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潤

外來妹一波三折的索賠之路

噩夢往往在毫無征兆時突然降臨。1996年8月23日下午，浙江省樂清市104國道樂成鎮(zhèn)路段，一名年輕女子正在路邊等車。這名女子叫李坤，時年27歲，老家在山西大同，4個月前剛嫁到樂清市。

當時，在李坤候車路段的不遠處，一輛壓路機正在路上作業(yè)。突然，一根線柱上的拉線高高揚起，不偏不倚正打在李坤的頸椎上。李坤當即不省人事……樂清市人民醫(yī)院搶救后給出了一個極其殘酷的診斷結(jié)論：病人雖保住了性命，但椎體脫位伴頸髓完全性截癱，喪失自主呼吸功能。

李坤蘇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癱瘓在床?！耙凰查g，藍天、白云、綠樹、花草都離我而去。陪伴我的只剩下一部隆隆作響的呼吸機，一個黑色的聽診器，一張3尺寬6尺長的病床，一塊永遠沒有變化的天花板，一個沒有了青春也沒有了活力的生命……”這是李坤后來向法庭書面陳述自己狀況時的一段話。

新婚丈夫聞訊跌跌撞撞趕到醫(yī)院，看到原本機靈活潑的妻子一瞬間變成了“植物人”，頓覺天旋地轉(zhuǎn)，兩眼一黑癱軟在地……李坤出事后，遠在山西的父母火速趕到樂清，面對病床上全身插滿管子的女兒，兩位老人捶胸頓足，悲痛欲絕……這時，李坤的丈夫選擇了默默離開。于是，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地，悲愴的李坤父母開始奔走呼號為女兒討說法。1997年4月3日，樂清市交警大隊對事故作出認定：樂清市公路管理段壓路機駕駛員周某違章作業(yè)，負事故主要責任；溫州市長途電信傳輸局在路肩上拉線占道，負次要責任；李坤不負責任。

此后，電信傳輸局不服責任認定，提出重新認定。3個月后，溫州市交警支隊變更了責任認定，認定周某負主要責任，公路管理段負次要責任，李坤不負責任。1998年6月20日，樂清市交警大隊召集李坤親屬、公路段以及醫(yī)院幾經(jīng)調(diào)解，終于達成調(diào)解協(xié)議：公路段支付醫(yī)療費83.5萬元，賠償李坤今后治療費60萬元，購買呼吸機及維修費20萬元，生活補助、護理費等20萬元。

然而，公路段支付了李坤親屬33萬元后，卻以公路段協(xié)議書未經(jīng)法定代表人簽名等為由，拒絕繼續(xù)履行。李坤父母無奈之下，走上了訴訟之路，替女兒起訴到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向公路段、電信傳輸局總共索賠醫(yī)療費等393萬余元?？紤]到李坤的身體情況，結(jié)合交通事故出事地管轄原則，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指定樂清市人民法院審理。從那時起，李坤就跟樂清市人民法院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一般的病癥大多有治愈的時間，而我無休止的傷痛不知道將延續(xù)到何時，更無辜的是我的親人。他們被牽扯到這永無止境的悲痛與苦難之中，使我更加于心不忍……如果，我的大腦和身體同樣處于癱瘓狀態(tài)，似乎更好一些?！弊x著這一份聲聲淚、字字血的特殊信件，主辦李坤賠償一案的樂清市人民法院合議庭的李守國、麻樂加、南子秋三位法官眼眶濕潤了，他們暗下決心，一定以法律的名義給李坤一個公正的判決。

時任樂清市人民法院院長的于偉，對李坤的遭遇也非常同情，不僅免去了她的訴訟費，而且考慮到李坤醫(yī)療、生活等實際情況，法院依法裁定公路段先予執(zhí)行59萬元。但是對方在支付了部分款項后，再次拒絕支付。院長于偉拍著桌子說：“采取強制措施，查封公路段車輛與房產(chǎn)！”在法院的努力下，賠償款終于執(zhí)行到位了。捧著執(zhí)行款，李坤的父母老淚縱橫。

為了辦好案件，合議庭的3位法官更是耗盡心血，從核實、查找、補充證據(jù)，找當事人談話調(diào)查，到協(xié)調(diào)利益各方的關(guān)系，盡管阻力重重，但他們都在心里默默地承諾：一定要給李坤一個過硬的說法，讓這位外來妹感受到社會的公正和法律的威嚴。

經(jīng)過兩次開庭，1999年元旦前，李坤終于等來了一審判決：公路段被判賠償李坤醫(yī)療費等共計208萬余元，扣除已支付的59萬元，再支付149萬余元，其中60萬元在判決生效后一個月內(nèi)支付，余款分20年付清，每次在每年1月10日前支付44726.10元；被告電信傳輸局賠償李坤醫(yī)療費等36.7萬余元，判決生效后15日內(nèi)付清。

宣判后，公路段、電信傳輸局和李坤均提起上訴。李坤及父母認為，393萬元的索賠額中，繼續(xù)治療費是按最低標準算的，一審判決認定的金額過低，并將部分款項分20年支付，李坤擔心以后很難執(zhí)行。而公路段則認為判決電信傳輸局承擔15%的責任過低，認定損害賠償金額過高。電信傳輸局卻認為自己不應(yīng)承擔任何賠償責任，并指出案件已過訴訟時效。一時間，事情陷入了僵局。

15年別樣執(zhí)行彰顯法官情懷

不久，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進行二審。二審前，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委托當?shù)刈钣袡?quán)威的價格事務(wù)所對李坤住院期間的費用以及今后的醫(yī)療費用進行了認證。1999年10月，二審塵埃落定。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認定公路段、電信傳輸局賠償李坤總共212萬余元，包括今后治療費122萬余萬、護理費10萬余元，精神損害撫慰金5萬元。其中公路段賠償180余萬元，扣除已支付的59萬元，其余121萬元判決生效一個月內(nèi)支付60萬元，余款分20年付清，每次在每年1月10日前支付30887.52元。電信傳輸局賠償31.9萬余元，判決生效后15日內(nèi)付清。

“上列款項交樂清市人民法院執(zhí)行庭（后改為執(zhí)行局）轉(zhuǎn)付”，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書中最后短短的一句話，交給了樂清市人民法院執(zhí)行庭一份沉甸甸的責任，20年的別樣執(zhí)行至此開始。

判決后不久，李坤母女回鄉(xiāng)休養(yǎng)。因呼吸機必須由交流電供電，樂清市人民法院執(zhí)行庭陳炳新庭長讓人聯(lián)系了溫州火車站，訂到了唯一一趟交流電電動火車的車票。2000年2月9日，農(nóng)歷正月初五，寒風凜冽，陰冷逼人，別人還沉浸在新年的歡樂中，而樂清市人民法院執(zhí)行庭的干警們卻全部出動，用4輛警車將李坤母女、家屬和護士一直護送到溫州火車站月臺上，協(xié)力把李坤抬至車廂。

火車緩緩啟動，李坤的媽媽王桂珍在車廂里使勁揮手，并不時抹一把淚水。

當年，徐金華法官第一個接手該案的執(zhí)行。在接下來的7個年頭，徐法官都將該案作為新年第一個案件辦理———在將執(zhí)行款匯給李坤的第一時間，打電話通知李坤家屬，并且?guī)蠁柡?。長年累月，他和李坤一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2008年后，又有兩位執(zhí)行法官相繼接過了愛心接力棒。2012年初，年輕執(zhí)行法官虞成哲接手了李坤賠償案。樂清市人民法院執(zhí)行局局長吳健樂感慨地說：“李坤的案件不僅執(zhí)行法官換了4人，法院院長也已歷四任了，但李坤的執(zhí)行款，每年都如期到賬，我們從未懈怠?！?而當年一審法官李守國雖早已退居二線，但逢年過節(jié)，他仍會打電話問候李坤及其家人。

2012年3月，執(zhí)行局長吳健樂、執(zhí)行法官虞成哲以及樂清市交通、公路段的有關(guān)人員一同前往山西省大同市看望李坤。一周后，樂清市人民法院收到了李坤發(fā)來的傳真件：“17年來，是樂清市人民法院的不懈努力，為我提供了生活保障，維持著我最起碼的做人尊嚴！”

“李坤還堅強地活著！”樂清市人民法院全院上下都被震撼和感動了。不幾天，法院召開專題會議，院長楊際平動情地說：“就法院而言，這么多年來對李坤盡到了法律上的責任，李坤的遭遇令人同情，面對這樣一位特殊的當事人，法院在做好分內(nèi)工作的同時，是否考慮一下把事情做得更好、更徹底呢？”

法院決定提前考慮李坤案件20年執(zhí)行期滿后的解決方案，呼吁社會各界向李坤伸出援助之手，并主動與賠償義務(wù)人協(xié)商解決后續(xù)賠償費問題，免去李坤及其家屬的訴累。楊院長當場拍板，法院從執(zhí)行救助金中撥出3萬元，救助李坤。

2012年6月19日，天氣炎熱，山西省大同市同煤集團礦區(qū)的一幢宿舍樓前，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小區(qū)門口早早等候。他們等的貴客是浙江省樂清市人民法院副院長趙順鵬等一行人。趙順鵬等人從溫州專程趕來探望當年在樂清遭遇事故成高位截癱的大同女子李坤，而這兩位老人，正是李坤的父母……看到遠道而來的樂清法官，病床上的李坤示意護工換成手動氣囊供氧，艱難地坐起來說：“非常感謝，你們的關(guān)懷讓我堅定了活下去的信心！”

趙順鵬送上3萬元慰問金，俯下身子對李坤說：“你的案子還有六七期執(zhí)行款，我們一定會一分不差地執(zhí)行到位。你有偉大的父母，大家都希望你能戰(zhàn)勝病魔，堅強地活下去?！眱尚袦I水順著李坤的眼角無聲地流淌，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但十分清晰：“真的萬分感謝，17年來樂清法院干警和許多素不相識的溫州人給了我很多幫助，讓我能活到今天，也讓我更有信心繼續(xù)活下去?！?/p>

年逾七旬的王桂珍緊緊地攥著趙副院長的手，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案件初到法院時，李坤與我們家屬對你們并不是很信任，‘官官相護’4個字老是在我腦海里打轉(zhuǎn)，但經(jīng)歷了3年的審理，我們開始信任你們。經(jīng)過這10多年的執(zhí)行，我們對你們已經(jīng)是高度信賴了。我跟鄰居們說你們的事情，他們都不敢相信！”說著這話，王桂珍又哽咽了。

當年李坤得到的賠償可謂天價，但隨著時間的飛逝，實際上各種醫(yī)護費用都在增加，到現(xiàn)在李坤已經(jīng)用壞了3臺呼吸機，一臺機器七八萬元；護工的月工資也從300元漲到了1800元，李坤父母的退休工資大多要補給護工……王桂珍說，李坤現(xiàn)在的醫(yī)用自動氣墊床，已經(jīng)壞了，但沒法換新的，呼吸機也要更換，但根本買不起。

陪同趙順鵬一行看望李坤的大同溫州商會秘書長林時義，回去后將李坤的遭遇傾訴給兩位樂清老板，兩位老板聽了很受感動，3人一合計，決定向李坤伸出援手。6月20日上午9點半，大同溫州商會秘書長林時義、山西建泰輸變電制造公司總經(jīng)理陳志余、電光防爆電氣有限公司大同總代理孫勝才等，在趙順鵬的陪同下再次來到李坤家。

3人看了李坤家里的醫(yī)療設(shè)備，當場向王桂珍承諾：支援李坤一臺呼吸機和一張新的醫(yī)用自動氣墊床。感恩的淚水再次在李坤和王桂珍的眼中閃爍。7月12日，李坤給趙順鵬副院長打來電話，告訴他樂清商人已經(jīng)給她買了新的氣墊床和價值8萬多元的呼吸機。“真的太感謝了……”李坤的聲音有些顫抖，聽得出她十分激動。

法官與李坤共創(chuàng)生命奇跡

“18年前，我的女兒李坤在一起事故中頸椎損毀，全身癱瘓，只能靠呼吸機生存，是樂清市人民法院的法官們?yōu)樗А鹆松募怪！蓖豕鹫浣?jīng)常對別人這么說……

2013年3月20日，樂清市人民法院副院長趙順鵬一行再次前往山西大同，為李坤帶去這一年度的30887.52元執(zhí)行款和92000元樂清各界的捐助款。這是趙順鵬第三次看望李坤。一見到趙順鵬，王桂珍就拿出一面錦旗送到他手中。錦旗上寫著：“求真務(wù)實好法院，盡責奉獻好法官?！彼拥卣f：“什么言語都無法形容和表達我們一家對樂清市人民法院的感激之情，你們?yōu)槔罾ぷ龅奶嗵嗔恕痹捨凑f完，王桂珍已泣不成聲。躺在病床上的李坤更是感動得熱淚長流。

接著，王桂珍抹抹淚水又笑著念起了題為《遠方的親人，你們好！》的感謝信：“在這寒冷的冬天，你們?nèi)缤H人千里迢迢來看我多年的病女兒，使我想起了許多往事。我在樂清待了3年，你們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只能向你們說說心里話，是你們給了我女兒活下去的勇氣……”由于看不清楚紙上的字，她戴了老花眼鏡，護工還為她打著手電筒。念著念著王桂珍就哽咽了，她對女兒說：“坤坤，有這么好的法官，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這次一同前來看望的還有當年將李坤從死亡線上搶救回來的樂清市人民醫(yī)院副院長、主任醫(yī)師王曼虹，當時她任ICU病房主任，2004年，她曾來看過李坤一次。王曼虹仔細檢查了李坤的身體，又將李坤的胳膊彎了彎，發(fā)現(xiàn)她肌肉沒有萎縮，關(guān)節(jié)也比較自如，身上沒有生過褥瘡。王曼虹直夸李母和護工：“你們護理工作做得真好！”作為一名醫(yī)生，王曼虹興奮地說：“李坤能活下來已屬生命奇跡，如今看到她恢復(fù)到這個程度，我真是感到莫大的欣慰?！?/p>

樂清市中醫(yī)院院長、知名中醫(yī)倪永華也趕來了，他給李坤把了脈，介紹了飲食起居注意事項；樂清市寧康醫(yī)藥連鎖有限公司董事長葉鵬飛也提供了一些藥材。與以前相比，李坤的身體狀況有了一定的好轉(zhuǎn)。“現(xiàn)在我女兒每天上午和下午能坐起來兩次?！蓖豕鹫湔f。王曼虹聽了感慨道：“李坤很頑強，她這樣艱難都能活下去，我們身體健全的人還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呢？”

2014年1月16日，樂清市人民法院將又一筆執(zhí)行款30887.52元匯向山西大同……

這是一個生命的奇跡，是一個由法官和李坤共同創(chuàng)造的奇跡！在這個曠日持久的生命接力中，滲透著人性的善良和司法的公正。正如樂清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趙順鵬所說，李坤在如此狹小的生存空間里頑強而樂觀地活著，讓我們在震撼中看到了生命的價值……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