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雨
(1)
祝秋榮將車停在了“紫云藤”茶坊門口。下了車,寒風(fēng)吹到臉上,有種鈍刀子割的感覺,她不由裹緊了大衣。哦,這個冬天真冷?。?/p>
抬頭看看茶樓的招牌,紫紅底色,三個金色草體大字“紫云藤”,頗有些貴氣,還帶著幾分不俗。走到里面,更是別有一番洞天,青藤纏繞,竹影蘭香,腳下,還有一處小橋流水,一曲古樂《春山泉涌》聲聲悅耳……外面嚴(yán)冬酷寒,這里卻生生地被營造出了濃濃的春意盎然。
祝秋榮脫下大衣,一邊向里走,一邊對迎上來的服務(wù)員說:“這里好風(fēng)雅,你家老板自己設(shè)計的嗎?”服務(wù)員點頭回了一句:“是呢,我們老板還是個大美女呢!”“哦?”祝秋榮愣了一下,“想必是個有品味的美女了?!?/p>
祝秋榮選了二樓的一個單間,要了壺碧螺春,外加幾樣精致的甜點,然后就坐在窗邊獨品。這里視線極好,可以看到兒童公園的全景,結(jié)了冰的湖面上,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追逐著。面前,茶香裊裊,升騰起來飄散在空氣中,若有若無。
有幾次,服務(wù)員敲門進來問她要不要添水,祝秋榮都讓她將舊茶倒掉,換新茶。
她這種怪異的舉動,終于驚動了老板。近黃昏時,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推開了茶室的木門,沖祝秋榮點頭微笑。祝秋榮也笑了:“一起喝一杯?你這里的茶真不錯?!?/p>
女子自我介紹說:“我叫何蕓?!比缓笞拢S手拈起一只茶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老板?”
“氣質(zhì)啊!老板當(dāng)然不一樣。而且,方才進門時聽你的服務(wù)員說了,她家老板是位美女?!?/p>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何蕓先開口了:“你,是有心事吧?”
祝秋榮本來拈著茶要喝的,聽了這句話,手忽然就停在半空中。接著,眼淚就稀里嘩啦地流下來。何蕓有些意外,坐直了身子,擺出一副傾聽的架勢。
好不容易止住眼淚,祝秋榮勉強微笑一下,說:“咱們都是女人,我也不瞞你,我得了病,心里悶得慌,所以一個人跑出來喝茶,不愿意回家。真不好意思,一不留神耗到這么晚,要勞煩你這個老板娘親自來逐客!”
何蕓笑笑,沒有說話。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糖尿病。不致命,但足夠麻煩是不是?所以,老公開始煩我……”
何蕓默默地看著祝秋榮,好像心里在研究著她此話的真假程度,也像在努力構(gòu)筑著自己的防御系統(tǒng),更像是在尋找合適的字眼來安慰她……但,她終究什么也沒說。
祝秋榮也不期待她的回答,從皮夾里掏出錢,自嘲地笑笑說:“明天我還會來的,因為無處可去,也因為我喜歡你這里的氛圍。呵呵,小說里的女人遇到煩心事都喜歡喝酒,我卻喜歡喝茶!”
(2)
晚上,祝秋榮斜歪在沙發(fā)里嗑著瓜子。電視里的都市愛情劇正是生死關(guān)頭,女主角抱著奄奄一息的男主角肝腸寸斷……祝秋榮搖了搖頭,努力不讓虛假的劇情將自己的眼淚逼出來。隔著玻璃窗望向廚房,那里煲著排骨蓮藕湯,一層層熱氣攜裹著香氣四處飄散。
企業(yè)減員,祝秋榮成了第一批受沖擊的員工。本來所在的就是家民營公司,祝秋榮的職位也不是很重要,可有可無。于是,她就被遣回家來了,洗手做羹湯。老公胡高偉卻樂得拍著她的肩膀說:“這下可好了,回家有熱乎飯菜吃了!”
胡高偉開著一間不大不小的公司,談不上大富大貴,但維持一家人的小康生活水準(zhǔn)基本沒有問題。于是,祝秋榮悠哉地做了家庭主婦,專心伺候老公一日三餐。偶爾寂寞,攬鏡自照,自覺花期雖過,芬芳猶在……正想著,門鎖轉(zhuǎn)動——胡高偉回來了。
他一邊抖落身上的雪花,一邊對著沙發(fā)上的祝秋榮問:“今天去復(fù)查了嗎?”祝秋榮將瓜子推到一邊,懶懶地回答:“沒有,我去喝了茶,在茶樓消磨了一整天?!闭f完,半開玩笑地加了一句,“我在想,要不要跟你離婚,免得成了你的拖累?!?/p>
胡高偉一邊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瞎說什么呀,這么點兒小病不至于吧?”然后走過來從后面輕輕擁住了她,細細在喉間嘆:“你又瘦了,要多吃點兒!”他的身上還帶著外面空氣中的冰冷和肅殺,祝秋榮周身也跟著冷起來。
她怎能不明白,作為女人,瘦與瘦原是不同的——這瘦,在20來歲時是詩是詞,是簾籠后美人窺望一閃淡淡的嬌羞;到了30多歲要是還瘦,這瘦便成了嶙峋,是鮮艷的魚游在玻璃缸里的狹窄和不安。怎么看,都有了局促,多少華麗的衣服都成了空落落的力不從心。
也正是如此,在老公面前保持完美,是此時祝秋榮唯一的夢想了。何況,現(xiàn)在自己得了病。
祝秋榮和胡高偉相逢在10年前的一場聚會,兩個人相談甚歡,喜歡看同一個作家的作品,喜歡吃同樣的飯菜,然后便有了相見恨晚的感覺。
胡高偉賺的錢幾乎都交給她,只是,他交來的時間和體貼就少得可憐了。所以祝秋榮就像一株失了水的植物,蔫蔫的沒有生氣,人也愈發(fā)瘦了。本來平靜的日子,在得知自己得了病的時候,突然就有了波濤洶涌的危險似的。于是,祝秋榮開始跟蹤胡高偉——她不是不信任他,她只是突然不信任自己了!
沒想到,竟真被她跟出了端倪——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胡高偉有事沒事都會到一家茶樓去坐坐,而那家茶樓的老板,竟是個如詩如畫的妙齡女子……
(3)
那天,祝秋榮戴著新買來的大波浪卷發(fā)——能把大半張臉遮住的那種,坐在茶樓不起眼的角落里聽到服務(wù)員絮絮地介紹說今天的玫瑰花茶打7折,她便隨口問了一句:“每天都有打折嗎?”服務(wù)員面帶喜色地告訴她:“不是的,只是因為今天是老板的生日?!?/p>
她便點了玫瑰花茶來喝,然后就守在那里,并毫不意外地看到胡高偉來到了茶樓。她下意識地低頭,隨即自嘲地想:此時的他,又怎會注意到這里呢?
果然,抬頭看時,那個女人已經(jīng)迎上了她的丈夫,兩個人說笑著朝樓上的雅間走去,一對背影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她的心。
那天晚上,月光如織,胡高偉一夜未歸。祝秋榮就那樣坐在窗前,看了半夜的月亮。
黎明時分,胡高偉回來了,手上提著早點,這讓祝秋榮有了一絲溫暖。看著胡高偉找了碗筷遞到自己手邊,青花瓷碗盛著雪白的豆?jié){,青青白白,像干凈的心。她眼睛一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胡高偉有些慌,將祝秋榮攬在懷里:“別怕,只是很小的病,我們平時多注意,不要緊的。”祝秋榮將頭靠在他的身上,眼淚很快打濕了他的前襟。
他們就這樣相擁著,多少過往像電影一樣在眼前閃過:剛結(jié)婚的時候,祝秋榮喜歡吃烤白薯,他總是騎著山地車滿城去尋找烤白薯;胡高偉喜歡早晨起來吃面食,她就克制著睡懶覺的習(xí)慣,早晨起來包餛飩、做面條……
“大偉,別放開我!”祝秋榮突然說。胡高偉便更用力地抱了她,緊緊地。
三十幾歲的人生,情感容易走神,婚姻總是不如意,不是缺了錢就是缺了情,哪一點都容易順風(fēng)歪下去??墒?,走過的路上還存留著太多的腳印,很難一下子就被磨滅掉。
祝秋榮第二天病倒了,心傷加上寒冷,發(fā)著高燒。胡高偉丟下公司里的事情,專門回來照顧她,他關(guān)了手機,推說座機電話有毛病,也拿去修理了。
沒有了任何現(xiàn)代化通訊工具的騷擾,家里清凈了不少。胡高偉笨手笨腳地在廚房里煮湯,凸起的肚子蹭在灶沿上,杯盤碗盞驚天動地地摔下來,聽得祝秋榮一驚一乍的。她這才想起,多少年了,胡高偉幾乎不曾進過廚房。都說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祝秋榮在心里嘆一聲:到底是誰編排出來自欺欺人的呢?如果抓住男人的胃就能抓住幸福,烹飪學(xué)校豈不是早就人滿為患了?
對于那個晚上的夜不歸宿,胡高偉找了個拙劣的借口——加班。對此,祝秋榮也不揭穿。三天后,她的燒退了,病好起來后,胡高偉又開始忙碌,公司里里外外的事情又都找了上來。祝秋榮也不纏他,跑到樂器行買回一架古箏,每天上午去學(xué)兩個小時,下午在家自娛自樂。到了晚上,就準(zhǔn)備好晚飯,每天都很豐盛,然后她用座機打給胡高偉,告訴他晚上吃什么,要他趕快回來。
胡高偉應(yīng)著,放了電話。他也許會趕回來吃,也許不會,祝秋榮并不計較,她只是每天告訴自己,打一個這樣的電話很必要。
(4)
祝秋榮成了“紫云藤”的???,每個服務(wù)員都認識她,并且認定了她是老板的朋友,只要她來了,便會有人馬上去通知老板。
祝秋榮說:“希望不會打擾到你?!?/p>
何蕓說:“哪會呢,你是我的客人。怎么樣,這幾天身體有沒有好一點兒?”
祝秋榮嘆息一聲:“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我分房睡了。”
何蕓很驚訝,瞪大了眼睛。
祝秋榮狠狠喝下一口茶:“你想不想聽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他是怎么說的呢?他說我是他這輩子的唯一,無論怎樣,兩個人都要不離不棄??晌抑腊酌倒搴图t玫瑰的故事,知道一個男人的心里總有這么個角落,藏著另外一個女人。我只是希望,他不至于太絕情,畢竟我在病中,需要好心情??墒牵@幾天,他不但不回家了,還居然轉(zhuǎn)移了股票和存款,吵架的時候,咒我去死!”她用雙手捂住了臉,卻又從指縫中透出無助和凄苦來。
“你雖然年輕,”祝秋榮繼續(xù)苦笑著說,“也應(yīng)該知道,男人其實都是一樣的,愛的只是一個年輕美麗的軀體?!?/p>
何蕓安靜地聽她講,眼里也有了淚光——這樣絕情的男人,哪個女人不恨!
那天祝秋榮回家很早,因為是胡高偉的生日。她從茶樓出來,又趕到了超市,買了一大堆東西,都是胡高偉愛吃的。她很精心地做,胡高偉本來說不回來,一個大男人過什么生日啊,何況公司里也忙。祝秋榮說:“老公,我做了好多菜,都是你喜歡的。”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撒嬌的糯軟,這糯軟里又透著決然。于是,放下電話,胡高偉只得回來了。
剛吃完生日宴,祝秋榮就接到了何蕓打來的電話,她沙啞著嗓子說:“秋榮姐,你的文件袋落在我的茶樓里了,請你明天到你家小區(qū)的傳達室去取一下吧?!?/p>
祝秋榮本來想問一下,為什么不到茶樓去取,她已經(jīng)掛了電話。
一旁的胡高偉停下手中的忙碌,問:“誰呀?”祝秋榮若無其事地答:“一個同學(xué)?!?/p>
第二天是周末。早晨,祝秋榮早早起床,到傳達室取回了文件袋,那里面是她訂立的一份遺囑,和胡高偉寫給自己的一封信。
她的遺囑訂立的具體內(nèi)容是這樣的:自己最近常常心絞痛,醫(yī)生說是得了并發(fā)癥……如果她遭遇不測,去世后,自己名下所有的房產(chǎn)和車子都歸胡高偉所有……雖然她知道胡高偉負心、絕情,雖然那都是父母送給自己的嫁妝,可誰讓她愛他呢!
而胡高偉的信是這樣寫的:“祝秋榮,我真的不想跟一個瀕死的人守在一起,請你同意離婚……”
外面下起了雪,紛紛揚揚的,祝秋榮已經(jīng)不冷了。她拿起文件袋,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機,三兩下點燃。那么精明的何蕓,居然沒有看出來,這份遺囑、這化驗單、這信的筆跡都是假的。也許,女人在愛情中都會失去基本的判斷能力吧。
一堆廢紙化成灰燼。祝秋榮轉(zhuǎn)身出了門,買了熱乎乎的油條、豆?jié){提著上樓,它們冒著熱氣,像熱乎乎的日子一樣。她不用去看也知道,“紫云藤”此刻一定已經(jīng)人去樓空,像何蕓這樣生活在詩里的女子,一旦為情所傷,必然是遠走他鄉(xiāng)、從此陌路的。而她,一個塵世中的凡俗女人,用并不光明的手段,打碎了一個年輕女子對完美男人的一切幻想!
也許,只是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何蕓不缺錢,她要的只是愛,只是一個男人。可是,她愛的這個男人在妻子口中絕情、冷酷……所以,她逃離了。而胡高偉,馬上就要回歸了。
(5)
冬天過完了,還有下一個。人生在這樣的四季輪回中,慢慢就消散了,就像那些隨風(fēng)而逝的舊情。
祝秋榮走在春寒料峭的街頭,手里提著巨大的購物袋。五一要到了,只要有理由歡樂,為什么不呢?她在等著胡高偉來接她,這種感覺很溫暖。
回去的路上,他們的車子路過“紫云藤”,祝秋榮注意到垂下來的卷簾門上貼著轉(zhuǎn)租啟事。她飛快地瞄了一眼,那里的一切與她再無關(guān)聯(lián)。
“大偉,我們會離婚嗎?”她很突兀地問。
“我讓你沒有安全感嗎?”胡高偉說,“你看看你座位的后面,是什么?”
祝秋榮回頭,是一束潔白的香水百合。
香水百合是百年好合的意思。他瞄了她一眼:“我愿意做這個嘗試。”
祝秋榮望著車窗外的天空,輕輕地笑了。
其實,面對情敵,不一定要讓她知道你們夫妻有多么好,巧妙杜撰一下這個男人某個致命的缺點,如薄情,如寡恩,也有一樣的效果。
婚外情,有時候也真像一場糖尿病,控制很簡單,卻也不好根除。就像一根扎在手掌上的刺,在拔刺的過程中,不要太用力,如果太用力,會將刺弄斷,鬧不好會永遠留在身體里;但也不能太輕,如果太輕了,會拔不出來。
責(zé)編/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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