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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花開盡更無花

        2014-08-18 19:18:08趙晗
        少年文藝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仙人球黃鸝盆栽

        趙晗

        高一第二學(xué)期伊始,便遇上學(xué)校搬遷。新校區(qū)坐落在這座西南城市邊緣的山區(qū),倒也山清水秀,別墅林立。我和室友住進了別墅區(qū)的套間。陽臺是可愛異常的拱形歐式飄窗,玻璃后面筑有黑色的雕花圍欄。星星一進門便沖了上去,脫下鞋子坐在飄窗上深嗅窗外青草的香氣。

        別墅外,是花的海洋。

        星星沒有忘記她的黃鸝,踮起腳尖提著精致的銀絲鳥籠,掛到了窗邊的鐵鉤上。年幼的黃鳥生著深粉的喙,金黃的羽毛,雙翼則是墨一樣的顏色,烏黑的眸子深處閃爍著動人的光點,跳來跳去時,會發(fā)出清麗的鳴聲。它是星星來時在雨后校園路旁的瓷盆里發(fā)現(xiàn)的,星星不忍心舍棄它,正如我不忍心舍棄我的象棋。

        我伸手去摸那盒舊象棋,如同撫摸一個夢,它真實,立體,清晰地存在著。棋子上涂了紅漆的“馬”似乎透出老校區(qū)教學(xué)樓幽長的走廊,盡頭站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棋盤是一張薄膜一般的紙,掉漆嚴重,楚河漢界幾個大字已是破舊難辨,木質(zhì)的棋子雖有污漬包裹,卻還算完好。它是我的寶貝。我已和它結(jié)識多年。

        這時汲雪推門而入,喋喋不休地訴說心中的興奮。她熱愛洶涌的植物氣息。每一幢別墅的落地窗外都有一個由細木樁圍成的花箱,深紅淺粉花團錦簇,修長柔軟的枝、小巧的葉子垂在箱外,美好至極。她左手捧一盆仙人球,右手抱一盆含羞草,蹲在落地窗前,眼含陶醉。

        一種恍惚襲來。我不由想,父親恐怕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么多花吧。

        父親應(yīng)該是在孩提時期便喜歡花了,只是北方氣候堅硬,而花朵大多嬌弱,所見種類不多。他說他成長的北方村莊黃土遍地,凹凸不平,只有雨水來時,才成了一洼連一洼的泥沼。雨過天晴,明亮的日光下,會有野花瑟縮在墻角,花顏帶雨,堪嘆堪憐。他說不論天氣如何,即便是毒日高懸,也不得不到田地里彎腰刈麥。祖母告訴他不能抬頭,他沒有聽話,累了便起身眺望,那遙遙無盡的麥田仿佛一種嘲笑,瞬間擊碎他的堅持。緊接著,他會跑到旁邊的向日葵田尋找陰涼,他平躺下來,抬頭仰望,高聳的花莖托著沉重的花盤,那不斷向陽的生命是一種熱烈的震撼。

        少年時的父親是個自學(xué)奇才,他會游泳,會寫生,書法雋秀,棋藝高超,書讀得走火入魔。拉風(fēng)箱時,睡覺時,書本從不離手。甚至在月色尚好的夜晚,父親會拿了手電筒躲在樹叢中復(fù)習(xí)功課。晝夜更替,歲月輪回,這個花叢里的孩子成長得愈發(fā)高大筆挺,歲歲枯榮的草木漸漸難掩他日益醒目的身軀。于是,他慢慢站起身,成了村里第一名大學(xué)生。

        畢業(yè)后,父親搬進鄰近的某座北方城市,分到一間單身宿舍,面積極小,卻有狹長的陽臺。在那里,他將夢變成現(xiàn)實。他用第一筆工資買來無數(shù)盆栽,有南天竹、棕竹、文竹、四季桂,諸如此類,無非是一些廉價又好養(yǎng)的植物罷了。每日下班,他都要拎一把水壺,一個人在陽臺走來走去,看白日將盡,心情明媚。

        “一向都說女子愛花,如此喜歡花的男人,你媽媽是如何看中的呢?”收拾完行李,星星手中是滿把的鳥食,一面竊笑,一面打趣。

        “愛花倒也沒什么不好,只不過……”我笑了笑,頓了一秒。

        “不過什么?”汲雪也將行李放在一旁,抱著含羞草和仙人球走過來。

        “不過,我的媽媽恰好是一個可以忍受他愛花的人。就像你可以忍受它的刺一樣?!蔽抑钢桥柘扇饲蚧卮?。

        在父親的口中,初遇時的母親脫下大衣的一剎那,如同一棵從綠葉間鉆出的挺拔瘦削的水仙。婚后二人搬進溫暖的婚房。母親生性樸素,不著鉛華,不施粉黛,喜歡穿八十年代流行的裙裝,怯生生地望著父親在陽臺的盆栽前忙忙碌碌。那時,她聽到他人最多的話語,便是“你看他這么喜歡花,你們一定會擁有一個女孩”。母親聽不得這些,每次聽到都羞怯地低頭。

        “你們那邊的說法是,喜歡養(yǎng)花的男人生女兒?”

        我點點頭。

        “所以就有了你!”汲雪忍俊不禁,又有些得意洋洋。

        我沉默著,用手碰了碰含羞草嬌嫩的葉片。第一下,纖細的枝葉微微顫動;第二下,它便羞澀地縮成一團。

        四月。山腳下的清晨總是容易被鳥鳴聲驚醒。

        窗外起了風(fēng),微微晃動的鳥籠與別墅內(nèi)外的景致格外協(xié)調(diào)。不過一個月過去,星星對黃鸝的興趣大不如前,偶爾甚至?xí)⑽故尺@類瑣事忘在腦后。不知籠內(nèi)的黃鸝是否艷羨別墅外自由的同類。

        寢室通向教學(xué)樓的溪邊,櫻花落了滿橋。我和汲雪扶了橋欄向下看,清澈的溪水漾了零星的花瓣靜靜流去。甜蜜的空氣沾染了花瓣的氣息,引人神往。

        就如同每一個盆栽開花的季節(jié)。

        自我記事以來,每遇盆栽開花的季節(jié),父親總是比平時更加忙碌和快樂。垂絲海棠,君子蘭,氣味清淡,也足以令父親忘乎所以。上班前,下班后,父親的心之所系似乎只有他的盆栽。然而有一盆朱頂紅,著實奇怪,所得呵護實在不少,卻從未開出花朵,即便冒出淡紅的花苞,也毫無待放之意,不久便枯萎了。這更加引發(fā)了父親的憐愛之情。那時我剛讀小學(xué),父親閑暇時便總在那盆朱頂紅的周圍踱來踱去,從不過問我的功課,也很少看我。

        盡管母親常對我講起那個寒冷的冬晨,天將明而未明時,父親看到我出生時欣喜若狂的神情,但我依然認為在父親心中盆栽遠比我重要。于是,某個沉不住氣的時刻,我裝模作樣走到陽臺上父親的身后,大聲問:“爸爸,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你的盆栽呢?”

        一瞬間的愕然之后,父親隨即轉(zhuǎn)過身來,右手拎澆花的水壺,左手伸來撫摸我頭頂?shù)陌l(fā)根,笑瞇瞇地反問:“你說呢?”

        “當然是盆栽。”我答得坦白而氣壯。

        我看到父親原本柔軟的眼角瞬時變得堅硬,眼中寫滿了某種情感,是驚詫,是憤懣,抑或是悲傷,我未能讀懂,他的盆栽也不能,它們只是默默地蹲坐在泥土中。緊接著,他將水壺狠狠砸在地上,從齒間一字一頓擠出三個字:“白、眼、狼!”便摔門而去。

        “然后呢?”走進教學(xué)樓,汲雪挽了我的手臂低聲問。

        “真是不好意思,總要在觸景生情的時候講一些沒用的事情給你?!蔽倚纳⒕蔚卮鸱撬鶈枴?/p>

        “然后呢?”汲雪窮追不舍。

        “沒有然后了。我當時什么也沒有做。因為我知道他會回來,會如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那樣平靜地回來?!蔽夜首鞯坏卮稹?/p>

        事實也正是如此。父親那晚摔門而去敲門而歸,平靜地進門,平靜地關(guān)門,仿佛方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夢境。只是,他在氣急敗壞的時候摔壞了澆花的水壺,后來雖有母親為他添置的新壺,他卻說:“不,我不習(xí)慣用那個,不習(xí)慣。”說罷便吩咐母親代他料理那些盆栽。

        父親從此竟再未碰過那些盆栽,再也沒有。

        除了,與我下象棋的那次。

        上課鈴響了。我沒有繼續(xù)講下去,和汲雪一前一后進了教室。我有意地回頭環(huán)顧,果然瞥見那個熟悉的影子,獨自站在新校區(qū)的走廊盡頭。

        那個熟悉的身影看到了我,似乎又在暗影里對我安靜地莞爾。

        五月。櫻花的花期已盡,花箱內(nèi)紅粉兩色花團,早已面目全非。而校內(nèi)學(xué)生自組的象棋社里,事情卻愈發(fā)繁瑣。

        第一學(xué)期因為愛好報了這個社團。近來社團因組織比賽,事情繁多,每天下午的課后,星星和汲雪總要來象棋社等我,倚靠高大的大理石柱,數(shù)垂落在窗邊的爬山虎葉片。

        我整理著比賽報名的名單,耳邊是汲雪無趣時快速數(shù)數(shù)的自語聲。我沒有抬眼,笑了笑說:“應(yīng)該帶你的仙人球出來,數(shù)數(shù)它有多少根刺?!?/p>

        “虧你還記得她的盆栽呢,有多久沒有管過了,那盆含羞草早就枯萎了。幸好另一盆是仙人球,不然怕是也要香消玉殞了?!毙切且荒槻恍嫉匦Φ?。

        “還是看看你的黃鸝吧,如今兩天才想起喂一次。若不是每天那只老黃鸝來喂,恐怕也一命嗚呼了?!奔逞┨袅颂裘迹旖歉硬恍嫉叵缕?。

        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只幼小的黃鸝,那尖細深粉的喙,那羽翼上墨一般的羽毛,那烏黑動人的眼。說來也怪,據(jù)說有一只老黃鸝,常銜了肉蟲,經(jīng)由向外推開的飄窗飛來喂它。有些人親眼目睹,另一些人道聽途說。

        我沒有親眼目睹,我多想看看,它是不是也有同樣美麗的羽毛和眼眸。

        想著想著,面前驀然間伸過一只手,骨節(jié)清晰的手指輕輕捏起我面前的名單。我詫異地抬眼,竟是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溫和地問道:“整理完了嗎?我們來下一盤吧。”

        他是象棋社的社長,姓蕭,高我一個年級,從老校區(qū)到新校區(qū),他喜歡獨自站在走廊的盡頭,不知是思索還是遠望。蕭是正社長,我只是普通干事中的一個,除了招新時聊過幾句,平日里很少打交道,傳說中他成績很好,象棋也下得出色,載得國家級獎項而歸,獲得保送資格已是輕而易舉。我最初便注意到他清亮深邃的瞳仁,像深不見底的桃花潭水。

        后來我時常尋找那個走廊盡頭熟悉的身影,時常憧憬我老舊的棋盤上可以攀上那些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我時常夢見那一對深不見底的瞳仁,它們有時洶涌有時平靜,在夢里我和蕭坐下來對弈的時候,它們便翻騰著蔓延過來,湮沒了我。

        我猜想,蕭是知道我的。因為我每每在走廊的盡頭尋覓他,他似乎都報以安靜的笑容,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

        然而,或許是我自作多情吧,夢只是夢,不是現(xiàn)實。他還是他,我還是我。他的棋藝,他的眼睛,對我而言都是未知。

        直到此刻,蕭看似欲言而止的神情終于得以證實。他真的走過來,笑著問我:“如果我贏了,怎么辦?”我的頭腦瞬時變成白紙,不知如何回答,便說:“你想要什么呢?”他的笑容更濃了,“如果我贏了,就把你的舊象棋送給我,如何?”

        那盒舊象棋是父親給我的十歲生日禮物。父親從小便用它練習(xí)與他人對弈,我從小亦用它練習(xí)與父親對弈。因此,它被我視為珍寶。我深知自己的棋藝不足以將蕭打敗,也清楚蕭本已擁有自己心愛的象棋,我不能明白,他是何時留意到我的舊象棋的。我還沒回答,星星便搶先叫道:“那怎么可能?那可是她的寶貝?!彼麤]有理睬星星,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可是,蕭的目光讓我想到了我的夢,于是,我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我折身返回寢室拿來舊象棋,隨即與他來到室外的木樁桌上,攤開那張掉漆的棋盤,蕭執(zhí)紅,我執(zhí)黑,兵車炮馬各就各位。腳邊的草木各自散發(fā)清爽的氣息。幾步走下來,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蕭不慌不忙的開局方式,竟和父親一模一樣。

        我的象棋便是從父親那里學(xué)的。父親不再理會他的盆栽后,一心只顧對我的栽培,傾盡所有只為我有所擅長。只是,父親的棋藝太好,最善用馬,兩個馬運用得靈活聰明,而我的棋藝太差,常常輸?shù)么沸仡D足,委屈落淚。

        一次,我哭哭啼啼央求父親讓我兩個馬,父親任我苦苦撒嬌,只是微微笑著,不置可否。這時,陽臺竟傳來母親的呼聲:“快,快來看,你的朱頂紅開花了!”

        正是這一次,父親破了戒。

        呼聲傳來的一瞬間,父親的雙眼閃出異樣的神采。他看了我一眼,即刻毫不躊躇地起身,疾步向陽臺沖去。

        我悄悄跟在父親身后,步子輕慢,躡手躡腳。遠遠望見母親倚在陽臺門邊,清澈的日光灑了一地,毛茸茸地勾勒著朱頂紅玉立的花莖,朱紅幼嫩的花瓣浸滿了陽光,變得半透明。陽臺上的父親只看得到背影,他一動不動,只是站立。我可以恣意想象他的神情:眼睛閃閃發(fā)亮,嘴唇半開,一定又驚又喜,且充滿憐惜。

        母親看我走過來,便喚了我的名字,睜大眼睛凝視著我。我沒有看她的眼睛,輕聲道:“我,我是來看看爸爸的盆栽……也來,看看爸爸?!?/p>

        父親靜止的背影驟然顫抖,我看到他背對著我,用手揉了揉眼睛,然后,轉(zhuǎn)身過來,說:“孩子,回去吧。我,讓你兩個馬?!?/p>

        “將?!笔挼吐曊f,眼睛微微地抬起。

        我尚未從回憶中抽身,有點發(fā)怔。他笑了,兩泓水一樣的眸子涌過來,涌過來,令人窒息。

        “你走神了?!彼B聲音都是帶笑的。

        是的,我走神了。不知不覺中,蕭將死的時候,我竟已不能再動任意一顆棋子,連守衛(wèi)的士與象都成了廢物,將被赤裸裸地暴露。蕭真像我的父親,父親在與我下棋時,便可在不知不覺中使我動彈不得。蕭又不像我的父親,父親會讓我車,讓我炮,讓我他最鐘愛的兩個馬,會告訴我我正慢慢陷入被動的局面;而蕭不會,他的方式急迫而兇猛,漸漸吞沒我的將,我的要害,我的心。

        六月。期末臨近,雨水多起來了。天氣變得悶熱難忍。

        別墅外溪流固然清澈如初,樹間的枝葉也日益繁茂,校園內(nèi)卻再也見不到成片的花海。走過橋邊,去往教學(xué)樓的時候,總覺得悵然若失。

        蕭贏走我的舊象棋后,便再沒找我下過棋。我依然可以在走廊的盡頭看到他,他依然會對我報以安靜的微笑,卻沒有了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又成了他,我依然是我。他還是象棋社的社長,我卻已經(jīng)決定退出棋社專注學(xué)業(yè)。

        蕭從未用我的那盒舊象棋同別人對弈,他依然最珍愛他原有的象棋。是他已有的象棋為他贏得了榮譽,而非我輸?shù)舻哪呛信f象棋。鮮紅的證書如同他的孩子,昭然宣布著他杰出的棋藝。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懷抱證書時幸福的表情。

        我曾以為,與他之間會發(fā)生些什么。我多希望他能再次走過來,哪怕只是與我下一次象棋。于是我等啊等。可是沒有,什么也沒有。我的夢剛剛開始就結(jié)束了。我實在不懂,蕭的微笑究竟代表什么,他最初為何總對我欲言又止,卻只找我對弈一回?我是多么不愿意承認,他只是為了我的舊象棋,只是為了擁有它。

        這些疑問我留在心里。我也沒有再買新的象棋。蕭不知道,那盒舊象棋對于他,只是曾經(jīng)渴望征服的對象之一,對于我,卻是我的心。

        月末的時候,雨水延續(xù)了數(shù)天。期末考試臨近,我們將全部課余時間用于教室里的復(fù)習(xí),讀枯燥的文言文,解復(fù)雜的函數(shù),勾畫模棱兩可的語法選項,夜晚才返回別墅倒頭大睡。聽汲雪說,近來飄窗一直關(guān)著,那只老黃鸝也許久未見,大概是因為雨的緣故。我們只有在偶爾記得的時候,放些顆粒在籠中的食盒中。

        夜深了,室內(nèi)空氣粘稠,毫無清爽感。小黃鸝也懨懨地立在籠子里,沒精神。因為蕭,我沉悶了好些日子,整日埋首習(xí)題堆。汲雪坐在飄窗的圍欄前,無聊地點觸銀絲鳥籠:“你有多久沒有講過你父親的事情了?”她的目光隨著晃動的鳥籠細微地游移。

        “你想聽?我還以為你會膩煩。”我望向窗外,“不過,好像也沒有什么特殊了。自從朱頂紅開花之后,他再也沒有進過陽臺。他一直扮演一個好父親的角色?!?/p>

        童年的我是貪婪的。父親愛花的時候,我不滿足。父親不再理會那些花的時候,我依然不滿足。父親送我去少年宮,我摔斷寫字的狼毫,撕爛畫畫的宣紙。在家又將象棋丟得到處都是。從小學(xué)到初中,我覺得自己沒有自由。我做著自己的夢,在自己的世界里艱難呼吸。而父親的盆栽,沒有母親的及時料理,相互依偎著在陽臺上長成一片荒蕪。

        直到中考成績出來后,母親一直嘆息落淚,我才醒來。我將自己的世界撕開一角。我躲在屋子里,偷偷向外看,父親一個人,在客廳沙發(fā)坐了一夜。

        整整一夜,父親低著頭,在混沌的黑夜里,沒有抬頭。

        而今這整整一夜,我沉溺于混亂的夢中。

        我有多久沒有回家?太久太久,久到回憶都變得恍若隔世。我夢見父母想方設(shè)法為我爭取這所外國語學(xué)校名額的情形,夢見當年的錄取通知書,夢見曾經(jīng)居住過的同樣位于城市邊緣的老校區(qū)。寄宿在這所千里之外的學(xué)校,我開始愉悅地享受我的自由。莫名地,我抗拒著有關(guān)家的一切回憶,也許只是希望重新開始。兩個學(xué)期外加一個寒假,家已經(jīng)淡出我的視野,淡出我的腦海。同樣淡去的還有父親的盆栽。

        而在某些課余的時候,我也會想起父親。我很想知道,父親的盆栽如今變成了怎樣的光景,他是否已將它們丟棄;我離開家后,父親是否會感到些微的孤獨。

        窗外愈來愈緊的雨聲輕輕敲打我的神經(jīng)。睜開眼睛,天已泛白。我走到窗邊,將飄窗推開,纖細稀疏的雨絲傾瀉入室,打在我的手臂上。我正欲將窗扇拉回,卻發(fā)現(xiàn),小黃鸝靜靜地躺在籠子里,一動也不動。

        它的羽毛依然金黃,它雙翅的羽毛依然墨黑。它半透明的眼皮已經(jīng)閉合,不知它的眼珠是否動人如初。是不是老黃鸝缺席的幾天,它的身體開始逐日變得虛空?是不是夏天來了,它也要去了?

        七月。學(xué)期接近尾聲,綿長的雨期也終于結(jié)束。

        發(fā)現(xiàn)黃鸝死去的那天,星星沒掉一滴眼淚。她默默地手扶雕花圍欄,默默地對著空蕩蕩的鳥籠發(fā)一會呆,默默地捧著黃鸝金黃的身體,默默地將它掩埋入土。然而,她魂不守舍而難以置信的表情,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雨停的第二天午后,漫天的涼云散了。我在推開的飄窗前撥弄汲雪枯死的仙人球。它確實是干枯而死的,無需費力就可將它從干裂的土塊間連根拔起,從盆內(nèi)揚起的灰塵可謂觸目驚心。這時,我聽到了窗外隱約有鳥兒振翅的聲音,由遠及近,仿佛要喚醒這個被雨水禁封多日的世界。我不由抬頭,循聲望去。

        是一只老黃鸝。

        我慌忙躲進屋內(nèi)。老黃鸝口中銜了些什么,在飄窗外頻頻揮動翅膀。它的羽毛同樣金黃美麗,眼睛同樣烏黑動人,在窗邊盤旋了一遭,又一遭。它飛進別墅,停在拱形飄窗的黑色圍欄上,又重振雙翅圍著空空如也的鳥籠四周徘徊幾遭,才飛去了。

        它在尋找什么?

        時間漸漸走過,幾日過去,那天的情景始終牽動著我的神經(jīng)。

        期末考試的最后一天,考后回到別墅,星星又坐在飄窗前發(fā)呆。汲雪悵悵地將枯死的仙人球扔進垃圾桶,輕輕抽了一下鼻子。她有意無意地自言自語,又似是在有意無意地與我們對話。她說,自從雨停之后,好像,每逢午后,那只老黃鸝都銜了肉蟲飛來窗邊,圍繞空空的鳥籠盤旋幾圈,很久很久,才會離去。

        老黃鸝定是在尋找那只小黃鸝,老黃鸝要喂食給它??墒菦]有人告訴老黃鸝,小黃鸝已經(jīng)死了。

        于是,老黃鸝便日復(fù)一日地飛來看看。一天又一天,天天如此。

        星星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肩膀不停抽動??蘼曀盒牧逊?,聽去令人心里發(fā)緊。

        忽然忽然,我很想回家看看。

        暑假開始的時候,我乘上了回家的列車。這個西南地區(qū)充斥著山地丘陵,火車出省便足足花了十個小時。車窗外的地勢起伏不定,我坐在車內(nèi),想著星星的黃鸝、汲雪的仙人球,還有蕭的象棋。時間沒有停滯,隧道內(nèi)的黑暗一閃而過,便出現(xiàn)了光明的沃野無限。

        回家之前我沒有打電話,意欲來個突然造訪。拖著行李進門,父親從陽臺上走出,看到我時,先是一臉驚愕,瞬時又變成驚喜。

        不知是出于何種心理,我放下行李,快步走向陽臺。踏入陽臺的一瞬間,我的心不禁動了一下:陽臺的地板干凈得一塵不染,整齊地排列著數(shù)盆嶄新的大型盆栽,有發(fā)財樹、富貴竹、巴西木、金虎、魚尾葵,長勢良好,生機勃勃,令人眼花繚亂。鎏金的日光依舊灑了一地,盆栽優(yōu)雅的姿態(tài)在陽光的河流上倒映出一片疏影橫斜,令我不覺想起那個朱頂紅開花的午后。

        我回頭以探詢的目光望向父親,父親低下頭,看起來有些緊張,“你去上學(xué)了,家里實在太冷清。所以,我,我就弄了這些來……來陪我?!?/p>

        我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回到屋中,一切都熟稔如初。然而我注意到,小屋內(nèi)的窗臺上,多了一盆小小的盆栽。那是一小盆雛菊。六月已過,雛菊顯然過了花期,只有簇簇鮮綠的葉子堆滿花盆。我莫名地想到元稹的詩:

        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母親曾對我說過,在百花開盡的冬晨,我出生的那一刻,哭聲響徹父親的靈魂。父親就這樣懷抱我站在冰冷的醫(yī)院,欣喜若狂,不覺日已東升。

        此花開盡更無花。我輕聲念道。

        陡然感覺到一個人的靠近,他悄悄地走過來,步子輕慢,躡手躡腳,最后停在了我的屋門口。我能感覺出,那束目光就凝固在我的背上。我猛然回頭,發(fā)覺父親正用柔和的目光望著我。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目光,充滿溫情,充滿慈愛。

        看到我回頭,父親立刻將目光移向他處,慌忙啟聲掩飾,“我,我是來看看,看看我的盆栽?!?/p>

        我將眼神投向雛菊的葉片,又投向父親移往他處的目光。親愛的爸爸,原來你只是來看盆栽,來看一盆花期已過的盆栽嗎?察覺到我臉上的疑問,慢慢地,父親重又將目光移向我。他開口了,聲音很低,于我卻仿佛震天動地,“我來看看我的盆栽,也來,看看你。”

        父親日漸蒼老的眼角,仿佛一本日漸陳舊的日記。細讀這本日記,真的可以把心讀痛。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我來看看我的盆栽,也來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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