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遂濤

1

梁小琪給我打的電話，我猶豫了一下，接了。手機蓋剛翻開，梁小琪那熟悉的聲音就撲了過來：“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不接我電話？”“這不正接嗎？”

“我是說剛才……”

“剛才沒聽到?！蔽倚÷暤卣f，說著看了對面馬青一眼，馬青正端著咖啡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眼睛斜視著窗外。

“有鬼！”梁小琪在話筒里說。

“什么呀？”我再次看了馬青一眼，小聲爭辯道。

“那你老實交待，現(xiàn)在跟誰在一起？”

“跟一朋友，好久沒見了，今天……”

“女的？”

我承認了，但是我接著說：“老同學，就是馬青，我給你提過的……”

“行了，不用跟我解釋了，我才不管是誰，晚上你回來不回來吃飯？我已經(jīng)做好了。”說完掛掉了。

合上電話我的心情很沮喪，我怎么又莫名其妙地輸給她了。多少次我告訴自己她再這樣，我要對她不客氣，但是一到關頭，我就亂了方寸和陣腳，真夠窩囊。

“你女朋友？”馬青把目光從大街上拉了回來。

“嗯?！蔽铱嘈α艘幌隆?/p>

馬青不再說話，默默地喝著咖啡。我想找句什么話沖沖氣氛，但是找了半天什么話也找不到，每一句話到嘴邊都感覺不合適，于是只好沉默了。我們默默地相對喝著咖啡，剛才歡快的氣息一下子變得無影無蹤。

“我該走了?！弊詈筮€是馬青打破了沉默，她看了看手表，說：“晚上還約了一個朋友?！蔽覠o語地站了起來，默默地替她拿起衣服和背包?！氨緛硗砩线€準備請你吃飯的。給她遞包時我說。

“改天吧?！彼χ咽稚炝诉^來，我輕輕地握了握?！案奶煳艺埬愫湍闩笥?，今天你肯陪我這么半天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p>

“你還是趕快回去陪老婆吧?！弊詈笏f。

2

梁小琪不是我老婆，我們還沒有結婚，但是已經(jīng)同居。我們的認識很偶然，屬于一見鐘情那種類型。那時她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個清純的玉女，像我的青春偶像梁詠琪。我一直納悶她怎么會看上我。每當我問她的時候，她總是說：“傻瓜，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優(yōu)秀！”但是我到底哪里優(yōu)秀，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搞清楚。梁小琪總是教育我要自信，自信。可是連自己的優(yōu)點在哪里都搞不清楚，教我怎么自信呢。然而慢慢地我的缺點都暴露出來了，這時再問她，她說：“誰讓我當初沒看出來呢？后悔也晚了?！蔽覇査?，那你還愛我嗎？

“愛，當然愛！”她親著我說，“我就愛你的缺點，只要是你的，我都愛?！?/p>

說實話，聽到她這么說，我很慚愧，因為我沒辦法做到像她那樣，特別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一長，我就慢慢厭倦了。我討厭她的懶，討厭她的沒有上進心，還討厭她的小乳房。我說你能不能有點事業(yè)心呀？

“我有呀！”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有？”我很驚訝，“是什么？”

“你呀。我的事業(yè)就是把你照顧好。哈哈?！彼Φ迷诖采洗驖L。

我無奈。但是我愛她。我知道。特別是當我想拋棄她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會像針扎一樣明顯。

我回到家的時候，梁小琪正在看電視，飯桌上的菜都用碗扣著。她聽到門響，回頭看了我一眼?！盎貋砹耍俊彼f。說完又把頭擺回電視機前了。

我沒有理她，走過去打開扣著的菜碗，其中一碗是紅燒豬蹄。這個菜她做過很多次，一開始特別難吃，然而現(xiàn)在幾乎變成了她的招牌菜，一有空就做。

“先去洗手！”梁小琪打開了我伸向菜碗的手。

我嘟嘟嚷嚷地不肯去洗，我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支使。不久之后她還會要求我洗澡、洗腳。這些都是我不習慣的事。我對她說上大學時，我都是半個月洗一次澡。哪里像她，一天洗一次，浪費水。她聽我咿咿呀呀了半天，表示不可思議，說那還不臭死了。我得意了，說這算什么？我高中時一、兩個月才洗一次，在我們村，都是春節(jié)才洗澡，一年就那一次，還有人怕花錢不舍得進澡堂子。她的鼻子已經(jīng)扭起來了，說：“你還得意了，那是北方，這是南方?！?/p>

最后還是她進去洗了毛巾，進來給我擦了臉和手。剛坐下，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一邊笑一邊詭秘地看著我。

“傻呵呵笑什么？”我被她笑得有點發(fā)毛。

“怎么，沒有請女同學吃飯？”她挪揄了我一句。

“我干嗎要請她吃飯，”我說，“她請我還差不多?！?/p>

“得了吧你，誰不知道你呀，是不是請人家，人家不肯給面子？”

“呵呵?！蔽依湫?。

“沒話說了吧?！?/p>

“賴得跟你說?！蔽议_始吃飯。

“你是心中有鬼?！?/p>

“我怎么心中有鬼了？就一大學同學，好久沒見面了，約我出去聊會兒天，有什么鬼了？”我火了。

“沒鬼，你火氣這么大干什么？”她平靜地說。

我被她氣得一下子突然沒脾氣了。

3

應該說我和馬青的的確確只是一般的朋友，雖然大學時我曾經(jīng)暗戀過她。但是在我們大學沒有幾個男生不暗戀她的。我和絕大多數(shù)男生一樣，對她只是敬而遠之，絕對沒有妄想過癩蛤蟆能吃上天鵝肉。

但是有一段時間我們卻過往緊密。那時我在校廣播站當編輯，剛好她當播音員。于是就有了接觸，慢慢地話就多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然而奇怪的是，暗戀她的心卻淡了，仿佛人近了心卻遠了。畢業(yè)之后也有聯(lián)系過，但是不久就疏遠了。但是我還是沒有想到馬青會來找我。

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準備出門?？戳丝刺柎a，很陌生。然后還是接了。沒想到卻是馬青。心突然一陣哆嗦。

“你現(xiàn)在有沒有空？”她在電話里問。

“有，有?！蔽颐Σ坏卣f。

我們約好了在中山路一家咖啡館見面。透過咖啡館的窗戶剛好可以看到遠處的鼓浪嶼。

“你怎么來了？一落座我問。然而我同時就發(fā)現(xiàn)了一點異樣，雖說有幾年沒見面了，但是馬青和大學時并沒有兩樣，只是看起來成熟多了。她的臉施過淡妝，但是卻無法掩飾底子里病態(tài)一樣的蒼白。

“你怎么了？”我緊張地問。

“沒什么?！彼匦α诵?，眼神里卻流露出一絲憂郁?！皝磉@里辦點事，順便來看看你。”

我知道她絕對不是看我這樣簡單。不久我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那也是在這樣一個咖啡館，”她喝了口咖啡，猶豫了片刻，說。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聽著。

“那時我經(jīng)常在那個咖啡館學習，我不喜歡去自習室?！彼０土苏０脱劬粗?，“就是在那里我遇見了他?！?/p>

我仍然靜靜地聽著。

“你不想知道他是誰嗎？”她突然問。

4

梁小琪也經(jīng)常喜歡問我：“你愛我嗎？”

我說：“傻瓜?！?/p>

她說：“你說?！?/p>

我說：“那還用說?！?/p>

她說：“不嘛，我就要親耳聽你說?！?/p>

“愛?！蔽艺f。

她一下子撲到我懷里，頭扎在我的胸口上，我突然感到脖子上一陣刺痛。我一下子把她推開了?！澳愀墒裁矗俊蔽椅嬷弊诱f。

她無辜地笑著，說：“人家愛你嘛?！?/p>

“愛也不能咬呀?！蔽疑鷼獾卣f，“疼死我了。”

“嘻嘻?！彼χ嫖逸p輕撫摸著，“還疼嗎？”

“嗯?！蔽胰匀话逯?。

她開始用舌頭舔起傷口。我的心突然軟了。

“你會不會愛我一輩子？”躺在我懷里時她問。

“會。”我說，接著補充道：“愛你一生一世?！?/p>

“你真好?！彼H了我一下，又問：“那你會不會這一輩子只愛我一個人？”

“會。”我遲疑了一下說。

“你發(fā)誓?！焙诎抵兴龥]有注意到我的遲疑。

“我發(fā)誓我這一輩子只愛你一個人?！?/p>

“騙我算什么？”

“騙你豬狗不如?！?/p>

她一下子笑了，說：“你要敢騙我，我就殺了你！”她突然在黑暗中做了個殺人的動作。我的心一驚。

“然后呢？”我問。

“然后……我就自殺。”

她又趴到我耳朵邊，輕聲說：“這一輩子我也只愛你一個人?！?/p>

梁小琪不喜歡我跟別的女孩子交往，這我知道。她喜歡我一下班就老老實實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去?！澳憧矗揖涂梢蕴焯齑粼诩依?。”她經(jīng)常拿自己做例子。

“那是你喜歡，”我說，“我可不喜歡天天憋在家里?！?/p>

“你就是喜歡到處發(fā)騷?！彼貏e喜歡用“騷”這個詞來損我。

“你才騷呢。”我回敬她。

“哼，你要是不騷你會天天往外面跑？你會天天跟女孩子打電話？”

“我哪里有天天跟女孩子打電話？”我委屈地說，“都是她們給我打的？”

“你要是不騷，她們會給你打？”

我們就這樣斗嘴，斗來斗去，直到纏扭在一起。做完愛，她從后邊緊抱我的背，金橘一樣的乳房緊緊地壓迫著我。

“你以后不要再傷我的心好不好？”

“我哪里有……？”我無力地辯解著。

“我就是不喜歡你和別的女孩子交往?！?/p>

“我們只是普通的朋友……”

“普通的朋友也不行！”

“你也可以跟你的朋友交往……”

“我不要，我就只要守著你?！?/p>

我無語了。兩個人就像一尊雕像一樣，在漆黑的房間里凝固著。

5

我不喜歡梁小琪這樣看管著我，我感到了窒息。有兩天，馬青沒有給我打電話，到第三天，我實在忍不住，給她打了過去。她接到是我的電話，顯得很平淡，這讓我很意外。

“是我，齊林。”我說。

“我知道?！瘪R青在那邊說。

“你這兩天怎么樣？”我突然有點語塞，一下子不知道該問什么。

“還好?！彼恼Z氣依然很平淡。

“還沒走嗎？”我開始發(fā)慌。

“還要過幾天。哦，對不起，我要接個電話，改天再跟你聯(lián)系?！瘪R青突然把電話掛了。

放下電話，我突然感到了一絲深深的失望，前幾天的事情，仿佛一下子不真實起來。就在那天，馬青告訴了我她這幾年發(fā)生的一些事，這些事她誰都沒有說過。

“那你為什么要告訴我？”我問。

她笑了笑：“我相信你。”

她的這句話讓我一陣感動。但是就在那天晚上，我還是把她的故事講給了梁小琪。我的目的很簡單，只是想讓梁小琪明白，我告訴她的都是真的，我沒有騙她，我和馬青只是普通的朋友關系。

“那她為什么要把這么隱私的事情告訴你？”聽完后梁小琪問。

“她說她信任我?！蔽也粺o得意地把馬青說的話重復了一遍。

“騷貨?！绷盒＄骺偨Y道。

我聽不出她這句話，是罵我還是罵馬青，所以我沒有吭聲。

6

那天馬青告訴我，后來我又講給梁小琪的是這樣一個故事。馬青說那段時間她經(jīng)常在咖啡館里發(fā)呆，后來就看到一個男青年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地盯著她，然后他們就認識了。他說他喜歡她。而她也就喜歡上了他。

“他長什么樣子？”我不由插嘴道。

“一米八幾，挺瘦，至少比你長得帥?！瘪R青開我的玩笑，但是我的心里還是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

他叫楊兵，當然你也可以叫他張兵，王兵，沒有關系。他開著一家酒吧，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我曾經(jīng)去他酒吧玩過幾次，第一次去的時候，在吧臺跟一個留著長發(fā)，長得酷酷的調(diào)酒師說了幾句話，誰知道第二天我再去，發(fā)現(xiàn)那個調(diào)酒師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我問他，他說，他把他開了。馬青說。

我當時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是我也知道他是真心在乎我的。但是我們從來都是保持著一種若有若無的關系，他不給我打電話，我也從不給他打電話，有時我們一周都見不到一面。所以那時很多人都搞不懂我有沒有談戀愛。

就這樣一直到我大學畢業(yè)。

畢業(yè)之后你們工作了，我考上了研究生。到了北京，就在我讀研一的時候，我的母親去世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我父親早已有了一個相好的。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很大。楊兵知道后，就飛到北京去陪我，一陪就是半年。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說，咱們結婚吧。

我不由一震。

我當時也是一震，馬青繼續(xù)說，楊兵說我們結婚了，你就可以不用再向家里要錢了，也不用回家了。他知道我恨父親，所以不愿意回父親那個家，也不愿意向父親要錢。楊兵還說，以后找工作不容易，你的性格也不適合找工作，結婚后，我養(yǎng)你。但是我當時的心很亂，特別是家里面的事，于是我說，你讓我考慮考慮吧。

他答應了。他問我考慮多久。我說一周吧。在這一周里我準備去一趟麗江。我答應回來后給他答案。他就幫我買了去麗江的機票。然而直到半個月后我才回來。在這半個月里我們誰也沒給誰打電話?；貋砗笏矝]來找我，他已經(jīng)回去了。后來我給他打電話，也沒有打通。然而有一天，我卻突然聽說他已經(jīng)結婚了。我不相信，然而不久他就打過來電話，在電話里他告訴我他真的結婚了。就在我去麗江一周后。

他沒有等我。我后來才想起他曾經(jīng)跟我講過，那一年他要結婚，當時我沒有在意，后來才知道結婚的對象不是我。那個女的家里挺有背景，又有錢。我們有一年沒有再聯(lián)系，但是一年后他卻突然又來到了北京，他說他在北京做事了。他還告訴我他和他老婆合不來，他老婆很風騷，到處勾引男人，據(jù)他說連他弟弟都勾引……

后來呢？我看馬青長時間不說話，忍不住問，然而我的心里隱隱感覺到了點什么。

后來……，馬青的目光有點婆娑起來，后來他就經(jīng)常找我，偶爾也就留了下來。

我無語，但心里略略感到發(fā)疼。

馬青慢慢浸了一口咖啡，然后把目光移開，目光越過窗欞，慢慢射向?qū)Π兜墓睦藥Z去。

那邊是鼓浪嶼吧？她突然問。

是。我說。

真美。真希望能在上面住一段時間。

上面有房子出租的。

真好，住在上面也許什么都會忘掉了。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想，我當初也許就應該眼睛一閉把自己嫁了?？墒?，現(xiàn)在……我真想重新開始我的戀愛生活，可是我知道很難了。她突然苦笑了兩聲。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一切的語言此刻看起來都是那么蒼白。

他嗑藥的，你知道嗎？過了許久她突然冒出一句孤零零的話。

我猛地一震。

7

“照我說，不虧?！甭犕晡业墓适?，梁小琪莫名其妙地評價道。

“你這人怎么這樣？”我說。

“我怎么了？我是實話實說。人家都已經(jīng)結婚了，還跟人家在一起，還到處訴苦，不是不虧是什么？”

“她哪里到處訴苦了？”我為馬青辯解，“她不過就告訴了我一個人?！?/p>

“是嗎？”梁小琪嘲諷地笑道，“那你趕快去安慰她呀，她不就是在等著你安慰嗎？她不是你大學時的夢中情人嗎？”

“你這人怎么這樣？餓氣急敗壞道。

“我這人怎么樣了？再怎么樣，也不像你，偽君子，明明喜歡人家，還在我面前說什么，我已經(jīng)不喜歡她了，我們只是普通的朋友，哼哼，就你那副德性，誰信呀！”

“不信拉倒！”我真的生氣了，我最討厭人家叫我偽君子了，再說我真的只是想和馬青做那種一生一世的普通好朋友，特別是當她告訴我這個故事之后。

我覺得我有必要保護她。

然而我也不能不承認，有那么一刻，大學時的感覺突然又出現(xiàn)了，看著馬青，我的心突然又回到了大學時代。特別是當馬青講到她和楊兵的感情時，我的心里不由酸溜溜的。那種酸溜溜難道不是一種嫉妒？

我嫉妒什么？嫉妒楊兵嗎？為什么？只為他得到了馬青，還是為馬青對他的癡情？

有一刻我真的希望自己就是楊兵，而我要好好待馬青。

但是當想到梁小琪時，我就清醒了。我為我剛才的胡思亂想感到慚愧，同時我也感到我對不起馬青。我不應該在馬青講述著她的痛苦時還胡思亂想。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