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

父愛月光是一地寒霜

夏雨1976年出生于山東青島，父親夏朝忱是青島話劇團的演員兼美工，母親在當地一家百貨公司上班。夏雨3歲那年，父母因性格不合協(xié)議離婚，夏雨跟隨父親生活。夏朝忱既要上班，又要照顧兒子，一個人忙不過來，便將夏雨托付給青島市郊五蓮縣的姐姐夏朝霞撫養(yǎng)。

夏朝忱癡迷國畫，夢想在繪畫領域有所成就。離婚不久，他辭去工作，漂泊到北京拜師學畫。他住地下室，沒有穩(wěn)定收入，很少給兒子支付生活費。夏朝霞心疼侄子，對夏雨視如己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總先想著侄子，每個星期給夏雨的零花錢比給女兒的還多。

夏雨身體里流淌著父親的血，姑姑姑父對他再疼愛，也無法替代父愛。因處境窘迫，夏朝忱一年才與兒子見一兩次面。夏雨經常仰著小臉問姑姑：“我爸什么時候來看我？”姑姑哄他：“你爸忙，過段時間就回來了，到時候他給你買玩具和泡泡糖。”隨后，夏朝霞給弟弟寫信，希望他多回青島陪兒子。夏朝忱告訴姐姐：“我在北京流浪，衣服鞋子都是朋友接濟的，回一趟青島，光車費都夠我半個月的生活費了。等條件好了，我會補償兒子。”夏朝霞勸弟弟：“你落魄到這種地步，還折騰個啥？”夏朝忱說：“我要圓夢，現(xiàn)在回去不甘心?！?/p>

那時夏雨經常夢見父親。他在作業(yè)本上畫父親各種各樣的頭像，一到年節(jié)，他就眼巴巴地站在院子門口，等待父親歸來。8歲那年，夏雨含淚給父親寫了一封信：“爸爸，我的小伙伴每天都由爸爸接送上下學，他們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后座上，抱著爸爸的腰，多幸福呀！什么時候你也讓我坐一回自行車好嗎？我要讓他們知道，我也有爸爸?！彼麑⑿暖B成小紙船，在船帆上寫著：“北京的爸爸收。”第二天，夏雨起了個大早，跑到海邊將信放到了大海里。

然而，父親沒有回復，也不可能回復，夏雨的心受了傷。漫長的5年里，夏雨只和父親見過4次面。歲月能沉淀親情，也能稀釋親情。漸漸地，父親的身影在夏雨心中淡了，模糊了。夏雨抱怨父親冷酷，對父親的思念也被怨恨取代。在他的記憶里，父愛月光像是一地寒霜。

1990年，夏雨上初中了，夏朝忱風塵仆仆趕回青島看兒子。幾年不見，兒子已長成1.70米的大小伙子了，喉結突出，嘴唇周圍還有了毛茸茸的胡須。夏朝忱哭了：“小雨，爸對不起你?！闭f完伸手想攬過兒子，夏雨卻像泥鰍一樣從父親懷里鉆了出來，說：“爸，媽早已成家了，您這么多年不理我，是不是怕我拖累您，影響您成家？”夏朝忱的心像針扎一樣疼，說：“小雨，爸爸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边@次，夏朝忱在青島停留了5天。按說父子多年不見，應該很親熱才對，可夏雨處處回避父親。夏朝忱返回北京時十分悵然。

1995年9月，夏雨考入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單親家庭長大的他，遠比同齡孩子獨立、成熟。也就從那時起，夏雨再沒有要過父親和姑姑一分錢，他靠配音、拍廣告、客串角色養(yǎng)活自己。一次，夏雨在恩師姜文執(zhí)導的MTV中扮演一位兒子，有這樣一組鏡頭：“夏雨”病了，“父親”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端到他床前。對一般父子來說，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夏雨卻哭得不能自已。姜文不解地問：“你怎么了？怎么哭得這么傷心？”夏雨哽咽道：“我是一個缺少父愛的孩子，從小就盼父愛。這種待遇我只能在鏡頭前享受?！?/p>

從中戲畢業(yè)時，夏雨已經23歲。他有忙不完的戲約，有自己的社交圈子，甚至開始了戀愛，父親的身影在他心里已化成了一個小圓點。這時，夏朝忱在日本闖蕩多年，已成為小有名氣的旅日畫家。父子倆有各自的生活空間，他們只像普通朋友一樣偶爾通個電話。2004年8月，夏朝忱來北京與中國書畫院商討畫冊出版事宜，夏雨只禮節(jié)性地請父親吃了一頓飯，就借口拍戲忙回避了與父親再次見面。

2009年8月，夏雨與相戀多年的袁泉確定了婚期。一天，夏雨接到了父親的越洋電話：“結婚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訴我？我還是從你姑姑那里知道的。到時候爸爸一定出席?！毕挠陞s不冷不熱地說：“您忙就算了，別飛來飛去的。”“兒子結婚，哪有父親不到場的？”“我早已不是坐在青島海邊盼父親的那個小男孩了，我長大了，能獨自處理任何事?！毕某缆牫隽藘鹤釉捓锏臐撆_詞，頓時淚流滿面……

一壺老酒溫潤兩顆心

2009年8月29日，夏朝忱飛赴北京參加兒子的婚禮。夏雨對母親、姑姑和對父親的態(tài)度涇渭分明：與母親、姑姑有說有笑，不停地向她們敬酒，為她們布菜；而對父親，他只是客套地敷衍幾句。夏朝忱心里別有一番滋味，但他不怪兒子。他知道，自己曾深深地傷害過兒子。

婚禮當晚，夏朝忱想住兒子家，被夏雨婉拒了：“媽媽和姑姑早就說住我家，家里沒地方了。”“我睡沙發(fā)也行呀！”“您是我親爸，我這樣怠慢您，別人會說我不孝順。”夏朝忱聽出兒子話中帶著諷刺，忍著淚水住進了兒子安排的酒店。

兩天后賓客散去，夏朝忱再次請求兒子：“讓爸在你家住幾天好嗎？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父親眼里的期盼，讓夏雨不忍拒絕。此時的夏朝忱已年近六旬，也許上了歲數，他格外看重親情。為彌補對兒子的虧欠，他給兒子兒媳做日本料理，幫他們擦皮鞋、洗馬桶。他還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大珠小珠落玉盤》《荷韻》等幾幅最滿意的作品，裱好后掛在夏雨的書房里。

然而，夏雨并不領情：“爸，我知道您想彌補我，但時過境遷，我已經不需要了。您看重事業(yè)，就早點回日本。”輕輕幾句話，仿佛鞭子抽打在夏朝忱心上，他一陣痛楚：想彌補兒子，可兒子不給他機會！幾天后，夏朝忱悵然返回日本。

與妻子離婚后，夏朝忱一直沒有再婚。年輕時事業(yè)是他的伴侶與精神寄托，而今一天天老去，孤身漂在海外的他格外想念兒子。此后，他與兒子的聯(lián)系明顯比以前緊密了。2010年3月，夏雨與袁泉的女兒出生。因自己的童年是在冷清和寂寞中度過的，夏雨給女兒取名夏哈哈，寓意女兒天天開心快樂。4月中旬，夏朝忱特意從日本趕到北京看望孫女。他將一個紅包塞進孫女胸前的衣兜里，樂呵呵地說：“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我就做爺爺了?！毕挠暧殖脵C擠對父親：“我要做個負責任的爸爸，決不讓女兒復制我的童年。”夏朝忱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長嘆了一口氣……

夏朝忱多才多藝，精通繪畫、書法、音樂和表演，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詞曲、詩歌和小說。為融化兒子心頭的堅冰，夏朝忱在孫女身上大做文章：他給孩子添置童裝童鞋，激情飛揚地給孫女朗誦詩歌，還借助臺燈表演手影。袁泉都被公公的可愛逗笑了，夏雨的臉上卻鮮有笑容。一天夏雨午睡醒來，夏朝忱悄悄來到兒子房間，哽咽道：“小雨，爸愛你，當年爸不是故意拋棄你，而是有難言之隱?！毙r候父愛的缺失，是夏雨心中不可觸摸的痛，他不耐煩地打斷父親：“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別再揭我傷疤了?！?/p>

和兒子海角天涯，一年見不了幾次面，怎樣才能捂熱兒子冰冷的心呢？夏朝忱萌生了回國定居的念頭，他想，兩個陌生人在一起都能日久生情，何況親生父子？他堅信，只要自己經常陪伴在兒子身邊，夏雨一定會接納自己。夏朝忱在日本一直擔任中國美術家日本海外藝術創(chuàng)作中心主任，2010年9月他向單位請了長假，進入北京一所大學擔任客座教授。

夏朝忱每周只有5節(jié)課，只要夏雨在北京，他就黏在兒子家不走。他給孫女換尿布、喂牛奶，畫惟妙惟肖的肖像，涎著臉央求兒子陪他下圍棋。夏雨家坐東朝西，夏天火辣辣的太陽照進客廳，家里像個小火爐。2011年5月，夏朝忱托人從日本寄來優(yōu)質高產的黑峰葡萄種子，親自動手在兒子家窗外搭了一個葡萄架。看著父親在火辣辣的太陽下忙碌，夏雨心里五味雜陳。

2011年11月，夏雨因在《北風那個吹》《軍旗飄揚》等影視劇中的精彩表演，榮膺華鼎盛典“老百姓最喜愛的十佳影視明星”獎。領獎歸來，夏雨特意買了5瓶蝦醬犒勞自己。夏朝忱不解：“小雨，你怎么這么愛吃蝦醬？”夏雨眼眶紅了：“在姑姑家那些年，我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蝦醬。有時嘴饞，我偷偷去海灘撈蝦子，腳板經常被貝殼劃破……”夏朝忱聽了，心中隱隱作痛。他趕忙溫了一壺老酒，滿滿地倒了兩杯，把一杯遞給兒子，舉起酒杯說：“爸爸從沒和你喝過酒，來，咱們父子倆干一杯。”說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夏雨也一揚脖兒把酒喝了。父子倆你一杯我一杯，很快將一壺老酒喝干了。兩人都醉了，倒在沙發(fā)上淚流滿面。

次日早晨，夏朝忱酒醒了，他來到兒子身邊，難為情地說出了自己當年的遭遇。夏雨被深深震撼了，淚在眼里滾動。他沒想到父親還有這么多不為人知的辛酸往事，原來父親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冷酷無情！

接漂泊慈父回家

當年，夏朝忱漂泊到北京時，身上只有不到100元錢。為了養(yǎng)活自己，他借錢與朋友開了一家小餐廳，一邊學畫一邊起早貪黑打理生意。但因經營不善，餐廳一直虧損，半年后朋友瞞著他轉讓了餐廳，帶著轉讓費離開了北京。夏朝忱生活陷入絕境，冬天甚至只有一件御寒的舊毛衣，根本無力顧及兒子。想兒子的時候他就對著夏雨的照片默默跟兒子說話，請求兒子原諒他。

1995年，夏朝忱東渡日本，生活依然窘迫，棲身之所是一處陰暗逼仄的小閣樓，吃的也是超市快過期的打折壽司。一次因水土不服，他病倒在床，孤獨、思鄉(xiāng)、對兒子刻骨銘心的思念，令他整整失眠一個星期。

2006年，夏朝忱的仕女工筆畫榮獲首屆中國藝術獎金獎、世界華人藝術大展金獎，這讓他在世界畫壇擁有了一席之地，經濟上也擺脫貧困，實現(xiàn)了財務自由。

夏朝忱告訴夏雨：“天底下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有的父母看似冷酷，實則是家庭變故和人生際遇，導致無法將愛播撒到孩子身上。其實那也是父母刻骨銘心的痛。”夏雨深情擁抱父親，說：“爸，對不起，我錯怪您了?，F(xiàn)在我的心結解開了，兒子會讓您有個幸福安定的晚年?！?/p>

2012年3月，夏雨讓父親住進了自己家。夏朝忱獨自生活了數十年，養(yǎng)成了很多不良習慣。早上不起，晚上不睡，早飯中飯經常一起吃；為了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他抽煙很兇；住處經常被弄得一團糟，顏料、果皮、書籍、衣服混雜在一起……父親已經60多歲了，身體不能和年輕人比，他必須有健康良好的生活習慣。夏雨要求父親，每天早上7點準時起床，7點半吃早餐。抽煙有百害而無一利，夏雨給父親買來果脯、話梅、瓜子等零食，緩解他對煙的依賴。每天傍晚，夏雨還要求父親去戶外鍛煉一小時……這樣堅持了一段時間，夏朝忱的氣色明顯好了，作畫時精力更加充沛。

夏雨喜歡滑雪，曾在瑞士舉辦的世界“鐵力山杯”單板滑雪比賽中奪得業(yè)余組冠軍，還牽頭組建了國內第一支明星滑雪夢舟隊。幾乎每個月，他都會叫上一幫圈內好友，全副武裝去滑雪場滑雪。

2012年12月，夏雨在京郊滑雪時意外受傷住進了醫(yī)院。袁泉要在家里照顧女兒，夏朝忱便在病房支了一張單人床，寸步不離地守護兒子。

夏雨的左腿腫得很粗，按照醫(yī)囑，每隔兩小時夏朝忱就給兒子按摩一次，以促進受傷部位血液循環(huán)。

腿傷基本痊愈后，夏雨回家靜養(yǎng)。這天早上，夏朝忱醒來時，看見兒子正用毛巾擦拭滑板，聯(lián)想到夏雨喜歡跳傘、蹦極、海上沖浪等極限運動，夏朝忱忍不住埋怨兒子：“小雨，你有了家庭和孩子，不能再這么冒險了。你這一受傷，全家人都為你擔驚受怕。爸爸老了，心臟實在承受不了?！甭犃烁赣H這些話，夏雨順從地點了點頭：“爸，我聽您的?！彼幌朐僮尭赣H為他擔心。夏朝忱仍不放心，不準兒子隨便外出，每天親自照料兒子的飲食起居。夏雨午睡時，他才忙里偷閑去書房作畫。

2013年2月，夏朝忱假期結束，夏雨依依不舍地送別父親。這年6月，夏雨隨中國電影藝術團赴日本進行文化交流活動，第一次來到了父親在日本的家。雖在海外生活了十多年，夏朝忱始終沒有加入日本國籍。公寓里的陳設頗富中國特色：一進門是兩個飄著黃色流蘇的紅色宮燈，書房里掛著一面五星紅旗，畫案上擺放著兵馬俑的工藝品。夏朝忱告訴兒子：“小雨，葉落歸根，爸想回北京定居，又怕給你和袁泉增添負擔，心里很矛盾?！备赣H60多歲了還漂在海外，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那份孤寂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夏雨動情地對父親說：“爸，孤身漂泊這么多年，您該回家了。兒子會給您一個家。”

返回北京，夏雨與袁泉開始看房子。很快，小兩口在自家小區(qū)附近給父親買了一套三居室。夏雨親自畫設計圖紙，選購裝飾材料，并負責監(jiān)督裝修。12月份，夏雨與袁泉趕赴日本，將漂泊海外近20年的父親接回了北京。

走進新家，夏朝忱感慨萬千：“小雨，爸爸還以為這輩子會孤獨老死海外，沒想到晚年還能在北京有個家?！毕挠旰瑴I回答父親：“生育之恩大于天，您給了我生命，我有責任和義務讓您安享晚年?！?/p>

曾經感情疏離多年的父子倆，情不自禁地擁抱在一起……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