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

8月7日，柬埔寨特別刑事法庭判決紅色高棉“二號人物”農(nóng)謝和前總統(tǒng)喬森潘犯下反人類罪，處以終身監(jiān)禁。

宣判時，88歲的農(nóng)謝和83歲的喬森潘都沒有流露出一絲情感波動。但在法院之外，紅色高棉的幸存者們熱烈鼓掌、淚流滿面。這份來之不易的正義，他們已等待了35年。

日記立功

帕永利蜷縮在四面透風的小木屋中，在秘密日記上記錄紅色高棉統(tǒng)治下的饑餓、迫害和恐懼。

帕永利知道，一旦這本日記被發(fā)現(xiàn)，他性命不保。在那個學校停課、老師挨罰、視知識和文化為威脅的年代，這位曾經(jīng)的柬埔寨督學甚至很難找到紙和筆。他將日記藏在粘土花瓶中。

“為什么我要像貓狗一樣死在這里，沒有原因，沒有意義？”他在日記的最后一頁寫道。時隔40年，這個問題仍困擾著柬埔寨人。

帕永利沒能從那場浩劫中幸存下來，但他的日記做到了。這本日記成為證明紅色高棉罪行的卷帙浩繁的文件中的一部分，在對紅色高棉“二號人物”農(nóng)謝和前國家主席喬森潘的審判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1975到1979年，在紅色高棉“建設(shè)共產(chǎn)主義的烏托邦”期間，約200萬人死于饑荒、勞累、缺醫(yī)少藥或者被執(zhí)行死刑，數(shù)量占當時總?cè)丝诘?/4。

去年，帕永利的日記重見天日。加上它，受害者和幸存者留下來的一手記錄只有4本。美聯(lián)社稱，這本日記在當代有特殊意義：1979年后出生的人對紅色高棉缺少直觀的認識。

“人們忘記了我們當年的苦難?！毙掖嬲哂葟堈f，他的腿上至今還殘留著當年被捆綁留下的傷疤，“現(xiàn)在很難讓年輕人明白挨餓的感覺了?！?/p>

正義來得艱難

2006年聯(lián)合國出資設(shè)立ECCC（柬埔寨特別刑事法庭）時，人們曾滿懷希望地認為，柬埔寨直面其血腥歷史的時機到了。然而，ECCC漫長而曲折的設(shè)立過程令人灰心喪氣?！度A盛頓郵報》稱，部分阻撓來自現(xiàn)任總理洪森，他曾是紅色高棉的士兵。

設(shè)立ECCC的設(shè)想在1999年就已提出，真正的審訊卻到2011年才開始。此前，ECCC花了兩億美元，卻只為一個被告定了罪：紅色高棉的典獄長康克由2010年被判35年有期徒刑，后改為無期徒刑。

疾病和死亡讓很多紅色高棉的高官逃脫了審判。最初，與喬森潘、農(nóng)謝一起受審的還有紅色高棉的外交部長英薩利，他于2013年3月去世。英薩利的妻子英蒂利曾任紅色高棉的社會事務(wù)部長，因為老年癡呆，在2012年被認定不適宜接受審判。至于紅色高棉的最高領(lǐng)袖波爾布特，已在1998年去世。

2011年11月訴訟開始后，年逾80的喬森潘和農(nóng)謝也曾多次住院。喬森潘因為廉潔而被稱為“干凈先生”，農(nóng)謝是波爾布特的副手。他們被檢察官威廉·史密斯描繪為“用殘忍的暴力和恐懼控制柬埔寨的獨裁者”。法官聶農(nóng)在宣判詞中稱，兩人執(zhí)政期間通過屠殺、酷刑、種族滅絕和宗教迫害，使柬埔寨成了“恐怖國家”。

兩人否認一切控罪。喬森潘承認存在屠殺，但他將責任推給了波爾布特標榜的極端共產(chǎn)主義。2013年，他在最后陳述中自稱為“沒有任何實權(quán)的”傀儡元首，并沒有下令處決任何人，所有指控都是“謠傳”。

每次都戴著墨鏡出現(xiàn)在法庭上的農(nóng)謝，只愿意接受200萬人喪生的“道德責任”。去年他在審訊中聲明，自己從未要求士兵“虐待或者殺人、剝奪他人的食物或者種族屠殺”，但他“愿意向公眾、受害者及其家屬和所有柬埔寨人誠摯道歉”，并表示會為逝去的靈魂祈禱。

英國廣播公司（BBC）稱，農(nóng)謝和喬森潘是首批被追究責任的紅色高棉最高層領(lǐng)導人。農(nóng)謝的律師指責判決不公平，“我的當事人對于很多罪行根本不知情”。兩人的律師都表示將要上訴。

“手中沒有權(quán)力時，他是個好人”

當農(nóng)謝和喬森潘被判終身監(jiān)禁時，在柬泰邊境一座佛塔內(nèi)觀看直播的民眾沒人鼓掌。隔著墊子坐在地上的居民三心兩意地聽著電視里的法官宣讀判決書，不是與身邊的親友聊天，就是低頭盯著手機。

柬埔寨文獻中心在全國搭建了20塊這樣的屏幕，希望引起人們對諱莫如深的紅色高棉歷史的關(guān)注。但是，拜林省寶塔寺內(nèi)的這塊放映屏并未達到預期效果。拜林是紅色高棉起義的地方，政權(quán)敗落后，紅色高棉許多前領(lǐng)導人選擇在那里度過余生。

認識農(nóng)謝和喬森潘的人以及他們的親屬，要么認為他們無辜，要么覺得他們年事已高，不該被判刑。另一些人因為ECCC的腐敗和低效，對其失去了興趣。

觀看判決時，席克魯?shù)牧x肢就放在身邊的墊子上。這位65歲老人曾是政府軍士兵，后來被紅色高棉收編。上世紀80年代平息地方叛亂時，他踩到地雷，失去了一條腿。席克魯有親戚在紅色高棉統(tǒng)治下喪生，但在拜林的生活讓他用獨特的視角觀看這場審訊。

他說，審判是公正的，但自己理解人們不希望農(nóng)謝坐牢的心情。

席克魯向美國《外交政策》雜志描述了在拜林生活的農(nóng)謝，說他是個很好的人。他想了想，糾正道：“當他手中沒有權(quán)力的時候，他是個好人?！?/p>

在佛塔寺內(nèi)觀看審判的人，有些是紅色高棉時期的親歷者，有些當時還沒出生。36歲的奧波蘭是警察，自稱是農(nóng)謝的孫女婿，他搞不懂人們?yōu)槭裁匆屴r(nóng)謝坐牢，更不相信他犯下了反人類罪。

61歲的村干部胡步恩在1973年加入紅色高棉，兩年后，紅色高棉奪取了政權(quán)。胡步恩自稱從未殺過無辜的人，在ECCC的審判開始后，才了解紅色高棉政權(quán)的真面目。他自稱多次打算逃離紅色高棉投奔政府，卻沒有成功，并且贊揚終身監(jiān)禁的判決合理而且必要，可以為后來人樹立標桿。

當周圍的人逐漸散去，胡步恩確保沒人聽到，才悄悄告訴《外交政策》雜志，自己對判決心有戚戚?！懊總€人都有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彼岬?，農(nóng)謝當權(quán)時干了些好事，比如打擊偷竊和爭取平等?！暗?，”胡步恩趕快正色補充，“他還是殺了人?！?/p>

“保證悲劇在任何地方都不會重演”

72歲的林化學一直擔心ECCC的人會突然出現(xiàn)在她生活的平靜村莊，將她逮捕。她是ECCC登記在冊的嫌疑人，被認為在紅色高棉統(tǒng)治期間主導了內(nèi)部清洗，導致數(shù)萬人死亡，是除最高級領(lǐng)導人外需要為紅色高棉罪行負責的5個人之一。林化學辯稱，她當時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好，并沒有個人動機。

“我希望ECCC保證就此住手，不再繼續(xù)調(diào)查，這樣我們就能過上幸福平靜的生活了。”林化學告訴《金邊郵報》，“如果他們不及時住手，只會讓紅色高棉的陰影回來，影響那些還活著的紅色高棉分子?！?/p>

這番話代表了很多紅色高棉前任成員的心聲。雖然特別法庭宣布只追究高層官員的責任，那些低級官員和普通干部仍然惶惶不安，擔心被清算。

觀看了對農(nóng)謝和喬森潘的庭審后，林化學擔心受害者家屬會將她告上法庭。她被自己腦中家人看著她被拖上被告席的畫面深深困擾?！拔腋揪筒粫シㄔ骸＞退闼麄兊娜藖碜ノ?，我又沒有做錯事，為什么要上法院？”林化學一遍遍念叨著。

這種擔心并非無中生有。ECCC對兩名前高官的判決并沒有澆滅受害者家屬的怒火?！拔倚闹腥匀怀錆M憤怒。”75歲的孫蒙對美聯(lián)社說。她的丈夫和4個孩子都在紅色高棉統(tǒng)治期間餓死了。

“他們的罪行罄竹難書，他們應該下地獄，而不是在牢房里吹空調(diào)?！奔砥艺墨I中心的尤張說。

也有受害者家屬認為，判決的象征意義比實際意義更重要。“關(guān)鍵是向那些策劃和下命令的人追究責任，”由10名受害者家屬組成的人權(quán)聯(lián)合會在宣判后告訴英國《衛(wèi)報》，“我們終于可以哀悼親人了。”

法庭外，幸存者尤張告訴BBC，對很多人來說，“正義來得太晚”，但重要的是，正義總算來了?！澳贻p人要吸取教訓，才能保證悲劇在任何地方都不會重演，不僅是柬埔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