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華東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出現了可喜的長足發(fā)展。各學科和專業(yè)方向涌現了一批優(yōu)秀的學者和高質量的研究成果。中國的美國外交史研究亦是如此。這些成績的取得乃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中兩個方面的因素尤為醒目:一方面是楊生茂等老一輩學者做出了拓荒性的工作;另一方面是新生代學者銳意進取,拿起接力棒,改革開放前后接受大學教育的這些學者很好地繼承了老一輩學者的學術衣缽,在老一輩學者積累的學術資源之上,借助新時期提供的更加豐富和便利的國內外資源,繼續(xù)推動著中國的美國外交史研究。王曉德教授便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位。他在美國外交史研究領域取得的成就,在美國外交史研究中的認識視角選取和解釋框架構建,以及不斷開拓學術增長點的治學經驗,對于新一代外交史學人,都很有啟迪。
王曉德教授于1956年2月出生于山西省臨汾市鄉(xiāng)寧縣。1978年考入山西師范大學,是我國恢復高考后進入大學的第一批學生,后留校工作;1985年考入湖北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師從拉美史專家黃邦和先生[1]5-6;1991—1993年師從中國美國史研究奠基人、南開大學楊生茂教授攻讀博士學位;1993年在南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并留南開大學任教,1996年晉升為教授,1998年增列為博士生導師。曾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南開大學世界近現代史研究基地主任,南開大學拉丁美洲研究中心主任等職;現為“閩江學者”特聘教授,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2012年度“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王曉德教授的著述中既有微觀的實證研究著作,又有宏觀的綜合著述。重要的著作有《夢想與現實:威爾遜“理想主義”研究》《美國外交與文化》《美國外交的奠基時代(1776-1860)》《美國對外關系史散論》《文化的帝國:20世紀全球“美國化”研究》等專著。此外,他還在《中國社會科學》《歷史研究》《世界歷史》等學術界有重大影響的刊物上發(fā)表論文近百篇。這些學術成績奠定了他在當今中國美國外交史研究中的重要地位。
通觀王曉德的外交史研究,至少有三部著作一步一步地奠定了他在美國外交史研究中的地位,這三部著作是《夢想與現實:威爾遜“理想主義”外交研究》《美國文化與美國外交》《美國外交的奠基時代(1776-1860)》。在很大程度上,透過這三部代表性著作,我們可窺見其學術成果和治學路徑。
《夢想與現實:威爾遜“理想主義”外交研究》是王曉德的成名作之一,也是其最早的專著。該書系統(tǒng)研究了美國第21任總統(tǒng)伍德羅·威爾遜所主張的“理想主義”外交。在20世紀初的歷史場景下,身為美國總統(tǒng)的威爾遜是個很值得研究的人物,可以說威爾遜是美國在重要發(fā)展階段出現的扮演著重要作用的重要人物。
這部專著問世后,推動了國內學界對威爾遜的研究,國內陸續(xù)出現了大量的相關研究成果,也有一些博士論文涉獵其中。不無夸張地說,這部專著在這方面確實有“開山之功”。①相關研究成果,可參閱楊春龍《國內威爾遜理想主義外交研究》,載于《歷史教學問題》,2004年第2期,第81-85頁。該書“系統(tǒng)而深入地考察了威爾遜‘理想主義’外交產生的思想根源及其在世界各地學者研究的實踐,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和重要現實意義。此書的出版意味著我國學者研究美國外交史又邁出可喜的一步”[2]78。有學者對該書做了相當有學理深度的點評:本書所選取的研究角度,可以說是獨辟蹊徑的。作者把威爾遜的“理想主義”外交剖析得如剝冬筍,將美國外交中固有的理想主義和現實的差異解讀得清楚透辟,從而為理解美國文化的特征和美國外交的本質,提供了一個極富價值的個案研究[3]117。研究威爾遜的理想主義外交最終的用意不僅僅在于威爾遜外交本身,而更在于當時更大范圍的美國外交思想狀態(tài)。這使得這個課題研究的意義凸顯得更大,做到了小題目、大視野。
《美國文化與美國外交》是王曉德教授在美國外交史研究中的另一部力作。該書出版于2000年,后由天津教育出版社于2008年再版。在美國外交史學界,學者對美國外交政策的研究,從研究風格上看,大致可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借助豐富的檔案開展實證性研究,這類研究重在“重建歷史”,重在復原歷史事實;另外一種類型的研究則是超越具體的個案研究,力圖從更深的層面構建一種解釋框架,比如美國外交史知名學者邁克爾·韓德(之前譯為邁克爾·亨特,現在多譯為邁克爾·韓德),其《意識形態(tài)與美國外交》(Ideology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便是第二種類型的經典著作。②Michael H.Hunt,Ideology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New Haven:Yale University,1987;有關韓德的治學介紹,參閱郭華東《邁克爾·韓德的治學路徑及對我們的啟發(fā)》,載于《黑龍江史志》2013年第15期,第118-119頁。
王曉德教授的《美國文化與美國外交》也屬于此類研究。這是國內該領域內一部別開生面的開荒之作。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的外交史學界在研究范式上發(fā)生重大的變化,其中之一便是文化轉向。重視文化因素在外交政策中的作用,美國學者在這方面做出了有益的嘗試和探索,取得了很多重要成果。國內美國外交史學者的研究起步晚,在《美國文化與美國外交》問世之前,國內還沒有學者以專著的形式專門集中研究,有的只是零星的論文,而這部作品的出現,填補了一大空白。
王曉德教授力圖從文化層面上挖掘影響美國外交制定與走向的根源。他認為,影響美國外交的文化因素有天賦使命思想、務實傳統(tǒng)、孤立情節(jié)、擴張傾向等。這部專著有助于加深我們對美國外交思想的認識。一個學者的學術素養(yǎng)在相當程度上體現在他(或她)能不能提出本學科領域重要的、有意義的問題來[4]122。從文化的角度研究美國外交便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其學術價值不在于提供“史實重建”,而在于提供了一個富有新意且有價值的研究視角與思路。從文化的角度研究美國外交并非是中國美國外交史學者所提出的,但在國內能將這個問題做深入研究的,王曉德教授當屬其中重要的一位。
王曉德教授的另外一部大塊頭著作是《美國外交的奠基時代(1776-1860)》(70余萬字)。該書是他最新的學術專著。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美國史研究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績[5]5-18,但從時間分期來看,則成果分布嚴重不平衡,國內學者更多地關注二戰(zhàn)后美國的外交政策,對之前尤其是內戰(zhàn)前上百年的外交歷史則缺乏深入關注。王曉德在這方面做出了嘗試,發(fā)表了多篇有關美國早期外交的論文,他寫文章呼吁國內加強美國早期史研究[6]8-16。現在看來,做此呼吁確實是有先見之明的。他將1776年到1860年這段時期界定為美國外交的“奠基”時期。這一定義便意味著此段外交發(fā)生的事情對以后的歷史產生了很多基礎性的作用。這部書的問世會使我們對美國外交史的變遷有了更豐滿和更完整的認識,正如作者所言:“在很大程度上講,以后歷屆美國政府執(zhí)行的重大外交政策,在理念上都可以在早期外交中找到其根源。因此,美國早期外交對其后外交發(fā)展的重要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對指導早期外交制訂與執(zhí)行的理念缺乏了解,很難說能夠從整體上對美國外交的演變有一個比較深入的認識?!币徊繒膬r值體現在很多方面,但填補空白,加深我們對原有問題的理解是重要價值所在。這部專著在這方面的價值體現得很明顯。
學者治學的路徑千差萬別,不一而足。若一個學者在其學術生涯中既有專深的微觀專題著作,又有宏觀的綜合著作;既有復原歷史事實的實證研究成果,又有以應答普遍問題的史論結合的思辨之作,那么這樣類型的學者便可名列優(yōu)秀學者之列。以這些標準來衡量,王曉德教授當可躋身當今中國世界史優(yōu)秀學者之列。
學者治學需要有合理的治學路徑和方法。在治學實踐中則應從專開始,選擇一個范圍明確、時段具體和問題集中的課題,做專深的研究。待到在專題研究方面有所成就,就可以涉獵較大的課題,逐漸擴大范圍,開展宏觀研究[7]180。王曉德教授所走的便是先從事專深研究,后再進行綜合研究的路子。從《夢想與現實——威爾遜“理想主義”外交研究》到《美國文化與外交》便體現了王曉德的這種治學路徑。微觀的實證研究著作和宏觀的框架架構之作都有其無法替代的價值。歷史是由各個微觀的片段構成的,不能深刻地認識這些片段,就無法精準地了解歷史局部進展;但是如果僅僅囿于這些歷史片段,就會“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沒有整體認識;同樣,如果只有宏大敘事的研究,而沒有微觀實證研究,往往導致我們對歷史細節(jié)知之甚少,盲點眾多,認識會失之偏頗。對于一個學者來說,如果在這方面有所建樹,其學術研究便會別開生面,讓人難忘。
外交史研究大家入江昭(Akira Iriye)在談到治學心得時曾提到,無論是外交史還是國際關系史,只是把條約和國際會議羅列成年表是沒有意義的,只有分析潛藏在政策根底的意識及思想,才能真正理解它[8]94。這可謂切中肯綮,乃一位成名學者的心得之言?!睹绹饨坏牡旎鶗r代(1776-1860)》一書便很注意分析政策背后的思想。作者在“結語部分”談到了“美國早期外交的遺產”,所涉及的便是思想層面的東西。
王曉德的治學路徑給我們的啟發(fā)還有:一篇高質量的博士論文對一個學者的后續(xù)發(fā)展至關重要。一篇好的學位論文,有助于樹立自己將來的學術形象[7]361。在美國史學界,很多成名大家奠定其學術地位的便是他們的博士論文。美國著名史學家戈登·伍德(Gordon Wood)學術成就斐然,其成名之作《美利堅共和國的締造(1776-1787)》(The Creation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1776-1787)贏得學界廣泛贊譽,曾獲得美國史學界的最高獎項“班克羅夫特獎”,這部“治學生涯的巔峰之作”一舉奠定了在美國史學界一流學者的地位。該書的基礎便是其博士論文《革命時期美利堅政體的締造》(The Creation of an American Policy in the Revolutionary Era)[9]6。又如已故中國美國外交史研究專家任東來的博士論文《不平等的同盟:美援與中美外交研究(1937-1946)》(1985-1988年在南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在當時也是難得一見的佳作,后來以《爭吵不休的伙伴:美援與中美抗日同盟》為書名出版,受到中國相關專家學者的好評[10]。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高質量的博士論文對學者的治學道路有著多么重大的影響和意義。
王曉德的博士論文也是這樣一部高質量的論文。前面提到的專著《夢想與現實——威爾遜“理想主義”外交研究》便是在他博士論文基礎之上出版發(fā)行的。這篇博士論文經過嚴格選編入選了在學術界聲譽很高的《中國社會科學博士論文文庫》。在一次訪談中,他談到了寫作和研究歷程。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博士論文寫作的一些路徑和成功經驗。他談到,在確定博士論文選題后,其導師楊生茂先生讓他首先做三件事:一是摸清國內關于威爾遜外交的外交論著收藏情況;二是分專題寫一篇美國學界對威爾遜外交研究狀況的綜述;三是在對國內外學術界對威爾遜外交研究有了基本理解的基礎之上提交一篇關于威爾遜外交的學術論文[1]6。從博士研究生寫博士論文的角度看,這種做法很值得借鑒。從事美國外交史相關課題研究,需要重視原始資料和二手文獻的收集。史學是以史料為基礎的實證學科,論從史出,沒有全面的史料,就無法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來。外交史研究更是如此。
還有一個啟發(fā)就是,治學者要善于和敏于尋找本學科或者研究方向的學術增長點。《美國外交的奠基時代(1776-1860)》便是很好的例子。在該書出版前,國內尚無專門研究美國早期外交史的專著。此書便填補了這一空白,形成了中國美國外交史研究的新增長點。我們一直在強調學術研究要尋找突破口。研究別人沒有系統(tǒng)研究的問題便是重要的突破口。要做到這一點,需對本領域已有的研究成果了然于胸,這樣才能很好地找到新的突破口,進而開展系統(tǒng)的研究,推動本專業(yè)方向的研究。
此外值得思考的問題便是外語駕馭能力與美國外交史研究的關系問題。從事美國外交史研究,需要有過硬的外語能力,這里的外語主要指英語。美國的外交史研究開始向國際史的研究范式轉向,如果會多國語言,則會使研究更容易開展;但對于中國學者來說,這有很大難度。目前可行的辦法是提升英語駕馭能力,做到能熟練地解讀英文史料。王曉德教授在這些專著中,展示了其熟練的英文史料解讀能力,要達到這種高度,非下苦功不可。
同時,王曉德教授在著作中所展示的中文駕馭能力也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事外國史(包括外交史)研究,我們往往強調外語駕馭能力而忽視中文寫作能力。年輕學人比較重視英語學習,但卻忽視了中文寫作能力的提高。高超的中文寫作能力固然有天賦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后天有意識的持之以恒的訓練。我們研究美國外交史,首先面對的讀者群是中國人。這就要求我們寫的東西應具有“中國味”,要在詞語表達、句式安排、段落設置等方面符合中國人的行文習慣。但我們看到的情況是國內有為數不少的外交史論文帶有很明顯的翻譯痕跡,行文出現不同程度的“歐化”,行文中單個句子過長,造成了中心意思模糊,從而影響讀者閱讀。本來學術研究專著就相對難懂,如果再行文不流暢、語義晦澀,則會導致讀者更少。作為一部學術著作,《美國文化與美國外交》具有學術著作的嚴謹,但又不失通俗和耐讀,想必其他專業(yè)的讀者讀來也不感晦澀難懂,其文筆很值得我們年輕學人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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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周江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