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霄
羅衛(wèi)平被認為是上海第一個向公眾袒露病情的重度抑郁癥公務員。前法官的身份讓他的患病史被媒體放大,里面提到最多的一個緣由,是他受不了官場潛規(guī)則。但事實并非如此,他講道:“潛規(guī)則只是一根稻草?!?/p>
前上海市黃浦區(qū)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庭長羅衛(wèi)平,從業(yè)14年來,審理了800起案件,卻在風頭正勁的年歲,患上抑郁頑疾。
“內交外困”,使他遭遇心的劫難,而劫后重生的他,用自己的過往經歷去救人,又給了他超乎前半生的樂天與釋然。
從想自殺轉向干預自殺
在抑郁癥最嚴重時,羅衛(wèi)平曾策劃過自己的死亡。
最利索的方式是跳樓,家住六樓,他擔心跳下去沒死會成殘廢;偶爾出門,尋思著干脆讓汽車撞死,可是,真的站在了馬路上,卻沒有誰來撞他,那些車子繞過他時,還會罵兩句。
策劃死亡的失敗經驗,在羅衛(wèi)平病愈后,被他作為一種自殺危機干預的“工作實踐”,在抑郁癥患者中傳授。
他如今是一個心理咨詢師,曾這樣勸解過一名想要自殺的女孩。
“你看,你住得這么低,跳樓下去,八成是死不了,落下殘疾;要是開煤氣,萬一有人點煙呢,半幢樓就炸沒了;上吊自殺舌頭伸出來會很難看,也沒有掛繩子的地方,太麻煩了,我們要好好計劃一下,要不然就下個月再死。”
在他的開導下,女孩病情得到恢復,和羅衛(wèi)平一樣,死亡沒有成功。
至今為止,身為一名自殺危機干預的志愿者,羅衛(wèi)平成功救助了16個企圖自殺的抑郁癥患者,還曾空手奪刀,救下了一個要自殺的中年男人。
他說:“我過去的經歷是可以救人的?!?/p>
熟悉他的人看來,羅衛(wèi)平的抑郁癥痊愈后,每天都處于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總有做不完的事,總有見不完的人。在他自己印制的名片上,身份有七八個,分別是:法官、心理咨詢師、廉政監(jiān)督員、校外輔導員、防止自殺組織的義工、北大荒老知青、希望工程愛心大使。
他的一天,充斥著無數(shù)件與他人發(fā)生交集的事。
在家里接待眾多來訪者,或是來求一劑良藥的抑郁癥患者,或是來拍公益紀錄片的大學生,或是死磕一定要讓他上鏡的記者。
在自殺干預熱線的接線員里,他是年紀最大的志愿者。有時要通宵接電話,接受來自遠方的抑郁癥患者的咨詢,一聊就是一個晚上。這種高強度的大夜班,一個月內有五次。
他的微信朋友圈上,每天要轉上幾十條新聞訊息,半夜都在更新。上熱門的社交網站也是他的生活常項,有將近2000個好友,來訪6萬多人次。熱絡的互動里,大家都稱呼他為老羅。
用自己過去的人生經歷,到政法大學講心理,去師范大學講法律,下鄉(xiāng)支教,和學生混在一起,也是他的生活常態(tài)。
有人和羅衛(wèi)平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抗抑郁的藥物中含有興奮劑,所以現(xiàn)在變得比常人還要樂天。
他回答,可能是物極必反,甚至可能是矯枉過正,不過,也許這才是人生最好,最合適自己的狀態(tài)。
“我無法跟上律師的思路”
63歲的羅衛(wèi)平個頭不高,精瘦、黝黑,語速極快,思維跳躍,一般人需要一些合理的猜度,才能慢慢跟上他的表達節(jié)奏。
1987年,羅衛(wèi)平辭去了家鄉(xiāng)哈爾濱電大的工作,為的是去上海和妻子團聚。
當時去法院找工作,面試十分鐘便通過。隨后,在黃浦區(qū)人民法院,正規(guī)教育只到初二的羅衛(wèi)平,從一名普通的法官做到了知識產權庭的庭長。
被羅衛(wèi)平稱為“負能量”的案件,在上個世紀法治尚未成熟的年代,一直在他手里打轉。
一名和區(qū)政府某局發(fā)生人事糾紛的員工,接連不斷地去區(qū)里上訪,勞動仲裁部門不管,政府也不搭理。
鬧了3年,區(qū)政府萬般無奈,讓法院接了這個燙手山芋,院長更是讓八竿子打不著的經濟庭來辦案。
時在經濟庭的羅衛(wèi)平,兩次主持合議庭,并開庭審理,認為原告的訴訟請求不屬于法院管轄范圍,擬裁定程序駁回原告起訴。
裁決前通報于區(qū)政府,案件被區(qū)委領導叫停,“上面”施加了影響。羅衛(wèi)平只好“費勁腦汁”,起草判決書,宣判區(qū)政府某局勝訴,原告不服上訴,但很快得到了中級法院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
“那時候的法官,很多都不是法律科班出身,受制于法官的專業(yè)能力,錯判了大量的案件。”羅衛(wèi)平做過一個簡單的估量,那時每十個案件里,有3到4個都是錯案。但也有人質疑這個數(shù)字的準確性。
“有時坐在法官席上,聽著律師間的辯論,尤其面對那些外語和技術含量大的知識產權案件,我都無法跟上他們的思路,甚至根本不可理解問題究竟在哪里,但我還必須做出判決?!绷_衛(wèi)平很是坦誠。
負能量同樣也來自于巨大的案件量,高壓的工作狀態(tài)。而不會“拐彎”的性格,也讓他感到不快。當北大荒的粗糙,遇見上海的含蓄,羅衛(wèi)平的棱角碰上旁人的圓潤,處事哲學的迥異,加劇了他內心的異化。
到經濟庭工作不久,羅衛(wèi)平主持一個合伙糾紛的案件,原被告已經達成了調解協(xié)議,準備結案。當他將案件提交給上級審批和簽字蓋章時,領導提出了不同意見,并且讓其重新審理,但他覺得理由很牽強,堅持按自己的意見結了案,卻留下了和領導不愉快的痕跡。
硬碰硬的人際學是他性格的映射。多年后,他在總結起諸如此類,當年與人的嫌隙時,說道:“當過工人、老師、法官,現(xiàn)在想來,缺少了參軍的經歷,因此不怎么懂得無條件服從上級,在幾個職業(yè)生涯中,都有過因為工作公開與領導爭論的經歷?!?/p>
羅衛(wèi)平先后患抑郁癥兩次,一次是1995年底到1996年,病情稍輕。第二次是2000年到2005年,為重度抑郁。
2000年,已經成為知識產權庭庭長的羅衛(wèi)平,親自承辦的一件案子,被上級法院以完全相反的結果徹底改判。
十多年來,從沒有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這讓他難以接受,感到無能,丟了顏面。抑郁,再次襲來。
信息時代,技術革新帶來的工作方式、學習方法的轉變,也頻繁撞擊著他的內心。法院組織學電腦,比起那些大學生,羅衛(wèi)平打字慢,學起來很費勁。英語也不懂,高院、中院的知識產權庭長多半是海歸或博士,他不禁自我懷疑起來,這“野路子”怎么能比得上人家。
“我們知道一個官員患抑郁癥時,常是他死后”
抑郁癥這個詞眼,在羅衛(wèi)平患病之前,不在他的認識范圍內。被確診后,他一下子不能接受,認為自己得了精神病,并于2001年底提前退休。
長時間失眠,每天都要吃藥。一個人面壁,不運動、不見人、不說話。窗簾要拉得死死的,不見光才有安全感。
內心開始消極的自我暗示,認為自己得了不治之癥,甚至于注意力集中在身體哪個部位,哪里就好像在疼痛。
生理和心理的雙重痛苦壓覆于身,因為生不如死,所以策劃自己的死,是那時候想得最多的事。
羅衛(wèi)平曾當過10年農民,有兩個當時和他在北大荒一起下鄉(xiāng)的知青朋友聽說他病了,專程從東北趕來看他,都到了家門口,聽到門鈴聲的羅衛(wèi)平卻發(fā)了火,對妻子吼道:“你讓他們走,我都要死了,說不定就是明天?!?/p>
這個他口中的“明天”并沒有到來。在家人的照顧與醫(yī)生的治療下,他的病情漸漸好轉。2005年,抱著想要弄清楚為什么自己會得病的疑問,他學習心理學,社會學等課程,通過了考試,成為了一名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
羅衛(wèi)平早年在工作中所表現(xiàn)出的俠義,如今重新被發(fā)揮了出來?,F(xiàn)在,沒有過多的沖突和掙扎。他做過近600小時的上海世博會志愿者,去腫瘤醫(yī)院做過臨終關懷。
近兩年,每當羅衛(wèi)平看到官員自殺占據新聞的頭版頭條時,會感同身受:“長期官場生活容易讓人和外部世界有距離,病癥不易察覺。即使得病也是扛著、藏著。通常我們知道一個官員患抑郁癥時,就是他死后?!?/p>
羅衛(wèi)平被認為是上海第一個向公眾袒露病情的重度抑郁癥患者、政府工作人員。加之前法官的身份,他的患病史被新聞媒體競相報道,里面提到的最多的一個緣由,便是他受不了官場潛規(guī)則。
但事實并非如此,他講道:“知識和經歷的局限性,加上性格決定命運,追求完美又適應不好,甚至于輸不起了,找不著北了,而潛規(guī)則只是一根稻草?!?/p>
7月12日,上海司法體制改革試點工作正式啟動,司法改革“上海方案”對外公開。作為曾經身處這座改革橋頭堡城市的一線執(zhí)業(yè)法官,羅衛(wèi)平說:“從心眼里為我的同行和同事們高興?!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