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臻中
旅途記憶
●王臻中
那些旅程的甜酸苦辣,刻入我的大腦褶皺,無論哪種滋味,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化為美好的記憶,永不消逝!
過了“古稀”年頭,旅途記憶,已經(jīng)很難悉數(shù)浮現(xiàn)了。然而,大學(xué)寒暑假的旅途經(jīng)歷,卻歷歷在目。
半個世紀(jì)前,過了18周歲生日,我就別離18年相依為命的母親,獨自遠(yuǎn)離江海島鄉(xiāng),去南京上學(xué)了。一個小縣城的大男孩,頭一次出遠(yuǎn)門,竟然對沿途景觀,諸如輪船起航的汽笛轟鳴,不著邊際的乘風(fēng)破浪,大上海的繁華喧囂,列車奔馳的催眠顛簸,等等,沒有留下絲毫印記,唯一的記憶,是一聲破空長鳴,火車進站,南京到了!一陣驚喜加緊張襲來,但很快就被新生接待站的熱流溶化,跌入興奮與感動的漩渦。
或許我真是一個克星,我剛出世,父親便病逝。是母親千辛萬苦,把我和姐姐拉扯成人。兒子出了遠(yuǎn)門,母親隨即離開崇明島,住到了南通姐姐那兒。母親和姐姐是我唯一的骨肉至親,她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所以寒暑假我必回南通!
那些旅程的甜酸苦辣,刻入我的大腦褶皺,無論哪種滋味,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化為美好的記憶,永不消逝!
從南京到南通,早先只能經(jīng)上海中轉(zhuǎn)。每次放假前不少時日,鐵路局就來校擺出攤子,預(yù)售半價學(xué)生票了。每次都撥動眾多學(xué)子的心弦,特別讓新生們激動。即將回家的興奮,能否如愿買到船票的憂慮……一并涌上心頭,假期回歸的序幕,便這樣在我心中拉開。
從南京乘火車到達上海,已是夜半時分,急匆匆趕到購買船票的處所,只見長隊早已盤旋成龍,只能快步參與其中,又冷又餓地在露天站立等待。直到天光大亮,上班的人群車馬川流不息,售票窗口才慢悠悠地打開。當(dāng)日船票數(shù)額有限,我心急如焚,不斷踮起腳尖張望,越發(fā)覺得隊伍移動緩慢。如此購得一票時,心情近乎雀躍!情緒高漲之際,哪還顧得腹中空空,調(diào)轉(zhuǎn)身就去擠公交車,直奔十六鋪碼頭。
登上輪船,五等艙的硬板椅凳早已滿座。從船艙底層,到頂層露天甲板、各層過道、樓梯邊旁、廁所門口,到處有人席地而坐,擠得水泄不通。要費好大的勁,才能勉強勻出一個空當(dāng),硬塞進自己的身體,隨身物品先得擱在身上,或許能慢慢騰挪落地。幾個小時航程,屁股的坐功,經(jīng)受了嚴(yán)峻的考驗;解決饑渴問題,則似乎是無可無不可,當(dāng)時的船客,好像嬌生慣養(yǎng)的不多;一旦需要上廁所,單身客要征得鄰居代為看座的同意,方敢舉步維艱地去拼搏。凡此一切,就算年輕氣盛之輩,也還都能經(jīng)受,并不見特別地浮躁抱怨。至于常來常往的老船客,更是一切安之若素,絲毫不以為意。即便似我這樣的初次客,雖經(jīng)受一夜旅途艱難,眼看就要到家,心情卻是越來越好,參與樂天好吹的旅客說笑,簡直是不亦樂乎!
這樣的旅途尚未經(jīng)歷幾次,長航局便增開了寧通班客輪?!澳贤◣汀钡膶W(xué)友們可謂喜出望外,從此可以擺脫轉(zhuǎn)道大上海的夜半折磨了!
寧通班的起始階段,通航的只是陳舊的小客輪,與滬通班的客輪完全不在一個檔次。全部五等船艙,固定座位破舊不堪,而且少得近乎只是象征性擺設(shè)。蜂擁而上的旅客,只能見縫插針席地打坐,幾乎把樓道、廁所都占領(lǐng)封鎖了。晚上8點左右開船,若逢夏日夜晚,不少好勝年輕人就在二層船邊走道上落腳,說說笑笑,甚是歡快??墒且拱虢L(fēng)襲人,越坐越冷,一個個縮著“烏龜”頭,向底層統(tǒng)艙轉(zhuǎn)移。說來也怪,底艙的景象,反倒不像剛上船時那么密匝匝地?fù)頂D了,只要謙恭相求,總還能擠出一個地盤落座。
寒暑假時節(jié),學(xué)生多,特別擁擠。那時光,正是我充滿活力之際,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愛好體育,特別喜愛打籃球,可稱機敏靈活,登船自然不會落后,每每順利占到船底統(tǒng)艙一個靠船壁的座處。有一次,看到一個早就守候在候船室的老人,一定是不得不躲讓蜂擁潮流,終至最后才一瘸一拐地上得船來,東張西望,無地安身。見此情景,我忐忑的心里極度糾結(jié),很有立馬讓座的沖動,但想到通宵達旦無法歇腳,又實在沒有勇氣。萬分為難之下,終于漲紅了臉,結(jié)結(jié)巴巴向近鄰請求協(xié)同援助,自當(dāng)率先夾緊手臂腿腳,并抱起背包網(wǎng)袋,盡力收縮地盤,終于使得老人背靠船壁擠坐下來。那個大爺千恩萬謝,周圍的人們也都挺高興,相互之間,氣氛反而變得更為融洽了。
旅客們坐定之后,大都自得其樂。高談闊論的,竊竊私語的,閑話家長里短的,講故事猜謎語的,斗嘴打鬧的,拍著懷中的寶寶哼唱催眠曲的,咬嚼嘣兒脆的油煎豆瓣酌酌小酒的,慢悠悠樂滋滋剝長生果消磨時光的,始終默然無語獨自沉思的……還有一堆堆圍坐著玩撲克牌的,時而歡呼、時而抱怨、時不時對罵粗話、不斷發(fā)出熱鬧的哄叫……
夜?jié)u深,旅客大多慢慢地閉上了雙眼。有的人養(yǎng)神,不時地扭動身子,讓酸疼的屁股換換重心。有的人酣睡,卻姿態(tài)形狀大異?;蜢o眠,偶爾流點口水,輕聲咕嚕幾句夢話,難得磨磨牙?;虬橐院魢?,或輕微低聲,時斷時續(xù);或高亢激越,震耳欲聾;或拐彎抹角,多元變調(diào);或深睡之中夢醒,大喊大叫,猛然站起。
萬花筒般的底層船艙,絕無刀光劍影,偶有爭吵罵架,最多粗話連篇,兇聲惡語而已,很少拳頭相向,一般都能勸阻作罷,完全無需“維穩(wěn)”舉措。只是抽煙諸君,不分年齡、身份乃至性別,無論香煙,或是旱煙管,此起彼落,忙不歇地吞吐煙霧,讓被動吸煙者苦不堪言。還難免有無奈失控者,暗地里放幾個悶屁,臭氣襲人,也只能悶聲忍受。再者,上船時,有人前胸后背搭著行李,手中還拎著大包小包;有人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挽著青花布包袱;有人則扛著挑著沉沉的大件箱籠,無不蜂擁著爭搶位子,無論酷暑寒冬,個個大汗淋漓,汗水雖然早已干透,但對底艙渾濁的空氣,無疑更添復(fù)雜成分,好在那時人人均有耐力,誰都不去顧及。
后半夜南通港快到時,沒有人專門吆喝,卻不知信息是怎樣“神傳”的,一個個從睡眼朦朧中蘇醒過來。大家開始擠廁所,老謀深算者穩(wěn)得先機,不中用者急得跳腳。小客輪一概省略梳洗設(shè)施,旅客們各自簡而化之,然后是分頭用餐或充饑。寧通班開通前期,國家尚未遭受“自然災(zāi)害”,可惜客輪不歸“人民公社”管轄,就算有地盤,也不可能提供“公共食堂”,免費“敞開肚皮吃飯”,但這頓輪艙“宵夜加早餐”,卻也吃得多姿多態(tài)、有聲有色。我們這些學(xué)生模樣的,大多帶點在學(xué)校食堂買的饅頭,夾上一些榨菜之類調(diào)味,有時福氣好,買到加了糖精的饅頭,口味自然好得多,至于帶上面包、蛋糕之類西點的,當(dāng)屬闊氣朋輩了。其他人士,則各有千秋。有家中備好專用飯盒,飯菜齊全,借助開水加熱即食的;有各式干糧外加干切牛肉、鹽水鴨、煮雞蛋或肉松之類高檔菜肴的;有捧著整只燒雞入口喝老酒的;也有裝好大半洋瓷杯炒麥面粉,倒入燙開水沖泡面糊吃的;還有少數(shù)功夫絕頂者,始終打坐養(yǎng)神,紋絲不動的。一陣熱鬧過后,小客船果然精氣神十足地朝著南通港連聲鳴笛了,大伙兒迅即騷動起來,開始收拾行裝。
上大學(xué)之初,姐姐、姐夫都在南通市工作,一下船,就看見日思夜想的親人向著自己招手歡叫,那是何等地快慰!
不久之后,在一股強勢的“下放”和“參農(nóng)”風(fēng)潮中,姐姐、姐夫都被調(diào)往南通縣(現(xiàn)名南通市通州區(qū))了,其后好多年,都在這個縣里調(diào)來調(diào)去。這又豐富了我不少旅途的記憶。
首次在南通港中轉(zhuǎn),歸宿之地叫“平潮”,算是南通縣的一個大鎮(zhèn)了。拂曉前夕,登上南通港,夜風(fēng)清涼,神志倒是清醒的,可就是摸不著北。東問西問,總算有了個大概,仗著年輕,背包行囊也不重,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幾本書,外加幾小袋孝敬家人的玫瑰花生米和花生酥,決定連夜步行,直奔“和平橋”碼頭,趕頭班小火輪去平潮。一路上有同行的年輕人,說說笑笑,大半個小時吧,也就到了。所謂“和平橋”碼頭,其實就是橋旁沿河岸的幾級臺階,供登船使用,路邊搭了一截涼棚供旅客候船,同時有個簡易售票窗口。黎明之前,旅客寥寥無幾,便在售票窗口前就地休息,也無所謂排隊了。
天光大亮?xí)r,開始登船。內(nèi)河小火輪,自然不能跟江輪相比,從岸邊臺階跨上船,舉步就進入船艙,艙體雖不大,倒是整整齊齊排好了座位,還有靠背,自由選座,基本上都能坐到。上船雖也有些爭先恐后,尚算有序。可是突然趕來幾條大漢,滿嘴臟話高聲叫喊,仗著胳臂腿壯實,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沖,被推擠到一旁的登船者隨之群起發(fā)聲,或高聲叫喊“排隊!排隊!”,或好言相勸“講文明,講道德!”,或大聲怒吼罵街,還有嘴唇直抖發(fā)不出聲的,大漢們一概不予理睬,沾沾自喜地?fù)屨嫉胶米弧?/p>
船客中市民和農(nóng)家人居多,趕早市的、走親戚的、出差辦事的,遍地鳥語般嘰咕的南通話,幾乎一句也聽不懂。但是此刻,我卻在嚷嚷人聲中,聽到不少“沙里話”(崇明、啟東、海門口音),一種回到故鄉(xiāng)的親切感,滿布心胸,舒坦愜意極了!人滿船開,汽笛聲聲中,轉(zhuǎn)眼間,小火輪輕捷地從狹窄的港灣駛?cè)肓藘?nèi)河。這一段河域,地處城區(qū),各種來往船舶交匯,格外繁華興旺。放眼四顧,一夜勞累困頓早已不知去向。四海為家的我在心里大聲說,平潮,我的又一個新“家”吶,我回來啦……
我在南通的四海之“家”,先后有好幾處,除了乘坐小火輪中轉(zhuǎn),大多是在南通港乘長途汽車,印象特深的是,坑坑洼洼的公路小顛簸不斷倒也罷了,有時被搖晃得迷迷糊糊之中,突然經(jīng)過一個陡坡,車子破空而出,再實篤篤落地,車中一片怪叫,人們被驚嚇醒來,頓覺五臟六肺翻滾,屁股被沖撞得牽筋動骨地疼。此外,汽車破舊,常要拋錨,閉合不嚴(yán)的車窗哐當(dāng)作響,冬季還需要自己設(shè)法保暖等等,也頗為煩神。但是多年之后,剛坐密閉性能完好的進口車輛,反而覺得氣悶難受,笑談之中,倒很是懷念那些破舊老車哩!
返校旅途,有些獨特的記憶,印象至深。
有個名叫孫李橋的小鎮(zhèn),也曾是我的新“家”所在地。此地緊靠縣城,就在縣城通往市區(qū)的公路線上,設(shè)有一個招呼站?;丶业臅r候,坐在長途車上,到站一招呼,立馬停車,跨步下車,很快就到家了,真是方便??苫匦7党痰脑庥觯瑒t天壤之別。過路的長途車,招而不停,正常,招呼即停,罕見。也難怪,起始站滿座,再招呼也停不下來!掉過頭坐一站,先去縣城從起始站上車算是好主意吧,可是,車少客多,到縣城臨時購票,又是萬難,唯恐反而耽誤時間。剩下的萬般無奈之舉,就只有坐“二等車”了。搭坐自行車后面的書包架,倒是常有的事,坐“二等車”短途出行,在家鄉(xiāng)一帶,也比比皆是。可是背著拎著行李(返校的行李總比回家多),大幾十里地乘坐“二等”,無論毒熱的太陽,或是凜冽的寒風(fēng),還是長時間動彈不得的身軀,實在不易忍受。可是,既然“不得已”了,也只得“為之”。有一次,坐在“二等”座上,臨近城區(qū)了,卻風(fēng)云突變,雨點潑頭蓋臉傾灑下來。公路兩旁全是農(nóng)田,絕無避雨去處,只能加緊趕路。車?yán)洗蠹颖镀D辛卻并不十分在意,罵罵咧咧之余,還不時地打趣尋樂。雖然不速之客來得猛,去得也快。但“落湯雞”的形象是在所難免了,直到落腳開往港口的公交車站,一身衣服還是濕嗒嗒的。
返程旅途最難忘的,還是買船票和登船。
不管住在哪處新“家”,不在南通市,都無法購得預(yù)售票。趕到港口時,不管幾點鐘,先在夜班船售票窗口排隊,奇貨可居的當(dāng)天票,讓人焦心,度“時”如年啊!那年頭,“黃?!边€真是難以尋覓,如若真有,也絕非我等窮學(xué)生所能問津的,于是排隊買當(dāng)天票,就更難以上青天了!后來,姐姐姐夫在當(dāng)?shù)毓ぷ骶昧耍惺烊藥兔υ谑欣镱A(yù)先購票,境況就好多了??墒牵环N新的不自在又在心中偷偷滋生:還得到市里去東摸西尋,找到取票的人家,還得學(xué)著說難堪的奉承話,陪著笑臉連聲地拜謝,我真是很不適應(yīng)這種場景的。
夏日臺風(fēng)季節(jié),船期屢屢臨時變換,登船難,成了暑假返程最后一塊心病。坐在“二等”座上被淋成“落湯雞”那次,可算最糟糕的一例。話說中午時分,裹著半干不濕的衣衫,提前趕到了港口,總算松了一口氣。在候船室里,先啃了兩根甜玉米,后又吃了兩只黑芝麻餡糯米團子,耐著性子,千“等”萬“候”,“登船廣播”就是無聲息,好不容易聽到廣播喇叭有動靜了,千呼萬喚放出來的,卻是“暫緩登船”的喪氣話?!皶壕彙倍啻沃螅瑧阎痪€希望揪心等待的旅客們,終于從廣播中迎來了逼人絕望的通知:“受強臺風(fēng)影響,船期不定期推遲。”市區(qū)的旅客,怏怏地回家了,我們這些外地乘客,可是倒大霉了。夜已深,窮學(xué)生舍不得開旅館,只能在候船室里候天亮,再長途跋涉返回家?;氐郊依?,親人間的意外重逢既苦又甜,彼此放寬心胸,說說“天意留人”的調(diào)侃話,倒是又得了一番額外團聚的樂趣。其后,便是不斷掏錢,三番五次地給港務(wù)局打長途電話,急切地詢問開船日期。那些日子,登船,成為最強烈的渴望??上М?dāng)時還不會用“面包會有的”調(diào)侃來自我安慰。
終于登船了,江風(fēng)拂面,甚感愜意。然而,陡然間,一絲別離的悵惘,又偷偷地升騰起來,但隨即想到了阿Q兄,便頓時釋懷了:20周后,又回來了,那可是一路下水,輕舟快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