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鵠
15天前阿倫·雷奈還出現(xiàn)在柏林電影節(jié)上。他91歲了,仍然在工作。新片《縱情一曲》講述了一個身患絕癥的男人在生命垂危之際,如何處理成群結隊浮出水面的舊情人的故事。這些女人和他或締結過婚約,或暗通款曲,他們在人生里相逢又失散。每一個女人都認為和這個男人的故事獨一無二,因而相信自己才擁有陪伴他最后一程的權力。她們自信于經過和他的愛情變得成熟,卻不知道—他恨不得只記得她們年輕時的樣子。
3月1日,阿倫·雷奈于巴黎去世。20世紀頂尖導演的清單,如今在世者慢慢接近空白。如果不是像戈達爾那樣—活得和雷奈一樣久,其他那些半個世紀前和雷奈在塞納河左岸并肩、在右岸和他互相打量的同行們,或許很難想象這個曾經以極度的前衛(wèi)著稱,以復雜的形式感(《廣島之戀》)和曖昧的記憶迷宮(《去年在馬里昂巴德》)為標簽的旗手式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段,何以迷戀上了拍這樣輕松跌宕的喜劇小品:談談欲望,談談情人,談談男人對于年輕女人的永恒渴望和對垂垂老矣這件事的回避,談談所有人對于死的厭惡。
“記憶是一只手提箱,你所有的情感行李都塞在里面,越積越重?!彼_賓-阿澤馬告訴那些好奇于她丈夫最后一部電影的天真的人們。她是不是想說,他年輕時候塞在里面的那些東西都太重了?那些熾熱、那些叛逆、那些對戰(zhàn)爭和愛情傷痕的不屈不撓。曾經重重地放,到最后可能卻只想輕輕地抽取?,F(xiàn)在,阿倫·雷奈走了,留下了他的手提箱。
阿倫·雷奈1922年6月生于布列塔尼,在一座叫布丹的小城度過了他迷戀普魯斯特、赫胥黎和曼斯菲爾德的小說的童年。13歲時為買一本沒有法譯本的漫畫,他可以一個人跑去意大利。1943年他考進了法國高等電影學院,但只讀了18個月便匆匆退學?!澳抢锏恼n程不適合我,收獲不及我在電影資料館一個人看片子來得大。”
26歲時阿倫·雷奈已經憑借電影《梵高》拿到了威尼斯影展的兩個獎,其35mm重排版本第二年還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短片。兩年后他又拍了《格爾尼卡》,用蒙太奇的手法在對畢加索這幅名畫的展示中表達著他對戰(zhàn)爭的不滿。但對影史而言,阿倫·雷奈真正有意義的第一部作品發(fā)表在1955年。這一年,30分鐘的短片《夜與霧》誕生了。阿倫·雷奈用攝影機帶觀眾回到了奧斯維辛:電影的現(xiàn)實場景里這里正是春天,青草發(fā)芽,一派祥和美麗的風光。只有旁白和照片簡潔的提示(或者說是暗示)著人們,這是一個非人化的機構,這里曾發(fā)生過同類的哭喊、暴行與恐怖。
在晚年談及這部電影時阿倫·雷奈表示,他不認為在電影里展現(xiàn)大量的屠殺有意義。因為在影視時代,觀眾對任何種類、尺度的暴力都已經習以為常,并且會默認為這是媒體制造的一種“景象”。唯有通過提示、暗示,而非顯示、展示,勾起人的想象和回憶,戰(zhàn)爭的粉碎性和非人性才能被傳遞出去。
也正是從《夜與霧》開始,“記憶與遺忘”成了糾纏在阿倫·雷奈的電影里的母題。1959年上映的他的第一部長篇電影《廣島之戀》同樣是這一命題下的產物?!叭藗儠f,噢,又是戰(zhàn)爭,還是原子彈,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沒有人會一覺醒來說我要拍一部關于原子彈的電影?!笔聦嵣线@部電影的觸發(fā)點很荒誕:當時這家叫Argos的制片公司有一筆錢押在日本,拿不出來,對方提的條件是要法國人拍一部有日本人角色的電影?!八麄冋f我可以和我感興趣的作家合作,”阿倫·雷奈回憶,“我先問了弗朗索瓦·薩岡小姐,但她似乎(對日本)沒興趣。然后我才找到了杜拉斯?!?/p>
那是阿倫·雷奈和瑪格麗特·杜拉斯的第一次見面,他們在一起待了四個小時?!拔覀兒炔?,喝啤酒,知道與此同時滿載核彈頭的飛行器正繞著地球飛,還有更多的原子彈或者別的什么試圖改變我們的星球?!彼麄冇懻摿藨?zhàn)爭如何摧毀愛情—不是那種“在前線”的摧毀,因為一顆炸彈的爆炸而帶走了兩個人中的一個,而是更深層次、更具本質毀滅性的那種,如同平庸和幸福的生活對愛情的摧毀一樣的那種摧毀。杜拉斯很快完成了《廣島之戀》的劇本,一個法國女人和一個日本男人,帶著核爆后的恐懼在廣島相愛。恐懼的緣由在于女人背負著一段有強烈背叛感的記憶:她曾經的愛人死于戰(zhàn)爭,一個德國士兵。
《廣島之戀》標志著“作家電影”的誕生—專門為電影寫作的小說(不是名著翻拍,也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劇本”),具備文學化的對白和情感線索,以及對觀眾對于情節(jié)起承轉合的要求置若罔聞。而包括阿倫·雷奈、杜拉斯,以及后來陸續(xù)加入的阿蘭·羅伯-格里耶、亨利·科爾皮等人組成的松散團體,由于定居在塞納河左岸而被稱之為“左岸派”,也成為了后來影史上最具知識分子氣質且最反叛的一群人。他們經常被拿來和“新浪潮”相提并論,但其實從任何角度他們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派別:后者恰恰最樂于使用“業(yè)余”的劇本和演員(而“左岸派”會用專業(yè)的戲劇演員),如果說“左岸派”試圖以文學化的情感代替老式電影里陳舊的道德體驗,“新浪潮”則是展現(xiàn)即興、無意義的生活碎片。并且,安德烈·巴贊創(chuàng)辦的《電影手冊》雜志的辦公室恰恰在塞納河右岸—“新浪潮”的旗手們戈達爾、特呂弗、侯麥都是它的撰稿人。
臺灣電影人焦雄屏在她的著作《法國新浪潮》里寫到這段“新浪潮”和“左岸派”隔岸呼應、并峙而行的時代時,稱其為“重拾電影史上最熾熱的歲月”。根據(jù)《電影手冊》雜志內部工作志的記載,1959年,編輯部認為,“《廣島之戀》的發(fā)行是一件看起來重要到必須開一次圓桌討論的事了”。讓我們來看看“新浪潮”在私底下是如何評價“左岸派”的阿倫·雷奈的—在這次圓桌對談中,戈達爾最先提出,《廣島之戀》可以稱之為文學,而不僅僅是電影,“任何法國作家都想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作品”。埃里克·侯麥則對此表現(xiàn)出了疑慮。戈達爾反駁他:“看這部電影你會想到??思{或斯特拉文斯基—和這兩者的作品一樣,這部作品里有強弱節(jié)奏和休止符的不斷交替。但你絕不會想到其他導演,或他們的電影?!绷硪晃弧靶吕顺薄睂а菹>S特則指出,《廣島之戀》意味著小說和電影的同步變革:故事已不再由主題和情節(jié)決定,而是由純粹的抒情動態(tài)來決定?!皼]有動作,你只能用雙倍的努力來理解一個愛情故事的意義?!?/p>
侯麥最終被說服了,“不論怎么說,它是一部非常重要的電影。”他表示他想過二十或三十年后再次審視《廣島之戀》的意義。
而兩年后阿倫·雷奈和“新小說派”旗手羅伯·格里耶合作推出了更具實驗性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電影里只有一座迷宮般的酒店,反復出現(xiàn)無窮盡的門、走廊、鏡子,男女主角X和A看起來不具備任何情感和人性,如同道具般游走于連續(xù)但充滿斷裂感的時空,交換著關于情感和回憶的語言。羅伯-格里耶對此的解釋是:“我們試圖抽掉情感的傳統(tǒng)表達方式,即情緒,來看一看形式本身是否可以激發(fā)情感?!?/p>
不出意外地,發(fā)行商看了樣片后拒絕發(fā)行。雷奈和羅伯·格里耶邀請了包括薩特、安東尼奧尼等人在內的名流觀影,對方也未置一詞。但在當年秋天的威尼斯電影節(jié)上,該片摘下了金獅獎。雷奈回憶看片會上現(xiàn)場觀眾先是震驚、動怒,似乎被冒犯,“但在電影過半后變得平靜和接受”。
雷奈認為,世界的形式和內容是統(tǒng)一的,形式就是情感,他并非單純地玩弄形式,“獵奇”正是因為對世界本質性的東西不明白、不理解。傳統(tǒng)的電影如同是上帝之手拍出來的—全知全能地講述故事,制造回聲、創(chuàng)造永恒。而雷奈說,他“制造了一些空白,想告訴觀眾這里和這里正是我無法了解的”。
如同阿多諾在談論勛伯格的無調性音樂時所說的—這種音樂的革命意義在于,一旦它發(fā)生了,音樂便不可能回頭了,作曲家可以繼續(xù)寫作“有調性”的音樂,但它已失去了之前那種沒有反思的直接性:重回“有調性”的譜曲只能當做對“無調性”的不滿,卻再也不能只意味著它自身。
同樣的情節(jié)也發(fā)生在阿倫·雷奈和他的電影身上:當有人拍出了《廣島之戀》和《去年在馬里昂巴德》這樣的電影,以后的電影人再也不能裝作它們沒有被拍出,裝出這種新的游戲、這場革命沒有發(fā)生過—是攝影、配樂、所有的技術、陳述的方式即“形式”本身成為了主體。如果觀眾在黑暗中為《去年在馬里昂巴德》落淚,那也不是為X和A—而是為了電影藝術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