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歡黑香腸。我認為它稱得上是香腸家族中的貴族——這種香腸屬于血腸一類，用豬血做成，常常放在一盆切得薄薄的烤蘋果片之上，端上來的時候熱氣騰騰的，深色的香腸鋪陳在上面，又滑又亮。這樣的美味最好是在有霜凍的日子里來享受，窗外刺骨的寒風(fēng)把百葉窗敲打得簌簌作響，端上一盆，坐在火爐前吃。這是給人以安慰的食品。

時值冬季，血腸愛好者從法國的各個角落趕往莫爾塔涅歐佩什，參加第三十八屆“香腸節(jié)”。這個地方離法國蕾絲之鄉(xiāng)阿朗松不遠。在這個為期三天的節(jié)日里，人們將狂歡作樂，除了香腸選美大賽外，還有看誰家的豬跑得快、誰家的豬聽指揮的比賽，迪斯科舞廳里有社交晚會，此外還有其他各種好玩的活動，聽起來真是很有意思。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單為了這個原因，我也覺得我必須參加那個活動。

這個原因，也是整出活動的高潮，就是“香腸大胃王”的表演——他肯定是一條轉(zhuǎn)世大蟒蛇，一個人便代表了一支香腸殲滅小分隊，人們說這位先生能夠在15分鐘內(nèi)吃掉1.5米長的香腸。1.5米差不多就是5英尺。比賽所用的標(biāo)準(zhǔn)肉腸的直徑基本相當(dāng)于50支標(biāo)準(zhǔn)口徑的哈瓦那雪茄。那可是許多香腸。

我不能相信一個人能夠在一天中消耗掉這么多香腸，更不用說只用15分鐘的時間了。吃的時候，他是不是咬下去，然后咀嚼，然后下咽，還是一寸一寸地咽下去，就像吸一根巨大的意大利面條？無論他用的是什么技巧，他的表演一定令人難忘，我絕對不想錯過。我計劃了一下旅行安排，然后向夫人保證一定從那里帶回足夠我們吃到春天的香腸。

按計劃，“大胃王”將在星期日中午11點30分出場，為了確保不錯過他咬下去的那第一口，我決定在活動的前一夜趕到第戎，那就得開車一小時到阿維農(nóng)的火車站，然后花兩小時在火車上。到了那兒，我租了一輛車。從地圖上看，從第戎開到莫爾塔涅歐佩什大概需要兩個小時，所以我有足夠的時間在第二天上午之前趕到舉辦香腸節(jié)的地方。離我住宿飯店不遠處的一家餐廳里，我已經(jīng)看到香腸的字樣出現(xiàn)在菜單上了。一切都按著計劃發(fā)展?？偹阌羞@么一次，所有的安排都像時鐘那樣準(zhǔn)確地進行著。

第二天早上天氣惡劣：灰色的天空，雨夾著雪，下個不停，第戎的街道上人影全無，道路上也沒有幾輛車子。新的一天以這樣的方式開始，真是讓人喪氣。我給自己鼓勁，告訴自己這沒什么要緊的。在這樣的氣候條件下，坐在屋內(nèi)吃午餐最享受不過了，在莫爾塔涅歐佩什我肯定會碰上抱有相同想法的人，我們可以一起喝上幾杯葡萄酒，嘗嘗香腸，我們眼前的香腸要比絕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能看到的還要多。我繼續(xù)往前開。天色越來越暗，雨雪越來越大，田野越來越空曠。

我在路邊一個小鎮(zhèn)停了一次車，買了一杯咖啡和一份當(dāng)?shù)氐膱蠹垼胍纯从惺裁搓P(guān)于香腸節(jié)的報道：一個廣告，或者是一篇采訪“大胃王”的文章。但奇怪的是，在這個盛產(chǎn)香腸的世界里，居然沒有任何有關(guān)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報道?；氐杰嚿?，我啟動了車窗玻璃外的雨雪刷。刷子拼了命地左右搖擺，我迎著雨雪繼續(xù)往前開。

到達莫爾塔涅歐佩什的時候，快11點了。我原先計劃花半小時左右在村莊里轉(zhuǎn)轉(zhuǎn)，感受一下這里的氣氛，在節(jié)目開始前同其他趕來看熱鬧的人攀談攀談，但對一個正在舉辦節(jié)慶活動的村莊來說，這地方安靜得有些古怪。實際上，這地方比安靜還安靜——事實是好像一個人都沒有，完全被拋棄了。一定是許多人趕來參加這個活動，把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給樂壞了，決定把活動搬到村莊外能夠容納下所有人的大禮堂舉行。這個理論能夠解釋為什么我在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遇見。我繼續(xù)往前開。

沒有人。沒有。沒有橫幅，沒有畫著微笑的肥豬的海報，沒有任何一點跡象表明這里正在舉行著歡樂的活動。只有一片接著一片被雨淋濕了的曠野。我掉轉(zhuǎn)車往回開，重新穿過村子，遠遠地看到另一頭有人類活動的跡象，那是一個在濕漉漉的地平線上移動的大黑影。

原來是一個開拖拉機的男人。他肯定應(yīng)該知道活動在什么地方舉行。他在田野里開過來又開過去，慢慢地離田壟越來越近。我站在一片剛剛翻過的泥濘的土地旁，打著傘，揮手向他招呼。在離我約50碼的地方，他把拖拉機停下來，坐在駕駛員的位置上瞪眼瞧著我。顯然他是不準(zhǔn)備下來。我只能在泥漿中踮起腳走得離他近些，直到我能夠和他搭上話。

“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在找‘香腸節(jié)’。”

他坐在椅子上向前靠了靠，看著眼前的“落湯雞”。“你說什么呢？”

“你知道，就是香腸節(jié)。那個有‘大胃王’的活動?！?/p>

他把帽子往后一推，在前額上留下一道泥印。他的嘴角往下一沉，肩膀聳了起來——每一個法國人都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他對某個問題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

我開始感到了恐慌?！斑@是莫爾塔涅歐佩什，是不是？”

他點點頭?！捌渲兄??！?/p>

“還有其他嗎？”

“這里是索恩河畔的莫爾塔涅歐佩什。還有勒塞克的莫爾塔涅歐佩什。”他舉起一個拇指，抬到肩膀之上?！斑h得很，靠近維高。我聽說那兒好像有你說的活動?！彼贮c了點頭，理了理他的帽子，啟動了拖拉機，軋軋作響地重新開始了他和地平線的交流。

這時候，“大胃王”，無論他是誰，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在用契普拉塔香腸做熱身運動了，準(zhǔn)備投入到真正的戰(zhàn)斗中去。而我站在那兒，潮乎乎的，滿身是泥，看著拖拉機消失在昏暗的天際。我把事情給搞砸了。這次遠行成了一場災(zāi)難，但濕透的我已經(jīng)顧不上去細想這些了。人們說，失去快樂只會增加對即將到來的快樂的期盼，但那一刻，我的腦子里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趕快回第戎，好換上一雙干襪子。

彼得·梅爾（Peter Mayle），著名作家，1939年生于英國，曾任國際大廣告公司的高級主管，后成為專職作家，撰寫自己在法國普羅旺斯的鄉(xiāng)居生活。主要作品有《普羅旺斯的一年》《一條狗的生活意見》等。本文選自其《吃透法蘭西》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