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西西

當三川玲夫婦開車從學校接到6歲的小丸子的時候，小丸子看上去并不高興。她把媽媽從前座拉到后座，然后歪在她的懷里。煩心事大概有這么幾件：有功課要預習，這要耽誤玩耍；更要緊的是，天天和家長一起來接她放學的玩具狗“菲兒”，今天被父母遺忘在家了。

因為“菲兒”的缺席，她一路上都難以快活起來。母親三川玲在一邊確認她的情緒：媽媽知道你不開心。真的抱歉忘記了。開車的父親，則和她交換一些想法，試圖找到解決方案。譬如預習是否可以減半，可否用其他的娛樂暫時代替下“菲兒”，等等。

但小丸子還是掛著零碎淚光，一路到日壇公園。直到進了園子，看到草坪、樹木、花朵，當然，還有游樂場，她才積極起來。在連坐了兩圈果蟲滑車之后，她完全恢復頑皮。在三口人眼里，公園的一切，皆是玩具：他們在草坪上由小丸子教授擊劍姿勢，有大樹可爬，有松針可以撿，甚至還可以在一堆野菜里，挑揀出野蔥吃，小丸子一邊吃一邊嘖嘖點贊：真的有蔥味??！

日壇公園是他們三口之家的“長期據(jù)點”，被收納到他們的“北京撒野地圖”中。這里植物豐富，小丸子的找種子作業(yè)就在這里完成的。周末時，他們經常帶上野餐墊、帳篷、食品籃、書，召集附近的好友一起來玩耍。這是一處適合孩子奔跑，撒野的場所，平時送完孩子上學，夫婦倆還經常來這里跑步。

三川玲是知名教育類公眾賬號“童書出版媽媽”的主持，在從事童書出版前，她是一家時尚媒體的主編，進入教育類出版領域后，她開始涉足的多是學術書。直到有了小丸子，她開始傾向童書的出版，為了了解家長和老師的閱讀需求，她開始大量閱讀關于教育理念的書。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后，她也需要對各種名頭的幼兒園做出甄選：什么是華德福教育，什么又是蒙臺梭利教育……

閱讀中，她有了表達欲，加上自己的“分享癖”，她開始在朋友圈發(fā)一些自己的閱讀心得和育兒體會，沒想到被大量轉載，有時候朋友圈齊刷刷下來，全是轉載她的文章。“像新聞聯(lián)播一樣”，她笑著說。后來在別人建議下，她開起了公眾賬號，等發(fā)到第20篇文章的時候，她就收獲了1萬個訂閱者。

在微信中引發(fā)較大范圍互動的一次，是微信賬號發(fā)起了尋找你所在城市撒野地圖的活動?；顒拥陌l(fā)起最初來自小丸子的一個疑問：為什么在北京玩，要坐車出去呢，家旁邊就沒有？他們一家是三年前因為父親創(chuàng)業(yè)進京的，之前，他們一直在廣州番禺生活。那是一個別墅生活區(qū)。家里是那種鏤空的鐵門，小丸子的奶奶經常招呼路人進來吃東西，相處久了，家里就成了社區(qū)的聚集中心?？傆信笥褋韱拘⊥枳映鋈ネ?，甚至是去遛狗。小區(qū)的設施也非常齊備，走不多遠就有蹺蹺板和滑梯。

到北京后，他們卻發(fā)現(xiàn)所居之地，社區(qū)文化都非常匱乏，小區(qū)里，能經常看到老年人的健身器械，卻沒有孩子的玩耍之地。玩一點沙子，都要去商場玩沙坑，15平方米大的地方，每小時要收費幾十元。難道北京就沒有那種不花錢，純是玩的那種玩嗎？

于是，他們在公眾號上發(fā)起了征集：繪制北京撒野地圖。面向讀者，尋找那些親自體驗考察過的，可以與自然親密接觸，撒野撒歡又免費的地方。沒想到響應者眾，一些沒有養(yǎng)育子女，甚至也不一定贊成她的教育理念的讀者也參與進來，這種模式也很快被其他城市所復制。三川玲說：這個活動好像把人們對于城市玩耍的那種不滿傾瀉出來。

在城市對比中，她也發(fā)現(xiàn)了差異。她發(fā)現(xiàn)深圳撒野地圖很少，但這很大一個原因在于它的市民休閑設施是非常齊備。相比很多一線城市，它更為開放、合理，很多設施規(guī)劃甚至是和國外、香港看齊的。她想到了在阿爾卑斯山上看到的兒童樂園，那種對待小朋友的開放態(tài)度，讓她看到一個城市或者國家的精神氣質。之后，在北京，她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奧體森林公園，那里是完全按照大自然地貌重新設計出來的，有一種苦心孤詣的隨意，又充滿野趣。還有野長城，這些都被收納到他們家的撒野地圖中。

摩羯座的三川玲自嘲自己的性格常被小朋友認為是“無趣”，她認為家中的互動天使是屬于先生白戰(zhàn)濤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她出生于重慶的小縣城。那個時候，家附近，走兩步就能看到沙子、農田、莊稼，而這些都是天然的玩具。

18歲去廣州上大學，業(yè)余做家教，和一個當?shù)氐暮⒆咏⒘擞颜x。相約出去玩耍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玩耍在一個大城市和小縣城孩子之間的差異。大城市的孩子對待滑冰這件事，首先是要一雙兩百塊錢左右的輪滑鞋，而當時她做家教的收入是一周60元，一頓飯才需要一塊八。她第一次意識到了，原來在城市中，人對于玩，也是傾向專業(yè)化、標準化的，是被計劃、被規(guī)劃的。

而她和丈夫卻想消解這種刻板。從小在父母無限寬容中成長起來的先生白戰(zhàn)濤是媒體人，盡管少年時期他和父母的游戲互動同樣乏善可陳，但自己在愛與自由中習得的探索精神、學習能力使得他可以“創(chuàng)造”出很多花樣，來和孩子互動。

在他們看來，玩只需要一個前提，就是父母心無旁騖地和孩子在一起。只要這是一段專注的時間，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本能就能發(fā)明很多游戲和玩法。在他們家，為了做到充分專注，在小丸子到家后，直到睡覺前，他們有三個小時的不插電時光。他們家的所有電子屏幕，包括手機、iPad、電視都要被收起來。他們會一起看書、畫畫、做手工，或者散步、滑滑輪。

起初，他們只是想讓小丸子沒那么孤獨，但到最后，他們自己的童心被激活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比如，他們給來訪的小朋友設計了一個叫“過關”游戲。白戰(zhàn)濤守在門口，想出各種辦法擋住門的空隙，甚至使用椅子等各種道具，而小朋友則要想盡辦法過關，或者爬過去，或者鉆過去，總之就是要用盡各種姿勢和角度。這個游戲不但得到小丸子和伙伴們的交口稱贊，白戰(zhàn)濤自己更是不亦樂乎。

他們還喜歡編故事。只是他們從不照書講，而是即興發(fā)揮。外出散步的時候，看見小汽車了，他們就編小汽車的故事，還會牽扯上孫悟空、葫蘆娃，甚至小丸子的好朋友們。

這個月的五一假期，他們去了北京郊區(qū)昌平的一個招待所住了兩天。那里也沒有專門給孩子游耍的設施。早晨起來，他們就蹲在地上看了一個小時的螞蟻。因為那里的螞蟻，又黑又大，小丸子就封它們是螞蟻王。之后，他們去爬野山，甚至都沒有路。但那樣一種探尋、歷險卻讓父母和孩子一同參與進來，都獲得樂趣。在父親白戰(zhàn)濤看來，育兒、玩耍其實都是一種本能的東西，卻被社會化、標準化了。母親三川玲認為被標準化的東西往往背后有商家利益的驅動，并直接給家長帶來不同程度的焦慮。

她在公眾賬號倡導親子閱讀之后，會有很多家長會千方百計地問她，和孩子讀書時，這樣讀對不對。三川玲說，這就好像那個笑話：有人問，吃大白兔奶糖是應該嚼了再舔，還是舔了再嚼。好像這中間存在一個標準，可以標明怎么讀才專業(yè)，怎么玩才專業(yè)。但在她看來，并不存在這樣的專家，或者說每個家長都有成為自己孩子專家的可能?？吹侥切┰跁袠嗣髁巳绾伍_發(fā)孩子智力或者如果培養(yǎng)孩子技能的提示詞，她想太多人把孩子的玩耍當成了長知識的工具，而作為工具的下場是什么呢，她想到了高考之后，那些把書撕了的孩子，工具的結果就是他們終生都不會愛上閱讀。

有時候看到公眾號上收到的各種問題，父親白戰(zhàn)濤會覺得一些家長過度關注了孩子，而他覺得教育不過是把家庭關系、價值觀理順，并本能地給予每個人尊重。他了解到外國的很多家庭會強調父親要教會孩子一項運動，這個過程傳授的，其實不僅僅是一種技能，而是和孩子一起去體驗探險的樂趣。

小丸子想學輪滑了，白戰(zhàn)濤想，自己不是一直也想學嗎？不如和小丸子一起好了。于是，父女倆買了裝備，也沒請教練，而是在網上搜索了下專業(yè)視頻，觀看之后，就樂顛顛地學了起來。姿勢并不標準，那又有什么關系。這些愛好到現(xiàn)在為之，都一直被當做是一種樂趣，而不是孩子未來有所發(fā)展的一種技能。如果有一天，孩子自己有愿望將之發(fā)展成更為長遠的愛好或者職業(yè)，他會和孩子從長計議。

但現(xiàn)實是很多家長把這些陪伴孩子探索的時光交付給了教練，同時交付出自己和孩子親密互動的樂趣。非但如此，他們還會剝奪掉孩子探索的樂趣—他曾親眼看到有家長扶著孩子爬梯子，告訴他應該先左腳，再右腳。在白看來，這些家長搶奪了孩子探索的機會，壓縮了孩子犯錯、糾錯的過程，卻不知道這其中損失了什么。 而同時，他看到過外國人的處理方式，有外國小孩從秋千上，撲通一下掉下來，附近的中國家長，尤其老人家一陣啊呀聲，卻見小孩子起來，拍拍頭，繼續(xù)玩。而他的父親在不遠處，喝著咖啡看著書， 對此反應平靜。

在適度的保護之外，全然地相信孩子的探索能力，包括他們的犯錯、糾錯過程，這是三川玲夫婦的育兒之道。當孩子提出疑問時，他們通常不急于給出答案， 而是多問一句：你覺得呢？他們覺得知識的記憶，答案的獲得是他們最不看重的，他們希望帶動孩子去享受那個過程。與其讓孩子背會三百首詩歌，不如讓他理解其中的一首為什么那么動人。

在外人看來，有些“麻煩”“冒險”的事，他們都愿意去嘗試。有一次下雨，丸子要出去踩水，通常的父母會說，下雨了，還踩什么水。而丸子的奶奶卻打著傘，然后給丸子穿上雨衣、雨鞋，帶她去找水坑。然后在旁邊看著她把水坑踩得啪啪響。這是她認識大自然的過程，為什么不呢，父親白戰(zhàn)濤反問到。

在丸子稍大些的時候，他們帶著她四處旅行。很多父母會覺得孩子尚小，去了也白去，而且危險、麻煩。但在他們看來，這是很好的讓孩子面對變化、處理困難的機會。后來，三川玲一篇關于《兒童為什么去旅行》的文章成為最受歡迎的文章。有100多萬的閱讀量，3萬多轉發(fā)，100多個未經授權的盜版版本。

同時，他們又反對為孩子過度犧牲，認為“一切為了孩子”這樣的口號會抑制大人的合理需求，從而造成不平等的家庭關系。帶丸子一起旅游，她會有自己的小旅行箱，全程自己負責。在選擇去的地方時，他們也會協(xié)商折中，父母會尊重丸子的興趣，譬如因為她對盧浮宮無感，他們就陪她在廣場喂鴿子、逗狗玩。而之后，她也需要陪父母去一個他們愿意去的地方。他們希望在一個家庭中，每個人都能享受到自己的樂趣，只要這些關系、氛圍理順了，自然不缺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