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暉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陳克(1081-?),北宋末年至南宋初年詞人,字子高,自號赤城居士,臨海(今屬浙江臺州)人,僑居金陵。陳貽序之子,陳貽范之從子。少侍父宦學(xué)四方。紹興年間,呂祉節(jié)制淮西抗金軍馬,辟陳克為右承事郎都督府準備差遣。曾與吳若共作《東南防守便利》三卷。紹興七年(1137年)酈瓊淮西兵變,呂祉為叛軍所殺,陳克坐貶。
陳克一生詩詞文俱佳,李庚稱其“詩多情致,詞尤工”。其詞作多散佚不傳,《全宋詞》中僅收錄五十一首,《全宋詞補輯》又收錄四首,共計五十五首存世。雖現(xiàn)存詞作數(shù)量不多,但從這五十五首詞作可以看出,陳克詞作風(fēng)格以溫婉為主,對晚唐五代溫庭筠、韋莊等人及北宋晏殊、周邦彥等人的詞風(fēng)有所繼承和發(fā)展,形成了其含蓄典雅的風(fēng)格特色。
清人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稱陳克的詞是:“陳子高詞婉雅閑麗,暗合溫韋之旨,晁無咎、毛澤民、萬俟雅言等遠不逮也?!盵1]
陳克的詞確實繼承了自溫庭筠、韋莊以來的花間詞風(fēng),其詞作以描寫粉融香潤的生活見長。其《浣溪沙》詞云:
淺畫香膏拂紫綿,牡丹花重翠云偏,手挼梅子并郎肩。病起心情終是怯,困來模樣不禁憐,旋移針線小窗前。[2]P825
此作頭兩句寫女子的妝扮,不同于溫庭筠詞中女子妝容之奢華,陳克此詞中女子是以淡妝出現(xiàn)的,細寫女子妝容,“淺畫香膏拂紫綿”不是靜態(tài)堆陳女子所用的妝品,而是動態(tài)地寫出女子施妝的柔媚美好,“拂”字盡現(xiàn)其慵懶柔美之態(tài)。第二句中首飾也并無堆金砌玉,獨寫女子發(fā)髻上簪的牡丹花,而牡丹花重,一方面是花開之盛美艷麗,比美人之嬌美;另一方面也是詞中女子是個病西施林妹妹式的人物,牡丹花再大再艷,對花的枝葉來說,或者能說是重,可是對簪花的女子來說是不能稱得上重的。陳克寫此女,是牡丹花簪在頭上都要顯得重,則是從美人簪花之態(tài)盡顯美人的柔弱。下闋的“病起”“困來”兩句,正與此處呼應(yīng)。而詞中的漫溢的綺麗香潤的閨閣風(fēng)情,正體現(xiàn)其詞風(fēng)對溫韋花間詞風(fēng)的承繼。
陳克流傳下來的作品中,浣溪沙為詞牌的為數(shù)不少,其所作的八首浣溪沙,大多都是這樣的風(fēng)格。
這樣的詞風(fēng)和其所處的時代背景有所聯(lián)系。溫韋為代表的花間詞派,處于晚唐五代時期,唐王朝衰微坍塌,梁唐晉漢周的更迭動蕩偏安,政局昏暗,生民凋敝,文人空懷報國救民之心而不可得,故不得不以花間樽前的宴樂遣懷,詞中的男女情愁,或多或少都是詞人在亂世中感懷的不安和愁苦。如韋莊詞《菩薩蠻》其二,以描繪江南生活的閑適繁華,側(cè)面抒發(fā)出中原板蕩,故土難回的悲哀。而陳克生活的時期是北宋南宋之交的時代,北宋朝廷沉疴難救,靖康之恥后南宋朝廷偏安,但是戰(zhàn)火仍然不息。這時陳克所處的政治狀態(tài)和花間詞人所處的時代有微妙的相似,故而在相似的政局之下,陳克能夠體味溫韋花間詞的要旨,對其詞風(fēng)有所承繼,也是自然的。陳克詞中多見的離別之情,情愁之苦,這樣花間詞人也常常運用的元素,其中也能讀出陳克對兩宋之際風(fēng)雨飄搖的政局的擔(dān)憂。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稱陳克的詞是:“詞格高麗,晏、周之流亞也?!盵3]
雖然對花間詞風(fēng)有所承繼,然而不同于花間詞的過分香艷,陳克的詞更多地體現(xiàn)了宋士大夫為詞的和婉清雅之風(fēng)。
除了描寫情感,陳克詞作更多以描寫生活的閑適恬淡之情。如其《菩薩蠻》詞云:
綠蕪墻繞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階飛,烘簾自在垂。玉鉤雙語燕,寶甃楊花轉(zhuǎn)。幾處簸錢聲,綠窗春睡輕。[2]
此作上闋庭院景色,比晏殊之作“樓臺側(cè)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雖是富貴氣象上大有不及,若言晏詞是大家閨秀的珠玉富貴,那么陳詞便只能是小家碧玉的和婉嫻靜了。但其字里行間的閑適卻得晏詞之神妙。而末兩句的恬淡之意,更是歷來為詞話家所稱頌。閑適和恬淡,更成為陳克詞作特色之一。
宋時文人受到優(yōu)待,宋太祖有“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之誓。士大夫生活多是富足優(yōu)越的,這樣的生活中,士大夫的閑愁是詞作重要主題之一,在這方面,北宋到南宋還是傳承了下來的,后來張浚主戰(zhàn)一派的文臣,即便是淮西軍變后失勢遭貶遭受流放,也并未遭死罪。陳克生于書香門第,其伯父和父親都是進士出身,其伯父陳貽范還是著名的藏書家,其家庭自然是典型的士大夫家族。作為士大夫家族的子弟,其詞作傳承了北宋詞壇的婉麗之風(fēng),也是應(yīng)有之意。
而晏、周等人詞作中的閑愁之情,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的是憂讒畏譏的政治感情。譬如晏殊《浣溪沙》中“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以時光流逝好景不長的愁緒婉轉(zhuǎn)表達的就是這樣的危機感。
而陳克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中,也讓他不免有這樣的感情。在南宋初年,靖康之變后,宋金對立的矛盾之下,朝廷分為了主戰(zhàn)和主和兩派,兩派之間的政治斗爭頗為激烈。陳克曾作《東南防守便利》,力主抗金,又受呂祉拔擢,可見其和張浚、呂祉一樣是屬于主戰(zhàn)一派。張浚和劉光世這等權(quán)臣的沉浮尚且為主戰(zhàn)主和兩派的此消彼長所左右,何況是陳克這樣的中下層官員。
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記載:
右承事郎都督府準備差遣陳克,送吏部與遠小監(jiān)當。御史石公揆論克每為夸大無稽之語,呂祉信之,置之幙中。凡祉失軍情者,皆克所為。故有是命。[4]
依照李心傳的記載,陳克之所以被朝廷處理,乃是被御史彈劾,彈劾的罪名是“夸大無稽,致失軍情”,即在這位御史的彈章中,陳克是淮西兵變主要直接責(zé)任人之一。
再看此條記載前后幾條,可見這位石御史的彈章,多針對主戰(zhàn)派朝臣,包括主戰(zhàn)派的權(quán)臣張浚都被此人彈劾。如此巧合,這位石御史,若非是像某些明朝言官一般,以彈劾為本職,恪守御史監(jiān)察百官的職責(zé)的直臣,則此人政治上應(yīng)是主和派一黨。而此人既能在淮西兵變之后,迅速將兵變的責(zé)任歸結(jié)為有失軍情,并且將責(zé)任全部推到陳克身上(此時呂祉已被酈瓊叛軍所殺)。說他彈劾陳克是蓄意為之謀定而動,可能性要比臨時起意對事不對人要大,淮西事變不過是一個引子和契機而已。其所彈劾的“夸大無稽之言”,應(yīng)指陳克全力抗金和還都金陵的政治主張。李心傳所修此書,雖是私家修史,但一則是宋人言本朝事,二則是并非筆記一般隨性,正是以修史的標準撰寫,其史料價值還是相當高的。即便此事不真,當時兩黨爭斗不斷,在宋史和宋人徐夢莘的《三朝北盟會編》中,都有相關(guān)的記載。陳克屬于主戰(zhàn)一派,必然也會受到主和派的攻訐。
這樣的處境當中,陳克產(chǎn)生和晏殊等北宋士大夫一般的憂讒畏譏的情緒,能夠體會到晏殊詞中的愁情并將其神妙傳承下去,也是很自然的。
陳克詞作中數(shù)首《謁金門》《虞美人》都是體現(xiàn)了這樣的閑愁之感,傳承了北宋以來和婉明麗的詞風(fēng)。
陳克詞作雖然以描寫粉融香潤的生活和閑適自在的感情見長,雖有流露出其政治愁情和對國家前途的擔(dān)憂,但是都是以閑愁、情愁的形式曲折婉轉(zhuǎn)地表達出來。
但他的詞作中亦有直接反應(yīng)社會現(xiàn)實,感情強烈的作品。其《臨江仙》詞云:
四海十年兵不解,胡塵直到江城。歲華銷盡客驚心。疏髯渾似雪,衰涕欲生冰。 送老齏鹽何處是,我緣應(yīng)在吳興。故人相望若為情。別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燈。[2]
此作頭兩句直擊南北宋之交的社會現(xiàn)實,百姓苦于邊禍,北虜長驅(qū)直入,國家風(fēng)雨飄搖,宣和七年北宋滅亡到紹興四年金陳兵建康城下,國家恥辱和衰敗在這兩句中盡寫。而此時,“歲華銷盡客驚心,疏髯渾似雪,衰涕欲生冰”是詞人自身愁情憤懣的寫照。胡虜襲來,理當興兵拒之??墒浅兄鲬?zhàn)主和兩派斗爭不止,自己抗金安民的主張也不能得到認可,故而面對國恥,也只能是束手無策,心中徒感悲憤。下片則是從悲憤轉(zhuǎn)入了悲觀,下片頭兩句,是面對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自己束手無策,一時間只能寄望于隱居吳興。但是此時又想起“故人相望若為情”,自己僑居金陵多年,若是自己此刻前去隱居,對故人又是不舍?!皠e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燈”明寫是想象自己去吳興隱居之后故人的寂寞情景,但是也是借此抒發(fā)出自己的愁苦,余音不盡。
此外,其詞作中譬如“日夜歌聲苦”(《虞美人·張宰祈雨有感》)[2]之語,都是其對社會現(xiàn)實和國家百姓直接流露出的關(guān)心。這些題材的作品在其傳世的作品中雖然不多,但是足見其政治抱負和情懷。
陳克詞風(fēng),前人多以“婉雅閑麗”稱之,有稱其承自溫韋,有稱其承自晏周。蓋因其詞既有花間詞的粉融香潤,亦有北宋士大夫詞的和婉明麗,更不乏對南北宋之交社會現(xiàn)實、國家命運、百姓民生的關(guān)心,閑適淡雅之中淺描出的閑愁,體現(xiàn)了其身處末世的悲愁不安,憂讒畏譏的政治危機感,北虜壓境時報國無門的悲憤之情流露在其詞作之中。無怪清人李慈銘在《越縵堂讀書記》中稱陳克之詞曰:“在北宋諸家中,可與永叔、子野抗衡一代,雖所傳不多,吾浙稱此事者,莫之先矣?!盵7]
[1] [清]陳廷焯. 白雨齋詞話[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 唐圭璋. 全宋詞[M]. 北京:中華書局,1999.
[3] [宋]陳振孫. 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 [宋]李心傳.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十四[M]. 北京:中華書局,2013.
[5] [元]脫脫. 宋史:列傳一百二十九[M]. 北京:中華書局,1977.
[6] [宋]徐夢莘. 三朝北盟會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 [清]李慈銘. 越縵堂讀書記[M]. 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
[8] 林暉. 《宋史·呂祉傳》中的“陳充”是“陳克”之誤[J]. 史學(xué)月刊,19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