個角兒塌了,整個破屋爛宅的,一幅敗落跡象。杜拉拉進門就哭了。你記得金寶庫不?我兩個青梅竹馬,婚后連個孩子都沒要下,他就因病自殺了。我記不起金寶庫是個什么樣子,看了墻上的照片,我也想不起來,只是感嘆唏噓。我的情緒正低落呢,她卻破涕為笑說,我在村里,狗大個人都在我頭上尋欺頭,想蹴在我頭上撒尿。我就知道你會跟我來的,你想問林清霞哩。她掃一眼我的身形說,你城里人咋弄的,除了肚子變大之外,就不往大長一樣。
我說,拉拉姐,我再叫你一聲姐,你別埋汰人了,要不是我比你多補習一年,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會是個啥樣子。哎,我問你,林清霞現(xiàn)在咋樣?當年我那么多信,她為啥就不回?
林清霞,好著哩。好著哩。嫁了個好丈夫,為三代單傳的家庭生下一個男孩,人家功勞可大著哩,公公是公辦教師,婆婆一天把家務干完了,人家一雙手,從不沾水的,哪像我這手,早變成柴火棒了。
我一聽心中稍感安慰,林清霞的小手,我當年的最愛,那種手指偶然相碰時觸電一樣的感覺,仍然記憶猶新,尤其是不知不覺中,我兩個四目相對的時候,耳熱心跳之間,紅撲撲的面頰之上,我至今清晰地記得,林清霞水靈靈的毛眼窩,就像一汪神泉,隨時等你歸附而下,能把你化為粉齏。杜拉拉說到這里,大概感覺到我的走神,她忽然像記起什么一樣說,唉,你看我這記性。你坐著,我給咱買包煙去。我說煙有哩,我抽出一根點著,想改變一下屋里的氣味。她看我抽起煙了,一邊在一個搪瓷盆子里洗臉洗手,一邊說,你抽煙著,我給咱烙油餅。提起林清霞,我哪有心情吃油餅,再說她這環(huán)境,我相信她家的油餅,是天底下最環(huán)保的面粉和最純的菜油烙成的,但是看看鍋灶的顏色,在城里養(yǎng)尊處優(yōu)這么多年,我能咽得下去嗎?我說,剛咥了三碗饸饹,飽著哩,你先坐下,咱聊聊。這會兒看杜拉拉,除了臉和手變皴變皺,腰身肥圓之外,一雙單眼皮大眼睛,還是那么爽朗天真。知道你心里急得冒火呢,你說,你還有啥要問?
我問,林清霞出嫁了?
廢話,你沒看你都多大了,半截子老漢了,人家還能為個你,獨守到現(xiàn)在?
那她嫁過去的村子,離這里不遠吧。
不遠,就在鄉(xiāng)政府跟前。有孩子了,一個男孩6歲了。兒子都6歲了,長得像誰呢?我在心里吋度著,同時想著咋樣能不叫她烙油餅,擺脫她的糾纏,盡快見到林清霞。
我想林清霞的家,現(xiàn)在不便進去的,就想讓她給我叫出來,坐到車上談談。杜拉拉卻不緊不慢,一邊蹴在地上擇韭菜,一邊說,油餅不吃了,我給你下臊子面。我說不用了,她說眼看又吃晌午飯了,吃了再走嘛,要不我給你打荷包蛋。耐不過她的規(guī)勸,我說行吧,不過你做快一點。
那我給你打六個、九個雞蛋。
不,兩個就行。
三六九朝上走,哪有吃兩個的道理?
我說,好吧,那就來三個,不過我擔心吃不下。
到底是大城市人,喉嚨眼眼兒咋就那么細?
我說現(xiàn)在吃飯,意思有了就行了,再說開車呢,不能吃得太飽。
勉強吃了三個雞蛋,我就跟她說了一起找林清霞的意思。
杜拉拉嘆息一聲說,我沒給你說嗎?她最近不在家。
看來這女子記憶力有點問題了,我還不能明說。
是嗎?那她在哪里?
在省城哩,跟她的丈夫一起。我找來找去,卻原來同城居住哩。我的心一下跑回城里,可全城1000多萬人口,叫我怎么找?想想現(xiàn)在通訊的方便,我?guī)е@喜問,你有她的手機號碼沒有?
號碼,我沒有。我的心一下又落到地上。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杜拉拉的問話。城市、生活、商場、官場,現(xiàn)如今的農村婦女,家里有電視,眼界還是很寬的,尤其是娛樂明星,就像說自家鄰居,簡直是耳熟能詳。就是她單身生活,自身心里的鱉屈,家族勢力的威壓,一個人過得久了,脾氣有點怪異,最大的表現(xiàn)一個就是記憶力,二就是一身打扮,還有她的膚色,咋就皴成那樣子了,根本不像一個剛過40歲的人。
拒絕杜拉拉的一再挽留,終于出了家門,我說車把她拉出村,一塊兒上會去,她還要賣豬娃。一起上了車,她讓我掉轉方向,朝村子東頭開。她說村東頭街道更長人更多些。她還和剛才進村一樣,搖下窗子玻璃,讓我開慢點,再慢點,見人就從車窗伸出胳膊,熱情地跟人搭話。終于開出村子,經(jīng)過鄉(xiāng)政府門口,杜拉拉說你停一下,我以為她要到小商店買東西。趕緊說,車后廂放著東西呢,剛才都忘了,一會兒停下我給你取。
杜拉拉說,不是,我想起來了,我這兒有個電話呢。杜拉拉從褲腰右側一個小口袋里,掏出一個折得沒有一點兒棱角的紅色塑料皮小本本,她的通訊錄。這兒有個電話,你記一下,林清霞老公的。我掏出手機記下,心想這杜拉拉,她知道這個電話,卻不在家里告訴我。但是出于同情,我一點也不怨她,繞回他們村口,就要告別了,杜拉拉帶著哭腔說,你今天這一來,我的日子就能好過些了。誰再欺負我一個寡婦,我就說我弟在省成當官呢,大處長,看誰還敢惹。
我說,行。只要用得上我,你就打電話,告訴了她我的手機號碼。她記下電話,把小本本往口袋一塞,還用手拍了拍,轉身就下了車。我看著她下車,忽然想起什么,我翻了翻錢包想給她點錢,又一想給錢的話,肯定會傷她的自尊。我停車下車,打開后備箱,拿出一瓶百年西鳳、一箱奶,還有幾袋干果,要她帶回去。杜拉拉死活不要,我說,酒你給村長,外甥我還沒見著呢,等娃從外婆家回來,你就說舅舅看過他了。記得她剛才跟我說過,她過繼了一個男孩,正在她娘家養(yǎng)著。她還是推著不要,我說,你把這拿上,繞一圈回去也好。杜拉拉理解我的意思,含著淚點了點頭。車子開動以后,我在觀后鏡里看見她一直站在風里,朝我這邊望著。我想,幸虧沒下雪,要是下了雪,她就是一個現(xiàn)代的“祥林嫂”。
5
車拐過一個彎,“祥林嫂”不見了,為了趕上浪費的時間,我行駛一段平路,繞上高速公路,這回我沒有按飛行開關,而是以平穩(wěn)的速度,穩(wěn)穩(wěn)當當往回開。邊開車我邊在心里說,別了故鄉(xiāng),別了故園,別了,故人、故事。別了,老縣城、老家。下一次心血來潮再回來時,不知是什么時候了。一路邊開車邊想,林清霞丈夫的電話,我咋樣打過去,能單獨約出來林清霞,而不被她丈夫發(fā)現(xiàn)。又想當年跟林清霞的情書、日記,都被妻子保管著呢,一個是她要當證據(jù),二一個是不準我沉迷于往事。
如果說女人是醋壇子,男人就是醋罐子,她當年上學的書信,我也替她收藏著呢。半路上泊車進站讓人洗車的時候,我打電話在妻子跟前報個到,把晚飯的號先掛上,就繼續(xù)回家。臨行前妻子說,這前不逢節(jié)后不過年的,回去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按照她的說法,是福把我燒得,老婆孩子都不顧,非要去憶苦思甜。的確,自從二老駕鶴西歸,沒有什么親人可以走動,我很少回故鄉(xiāng)了。只有上海廣州的發(fā)小春節(jié)回家探親訪友了,我才趕回去蹭吃蹭喝,從他們父母跟前,找回一點做晚輩的感覺。只可惜他們的南方妻子,怯于西北腹地的嚴寒,春節(jié)回家不太勤了,我也就無緣回去。
然而作為一個男人、以販賣外國文學為生的中年男人,人生的春天已與我無緣。早年說沒有沖動便沒有愛情,沒有愛情哪里來生命,沒有生命了希望何在?嚷嚷了多少天了,然而真正回去了一趟,結果卻是這樣。進家門跟老婆咋說呢?一邊開著車,我不禁犯起愁來。事情在那里明擺著呢,愁也不頂用。一個人把車開得有點寂寞,我就與汽車互動。作為一個文科教授,我故意問汽車,杜拉斯是誰?
車里一個稍顯憂郁的男聲回答道:1980年,27歲的同性戀大學生雅恩安德烈揚闖入66歲的杜拉斯的生活,長久以來對她的渴慕,叫他以順民的姿態(tài)對她俯首稱臣,甘心接受她的暴烈天真、喜怒無常。她歇斯底里地沖他咆哮,告訴我你能去哪里?你跟一個聞名于世的女人在一起,吃住免費。全世界的男人都想取代你呢。多么驕縱而純粹的杜拉斯。其實,驕縱的個性源于她的孤寂深淵。1984年,杜拉斯已經(jīng)70歲,但還不是十分有名的法國女作家。同年,她的《情人》一經(jīng)出版便榮獲龔古爾文學獎。《情人》的創(chuàng)作最初起于杜拉斯編的一本關于她生活和攝制影片的攝影集。杜拉斯的生活伴侶揚·安德烈亞在打印攝影集的文字說明時感覺到這些文字是多余的,建議杜拉斯另寫一本小說。于是她寫出了自己15歲半那年,在印度支那湄公河的渡船上與她的第一位情人——一位中國富商的兒子相識相愛的經(jīng)歷。
1971年,東方情人偕同妻子曾去巴黎,撥通杜拉斯的電話。也許是這次通話,令杜拉斯將爛在肚腸的秘密羞恥示人?!肚槿恕返慕Y尾里,她寫道:他給她打了電話。她一聽就知是他的聲音。他說我只想聽你說。她回答:是我,你好。他有些慌亂,跟以前一樣膽怯……他說他仍然愛她,他不能停止愛她。他愛她。至死不渝。1991年,她的情人逝世。她說,我根本沒想到他先于我死。1992年,杜拉斯依據(jù)他們初戀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另一部《北方的中國情人》。她徹底沉寂在她與他愛的往生。杜拉斯說,整整一年,我又回到了在永隆渡船橫渡湄公河的歲月。生命的暮年,她一邊懷念著她的北方情人,一邊支配她最后的愛人,小她40多歲的小情人,充當?shù)氖桥`、司機、秘書、情人、護士等多重角色的楊·安德烈亞。
1994年后,《情人》又穩(wěn)拿里茨巴黎海明威獎。作為她最后的一個情人,楊·安德烈亞一直陪她走完了82歲人生。1996年,杜拉斯去世,舉國哀悼,法國外交部網(wǎng)站上專門刊文悼念。杜拉斯死后,安德烈揚選擇避世隱居,當我們漸漸遺忘那個錚錚作響的情人的時候,1999年9月,安德烈揚的《我,杜拉斯的情人》在巴黎出版。他太過熟稔她,寫出了他們的時光剪影。別忘了,就算杜拉斯去世,她亦沒忘自己一息尚存的傲骨,讓后代們不停地解讀她,愛她?;蛟S由于職業(yè)習慣,我把個電影欣賞,又虛擬為自己的課堂了——課堂上講到這場湄公河之戀時,心里回想著《情人》的結尾,重新回到四堵墻的教室,我告訴學生一個事實,杜拉斯的中國情人,跟我一個姓,他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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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路上洗了車,我進小區(qū)上樓敲門,妻子見我一身浮土,遞給我一條干毛巾,讓我打了土脫掉皮鞋再進門。進屋洗澡吃飯真真假假匯報完情況,各自在客廳和臥室看自己喜歡的電視。熬到晚上10點30分,妻子睡覺去了。我繼續(xù)看新聞,接近11點了,悄悄進房間,在她梳妝臺的一個角落,找出一串小鑰匙,打開妻子的八寶箱,翻找著我的她的以及我們兩個認識以后的所有信件。男人們大都以為,當年寄給女孩的信件,會被撕碎鉸爛扔在河里扔在風里,其實并不是這樣,情篤初開的少女,最早打開心扉的秘密,從妻子這邊來看,會保留一生一世的。
重回到客廳關掉電視,我一個人待在書房,看著與林的信件,回味我當年的故事。這么多年以來,我一直有一個習慣,所有的書信,先在日記里起草稿,然后用格子紙抄寫。我跟林清霞的故事,在那一屆高考后,是陳世美升官休掉了秦香蓮,還是王寶釧苦守寒窯,等不回征西的薛平貴?很老土的一個故事,我就不重述了,但那種小草芽一樣稚嫩的感情、青春的沖動和豪言壯語,卻使我心旌搖動,帶淚回憶了很久。從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毛頭小伙子,猛然間長到40多歲,大風大浪啥沒經(jīng)過,我卻發(fā)現(xiàn)我最放不下的是當初的唯一。我就想見面問一下她,那個林清霞,你還愛我嗎?還有一個小小的沖動,看看她的模樣,是否跟我想象的一樣?
人說40歲以后的男人,似乎都不長了,等著自己的女人衰老。多少男人都知道女人的花容月貌,一般不敢上40歲,但我總想見一下,曾經(jīng)在信里在心里要與她白頭偕老的人,即就是華容已逝,會變成什么樣子?我總是忍不住猜想,要是我跟林清霞當年成了,愛情會不會永在?生活是什么情形?翻看著林清霞丈夫的電話,不知道男方的為人,我在想咋樣聯(lián)系林清霞。想了三天三夜,我終于想出一個辦法。雖然有點損,但在不知道對方性格脾氣的情況下,不會惹麻煩上身,也不會危及林清霞。對,以老鄉(xiāng)的名義,跟他談工程。出門找到一家公用電話,塞進去電話卡,我給他打電話。
電話打過去,我用老縣城的土話問,你是闊小偉?
他說,噢。
我說,老縣城人?
他說,噢。聽見“情敵”的聲音,我在心里迅速判斷,這人是什么樣子?頭發(fā)長長的,身材胖而不高,聽聲音是一個比較沉默、郁悶、不好玩的人,如果見了面,會是什么樣子?我還想多得到一點信息,對方回答問題總是個“噢”,真令我沒治了。捉電話的手里卻不停冒汗,聽筒忽然從手中滑落,被電話線拽著一起一落,就像被牽住尾巴的眼鏡蛇,頭朝我一揚一揚的。
我說,我是你的老鄉(xiāng)。
你誰呀?我認識你嗎?
咱倆肯定見過面,綠野中學你知道嗎?
知道。
費老師你知道?
知道。對方簡短的答話里,還是沒空子可鉆。我真想說你給我找林青霞通話。說不定林清霞就在他身邊呢,我不能太沒風度。我耐著性子。
費老師給我的電話,說你在西安包工程哩。
對方說,胡說啥呢,咱就一個刷涂料的。
你有啥事,快說。
我說刷涂料更好呀,我們單位有二百來間房子,我想找人呢。
對方似乎高興得跳起來了,聲音急促地說,200間,我的媽呀,大工程。你說,你快說,你在哪個方向,我過來找你。
我說不用找,你給我說你的方位,你公司的名稱。
對方說,名稱?咱這沒名稱。轉身問了身邊的人,又說,咱掛靠的是老縣城第一建筑公司,在南郊大學城哩。他說了所在的地方,我心里嘿嘿一笑,學校、一建,我的同學在南郊搞監(jiān)理呢,讓他打問一下,我再想法接近林清霞,豈不更穩(wěn)妥些。只是這林清霞的丈夫了,當年我除了拉手手親口口之外,也算對得住你了,所以我不怕見你。
于是我打電話給同學,他說明天上班我給你問問。
晚上睡到床上,跟妻子過了一回疲軟乏味的生活,我就昏然大睡。結婚以后不知第幾百次了,一想起林清霞,就與妻子同床異夢起來。妻子看過信以后,一直把林清霞當情敵,并且一再懷疑我對不住她呢。就是同床多年的夫妻也不能沒有一點自己的秘密,我不能也不敢說,更不能像剛結婚那幾年一樣,夸耀說誰誰誰,曾為我死去活來(實際上是我差一點沒活過來)。有關戀愛心理的書上說,戀愛雙方由于性別的差異,男孩不超過3個月,就獻出自己的心,哪像矜持的女生,往往得半年多時間,所以好像是戀愛期間單相思的男孩要比女孩的比例多。睡夢中我看見林清霞頭頂花環(huán)向我奔來。西安世博會不是開了嗎,簡直是那個形象大使李夢姑娘。明麗的春光里,我倆在桃園相會,我們在小河邊相會。我們在蘋果園里跳舞。忽然畫面一轉,一排活動板房的工地,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女,頭上頂著報紙疊的八角帽子,手里捉著一個滾子,一下一下往墻上刷涂料。灑在地上的涂料,白的黃的紅的藍的,一道兒一道兒。這時候跑過去一群小孩,男孩女孩都有,穿得比較單薄寒酸,圍過去叫媽媽。但就是一點,似乎她知道我站在身后,她就是不肯回過臉來,讓我看一眼。雖然我已做好準備,看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但是我沒看見。
我趕到工地,同學已經(jīng)通過建筑隊叫來闊小偉。我的心突突突直跳,似乎還有點怯場。見了闊小偉,真是人如其名,闊小偉身體較寬卻毫不偉岸。闊小偉跑過來,諂媚地叫著我的同學,王工、王工,邊發(fā)煙邊說話。見著闊小偉,順藤摸瓜上去,馬上就能見著林清霞。我的心禁不住又一次打起小鼓,擔心同學說一句,叫你婆娘來。好在我這同學在社會上歷練好多年了,他故作關心狀說,也沒啥事,老鄉(xiāng),就想見見你,問你過得咋樣?看你一身衣服,好久沒洗的樣子,怎么,老婆就那么懶。
闊小偉不屑地說,老婆,我的老婆,懶熊一個。哪有這么說老婆的?人家看不上跟咱過日子唄。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沒說幾句話,那邊有人叫闊小偉,他道一個別,急匆匆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跟王工、也就是我的朋友說,看樣子過得不好啊。王工調侃說,你個采花大盜,當年把人家上了,讓人家夫妻之間,咋樣子能過好?!案咚摹毖a習那年壓力大,畢竟一起租過房子,再怎么柳下惠,我也說不清。
我說,那是這,我隨便轉轉去,戴上王工遞過來的一個綠色安全帽,就到工地上轉。我的心又一次突突亂顫,想著在這里邂逅林清霞的話,會是什么樣子,彼此還認得不?轉到闊小偉的工地,的確有女工正在刷墻,我照著一個背影走過去,感覺一定是她,轉過卻是個胖胖的圓臉,把我嚇了一跳。失望地回到王工的辦公室,托他繼續(xù)打問,扔下一條煙之后,跟他道個別,我就打道回府。
林清霞既然已經(jīng)那樣,沒什么盼望的了。隨后在上課之余,我要求自己走出書齋,多參加朋友的聚會,在你推我讓中吃喝拉撒,也好活得像一點模樣。就在我?guī)缀跻巴簟边@件事情時,王工打電話跟我說,闊小偉離婚了。我心說離婚了好,離了好,林清霞生得嬌小玲瓏,跟這樣的男人,肯定也過不下去。
我趕忙問,林清霞呢?
王工說,闊小偉生氣著呢,說他不知道,別人也不敢問。
7
接完王工的電話,我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給費老師打電話。費老師說,他查出了晚期胃癌,恐怕熬不了多長時間了。我一聽十分震驚,老縣城,氣血衰敗但屹立千年,燈塔一般堅守的老人,斜塔下沒了老和尚、鐘樓下沒了敲鐘人,時代進步了,他們就撤退了,似乎還能說得過去??晌业睦峡h城,我的故鄉(xiāng)里沒有了費老師,還叫故鄉(xiāng)嗎?我又打給杜拉拉。杜拉拉接電話很慢,她說我打的是她鄰居家小賣部的電話,人家叫她過來,她交了1塊錢,才有資格接的。
杜拉拉說,老同學,你別嫌我愛面子。我那天騙了你,讓你繞了個大彎子。我怕你接受不了,林清霞離婚以后,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得不好,就跟人私奔了。跟別人跑了以后,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在東莞。對于一個單身女人來說,東莞是什么地方?全國人民都知道。接完這個電話,我有恍如隔世之感。我心中的女孩,到底是杜拉拉,還是林清霞?她兩個是一個人嗎?為什么接著她的電話,竟忘了跟她再確認一下,同時確認一下費老師的身體狀況,我搞不懂自己了。
晚上睡在城市的家中,心里卻全是故鄉(xiāng)。我在夢中分明看見,杜拉拉變成了林清霞,林清霞在電話一端。我問,林清霞,你咋就不找我呢?鐘樓作證、唐塔作證、綠野中學作證,我可是找過你呀。她站在那邊保持沉默,一句話都不說。故鄉(xiāng)的老縣城,就像一個老人站在街心,涇水渭水斷流之年,斷了一條胳膊;普集鎮(zhèn)搶走火車站,切除了一個脾臟;農科城搶走教稼臺,丟失了一枚腎臟。再見,林清霞。再見,老縣城。
說完這句話,我的思潮如泄閘的大湖,徹底噴瀉而下,老縣城隨之淹沒。老縣城所在的那片地方,少了一座老城,多了個蓄水坑,成了人世間第一大淡水湖水庫大浴池洗腳盆,就像我平日憑借的飯碗,我的研究領域,能吃水能養(yǎng)魚能飲牛能洗澡,變成了大雜燴。老縣城被水淹沒以后,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孤兒,在西安的明城墻內逡巡。周秦漢唐已飄然遠去,城中心的鐘樓與鼓樓,多像麻將的兩個色子???色子有了,麻將桌呢?麻將桌就是明城墻了。桌下的鏈條是交叉的地鐵,城內的房屋都是雀牌。多大的一個自動麻將桌啊。
費老師過來,闊小偉過來,王工過來,杜拉斯——不,是杜拉拉過來,代表東南西北四座主神,打一桌子麻將。瞎瞎碰,不吃牌,偷著和。暗杠兩個名杠一個續(xù)杠不算,人人都希望能來個杠后開花提頭一炸,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然而有幾個人在一生里,能碰到這樣的手氣?我就是想不明白,這樣一桌麻將,最后聚焦的這副麻將,跟我夢見的老縣城,老縣城的人,人和城的消失,有著什么關系?如果說夢是人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我一天都想些啥呢?吃了拉不下,喝了排不出,肚子變成一個氣球,恐怕渾身每一個細胞,滲透膜都增厚了一倍,整個人憋得心慌難受,我不禁沖天長吼,老天爺啊,叫我痛快地出個恭。然而就像手術之后最盼望放屁,踢里嗵嚨一陣兒尾氣后,我的身體上下通了氣了,從此不再便秘。
他們的麻將打得正酣,在闊小偉凸出的眼珠兒里,我卻分明看見我的林清霞,在南方一個小鎮(zhèn)上,先是遭人虐待,后來又被人拐賣。一個人駕著會飛的汽車,我要去東莞。按既定程序輸入命令,我就在云中飄飛——很顯然2099已經(jīng)到來,在屬于自己的時空隧道上,我就像一顆流星飛過。然而到那個時候,我早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可能是一朵云,隨風在夜空中飄散;也可能是一滴雨,滴進東去的河流;我可能是一塊墓碑,碑面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我也可能啥也不是,是一股無形的風。然而希望就算如此縹緲,我也要一次一次變化形態(tài),一定要找著她,哪怕這云朵凝聚足夠的重量又失望成雨,為了能與她相見,我也要追著她找到她,因為我想著她愛著她,我的林清霞。
我正在夢里犯嘀咕哩,被身邊的妻子聽見,她問我你叫誰哩,我趕緊撒謊亂說,企圖蒙混過關。妻子緊緊逼問,問來問去,我火了,我說,尋找林清霞。我以為會招來她一番哭鬧,她聽了卻一點兒也沒有發(fā)火的樣子,驚訝的眼睛瞪得鈴鐺大,嘴里唏噓半天,你以為你是誰,你還以為你是秦漢呢!說完話沖到我的面前,手往空中一伸,我以為她要打我,結果她卻用手摸著我的腦門說,好我的哥哥哩,三更半夜找人家臺灣女明星林青霞,我看你燒得不輕。
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F(xiàn)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夢里想著林清霞,口里念著《情人》的開頭,重新回到夜的床帷,回到這睡夢的四堵墻里,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里,我摸著了救命稻草一樣,輕吻著杜拉斯的額頭……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