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成鋼
幾年前的2月,我的姥爺去世了,92歲。我送走了祖父輩的最后一位老人。
我沒有見過爺爺奶奶,他們走得很早。我跟姥姥、姥爺感情很深。小時候,幾乎每個寒暑假都是在姥姥姥爺家度過的,長大后只要有空也?;厝ァK麄冏≡诖髣e山區(qū),鄂豫皖3省交界、劉鄧大軍打游擊的地方。
姥姥姥爺?shù)募亦l(xiāng)在天津寶坻。姥爺原是一位會計,抗日戰(zhàn)爭時期攜帶家小顛沛流離,從天津到哈爾濱,又輾轉到了蚌埠。新中國成立以后,黨中央決定治理淮河,與蘇聯(lián)專家合作,在大別山區(qū)興建“佛子嶺水庫”。負責工程的華東水利部在蚌埠成立了“治淮委員會”,姥爺便響應號召,投身于大壩建設的隊伍中。工程歷時近3年,竣工后,姥姥姥爺就在那里安了家。
姥爺是知識分子,會說非常流利的日語。小時候我多次天真地問他:“您過去是不是當過漢奸?”長大后才知道,他沒有去過日本,但在哈爾濱學過日語,也有日本朋友。他痛恨戰(zhàn)爭,但他知道并非每個日本人都是魔鬼。
在姥爺家,連綿翠綠的群山中有奔騰的大河流過,那里是我童年的天堂:在竹林里奔跑,在大河里捉魚,用蜘蛛網(wǎng)逮蜻蜓喂雞,用鐵絲彎成彈弓打鳥,和弟弟妹妹們一起被狗追得滿地亂跑,直到太陽落山,在大喇叭廣播的革命歌曲陪伴下,我們被姥爺從河邊趕回家,去吃姥姥包的餃子,喝姥爺泡的茶。晚飯之后,再坐在涼床上守株待兔——伸手去抓那被路燈吸引過來的老鱉和蝴蝶。
父親總說姥爺溺愛第3代,也許是的。我們小時候,中國人剛告別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不久,巧克力都還挺稀罕,爸爸媽媽不給我們買的東西,姥爺給買,后來長大些依然如此。我清楚地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姥爺穿著藍色的中山裝,裝錢的那個口袋外面“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別了一個大別針,拎著一個橢圓形的竹籃子,拉著我的手,跑遍小店和商場,為剛剛懂得臭美的我買了第一雙所謂的“霹靂鞋”。
小學三年級,我第一次一個人坐5個小時的長途車回姥姥家,覺得自己成了英雄。從小到大,每次聽說我要回來,姥爺一大早就會在橋頭張望,然后邊走邊等,微駝著背,手背在身后一直走到長途汽車站。喊一聲我的小名就帶我回家,一路上向街坊鄰居們宣告他的大孫子回來了。而他表達對孫子疼愛的方式,就是去殺一只雞,然后讓姥姥做給我吃。
姥姥姥爺給予的愛,與童年的歡樂記憶、山水印象交織在一起,是我永遠的珍藏。和其他最美好的回憶一樣,總會在某個瞬間潮水般的涌來,也許在鬧市喧囂的人群中,也許在飛機上,也許在辦公桌前,坐在面前的你,如果看見我微微仰起頭,閉上眼睛,嘴角多了一絲微笑,請給我一點時間。
人的一生真正能擁有的財富,其實就是這些記憶。然而我們有時卻不夠珍惜。姥姥姥爺越來越老,我們越來越大,越來越忙,有時連父母都顧不上,更別說他們了。
我工作的第一年,姥姥得了重病。我春節(jié)回去看望了她,又回到北京開始馬不停蹄地工作。電話里聽說姥姥的情況還算穩(wěn)定,就總對自己說,忙完這個月就回去,終于有一天,出差的我在飛機降落后接到父親的電話——姥姥突然離開了我們。我趕回那座熟悉的山中小鎮(zhèn),我最親愛的姥姥已經(jīng)安詳?shù)靥稍谀抢?,再也聽不見我的聲音了?/p>
媽媽后來告訴我,姥姥“五一”的時候還不停念叨,問我怎么不回來。每當想起這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我除了自責還是自責。
姥姥沒有享到我們第3代的福。后來,我們總想將自己虧欠姥姥的關愛加倍地補償給姥爺,但我們還是不夠快。姥爺也病倒了。姐姐原打算把他接到美國住幾個月,但這成了難以實現(xiàn)的愿望。我一直想搬一套大點兒的房子,接姥爺來北京,每個周末都陪他去天津老家走走看看,可偏偏遲遲未搬。盡管那時我能夠揣著幾個月的薪水飛回去,為姥爺付手術費,卻沒能在他行動自由的時候多盡一些孝心。
對待老人,想到什么,就該立刻去做。讓我們留住最愛的人。
(生如夏花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虛實之間》一書)(責編 冰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