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哲珠
一
又中秋,我回老家,妻子姚芳去了娘家。
我?guī)滋烨熬徒o父親電話,相信提前告知,父親的欣喜會拉長成幾天,現(xiàn)在,他難得欣喜了。
到家時小鐵門鎖著,院里兩間屋的木門沒上鎖,父親應(yīng)該沒走遠(yuǎn)。我總想不起母親也該在家的,在中秋這樣的日子里。
墻角隱蔽的小洞里,父親給我留著鑰匙。鐵門推開時聲音疲憊,屋子又舊了一層。我不知該怎樣描述這屋子,不是竹竿厝,不成下山虎。是下山虎的地基,側(cè)面多出塊長條形地,以前一半灶間一半豬欄,豬欄現(xiàn)改成廁所。大廳未蓋,只蓋左右兩間后屋,兩間伸手房未砌,凹槽形,露天大廳、伸手房和天井連成空白,矮墻圍住,算完成一小半的下山虎。
大廳四墻爬滿陳舊的苔蘚,后墻裂了道縫,從左上角蜿蜒到右下角,我總感覺這裂縫會在某個雷雨之夜把房子撕開。院里的水泥面拱起一個個大包,走著像踩在漏風(fēng)的鼓面上。屋子像被丟棄的舊物,它曾是父親的驕傲,嶄新了他生命里某段歲月。多年前,搬進(jìn)這屋子那一夜,除了父親母親,只有大姐記得。
搬離舊屋時我不滿周歲,屋子近二十平方米,前門邊和后墻各一個高窄的窗,閣樓的衫木和墻壁都有一層厚實的灰黑,像夜色浸入這屋子,再不離開,在歲月里變得粘膩。大姐指點著,中間豎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眠床、衣柜、米缸,屏風(fēng)外木桌、椅子、爐灶、豬圈。她指住門邊一角,說爐灶在這,那算煙囪。我看見墻上一個烏黑的洞,豬拴在門邊另一角,磚頭矮矮圍個圈。
有時,閣樓雜物堆邊還睡著來照看我的阿嫲。舊屋的日子,大姐的記憶含糊了,不少是阿嫲補充的,但她只在農(nóng)忙或父親不在家時過來幫忙,母親才是舊屋那段日子最好的見證者,但她幾乎從不談?wù)撆f屋的日子,小時我曾纏問過,她最多含糊幾句,帶了說不清的厭惡,聲音很大,語調(diào)含了慌亂。舊屋的日子像曾有過的暗疾,母親不正視,不回頭,希望它消失在記憶最深黑處。
我對大姐說,這樣的屋子日子,難怪阿媽不想談。大姐說這屋救過我們的命,我們從新屋搬回來過。
那年,大南山水庫崩了,脫韁的水四處狂奔。天剛亮,水已漫進(jìn)門檻。父親先把我和二姐帶到舊屋閣樓,在我腰間系根繩,綁在窗欞上,讓二姐看住,他回去接母親和大姐。
父親一手抱著大姐,一手?jǐn)堉赣H,水已竄到母親胸口。成片的水一晃一晃地,大姐趴在父親肩上,母親半抱住父親一條胳膊,走得歪歪斜斜。大姐清晰地記得母親牙間咬出的聲音,喳喳喳顫抖著,時不時轉(zhuǎn)頭看新屋的方向,說,兩只豬、箱子、棉被、新剪的布、油……大姐說她害怕,頭埋在父親脖頸,仍聽見母親濃稠的哭腔。
父親說,豬拴在坡子山,箱子在柜頂,棉被裹了薄膜在眠床頂,我會帶出來。父親的聲音沉穩(wěn)厚實,是那片水里一個穩(wěn)定。母親抬臉看著父親,雙眼美麗而蒼白,問,水怎么這樣多,還要漲到什么時候?父親說,舊屋地勢高,躲水沒問題。
新屋屋墻要泡壞了。母親揪住父親胸前的衣。
父親的手在她肩上拍了拍,母親的手便輕輕松開。
剛上舊屋閣樓,水又高了,無法走著回去了,父親動手拆門扇。母親趴在樓梯口,憂心忡忡地問,這樣行?
父親說,沒事。聲音門板一樣方正有力。
門板舊了。母親說。
就是翻了,我不會游?父親揮了下手,努力平衡著身體。
我相信,母親在水里艱難挪動時,父親攬住她的手肯定充滿力氣,那只手肯定固定了她的世界,她半浮著的身體瞬間有了重量。
父親搖著門板,腰背在白茫的水影中漸漸模糊,大姐說母親趴著窗口望,門板拐到竹子后,看不見了,母親仍一動不動。許久,母親低下頭,額頭靠在胳膊上。又過了許久,她慢慢抬起頭,收拾閣樓,整理柴火,平日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動作被什么膠住了,緩慢又呆板。
父親一趟趟往返,帶回被子、豆子、米、油……夜?jié)饬耍阉镜冒l(fā)黑。母親扯住父親,別去,東西不要了。
父親拍拍母親的手背,仍下樓。母親又趴在樓梯口,父親在門板上抬起臉,說東西要搬到坡子山,要喂豬,要和幾家男人輪流看管豬和東西。
大姐二姐睡不著,說害怕,鼻子抽動起來。母親輕拍她們的肩,沖她們笑了笑。然后,母親握著碗,一口豆子飯含在嘴里,坐成一截木頭,許久后,聽見父親爬上樓梯的聲音,嘴巴就動了,慢慢把那口飯嚼下去。
二
記憶里,母親無數(shù)次這樣等待過父親,那種時候,母親停了大聲大氣的話,斂了帶風(fēng)的動作,拿掃帚掃院子,卻久久不動,靜靜保持一個姿勢。
如今,屋子安靜,電話多是父親接的。問起母親,他語調(diào)總是一頓,含著欲嘆又抑制住的氣,或說出門了,或說在某處,甚至說不知道。慢慢地,我有意無意避開與母親相關(guān)的話題,我清清楚楚聽見父親一頓時身體某根骨頭的脆響,聽見那委婉至無痕的嘆息。
屋子收拾過,但仍充滿灰塵的味道,冰涼而落寞。床上只一個竹枕,掛衣架搭著父親一件襯衣,鞋架除了父親一雙涼鞋,其它鞋子不是裝盒就是蒙著塵,只有茶盤擺開著,茶壺、蓋碗、公道杯、品茗杯、聞香杯、茶洗、茶濾、杯托、茶夾,整套功夫茶具,濕潤、帶了茶香,甚至感覺還留著溫度。最狼狽的日子里,與功夫茶相關(guān)的一切父親仍盡量“貴族”??吹竭@些,我就知道父親還行走在日子里,不管多冷寂空落,某些東西永遠(yuǎn)在。
母親應(yīng)該很長時間沒回來過了。門外檐下那幾叢草招搖在墻邊,綻著玫紅色的小花,只有父親才會讓它們這樣鉆出水泥縫,任其芳香。若母親在,剛冒綠就會被清理。父親說,留著。母親的語氣變差了,門邊墻角長草?又不是荒屋。母親的看法,花草該種于盆里或圍墻邊,亂長的是荒,荒是帶了涼意和凄清的。
這個中秋,母親定了心不回來的。
我沒對父親提過,半個月前我去了母親所在的城市。出發(fā)前,給大姐二姐電話,意思是一起找母親,她或許就回家了。她們都不贊同,說母親不喜歡這陣勢,轉(zhuǎn)頭又會把氣撒在父親身上。
盡管有思想準(zhǔn)備,踏進(jìn)服裝店,我還是吃了一驚,她似乎又年輕了。和每次見父親相反,我總覺父親以極快的速度衰老。母親在這家中年婦女服裝店賣服裝,處于鬧街,裝璜高檔,燈光爍閃流溢,這樣的地方是她喜歡的。母親燙了發(fā),衣著鮮麗,歲月似乎對她格外寬容,留下的痕跡極淺,加上這身打扮,她五十出頭的年紀(jì)反有種怪異感。父親的面容在我腦里閃了一下,比母親大十多歲的年齡和比年齡更沉靜的性格,使他們間隔著難以理喻的歲月。
母親哈哈笑著迎向我,把我扯到另外兩個店員面前,聲音脆亮,我兒子。
像每次母親向人介紹我的情形一樣,兩個店員睜眼,張嘴,看我,再看母親,終于驚呼,你兒子!這么大啦!
母親又哈哈笑一陣,說,兒子最小,還有兩個女兒,大的比他長六歲。
兩個店員尖叫起來。
母親歡快地說,老啰老啰。
下班后,母親說,今晚請你吃頓好的。
我笑,當(dāng)然我請。
母親撇撇嘴,你那點工資好好留著,按揭月月催,還有,快和阿芳要個孩子。
我沉默,母親提到按揭和孩子,我驀然對那點工資產(chǎn)生了懷疑。
母親說她剛領(lǐng)工資,業(yè)績好,抽成不少。母親是出色的模特,衣服穿在她身上,銷路總是很好。她喜歡在那些失去青春的女人面前轉(zhuǎn)著身展示衣服,邊報出年齡,在一片瞠目結(jié)舌中歡快地感嘆,老啦老啦。我認(rèn)定,對自己的年齡,母親其實完全沒概念。近五十歲時,母親跑去拍了套藝術(shù)照,明艷的妝容,亮色的連衣裙,青春似乎毫發(fā)無損。照片洗兩份,一份貼在鏡子四周,燦爛如陽的笑繞了鏡子一圈。另一份帶在身上,時不時拿給朋友看,接受意料中的尖叫和感嘆,樂此不疲。
想吃什么,盡管提。母親說。
我偏過臉看母親,她似乎已在城里生活了極長時間,在這,她總很自在,甚至如魚得水,在這失業(yè)者四處游蕩的城市,她似乎總能輕松找到工作。
我終于開口,阿媽,中秋一起回家。
不回。母親極快地應(yīng),不看我。
母親的干脆令我措手不及,我聲音忍不住往上揚,中秋也不回家?
母親猛停住腳步,盯著我,你阿爸的意思?他又訴什么苦?
母親聲調(diào)向上提,眉毛一跳一跳的。我不知道為什么一提父親母親就指責(zé)他訴苦。我們面前,父親極少言語與母親相關(guān)的話,他嘴角抿著堅實的沉默,沉默像籠在他身上一層灰色的煙霧,讓他輪廓模糊。我知道,母親接下來會滔滔不絕,全針對父親,尖酸的挖苦,刻薄的諷刺,甚至痛罵。最后,她會總結(jié),父親要捂在那半座下山虎里發(fā)霉了,還要把她拖進(jìn)去悶死,她甚至直接抨擊父親沒用。
大姐二姐總因為稍稍為父親辯護而與母親言語不和。
我讓母親把話倒完,才淡淡說,是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母親緊繃的臉頰松展了,但她說,我不回家。
母親的中秋已有安排,和同事去一個旅游景點,將有精彩的節(jié)目,熱鬧的人群。描述這些時,她臉面發(fā)亮,音調(diào)歡悅。
和小時候相反,這些年母親總在外面,父親守在家。小時候,只有父親外面的活收尾了,或有本寨的活,我們白天才能看到他。若沒記錯,這種變化在我十八歲那年有了兆頭。
那個周末回家,在搖井邊擇菜的是父親。我立住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習(xí)慣了這樣:母親守在家,我們一一回來,父親最后進(jìn)門,母親才端菜上桌。像這片土地所有的女人,母親用家務(wù)活把日子填充得飽滿豐實,為男人守住一個固定。母親在瑣碎中心安理得,在忙碌中等待日子那根主軸。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她曾那樣引以為傲。記得一次,父親的朋友來,提到工作,母親歡快地說自己沒想過工作。“我有人養(yǎng)著,不操心?!边@是母親當(dāng)時的原話。父親看了她一眼,我清清楚楚看見她揚起下巴,任性而滿足。
現(xiàn)在,父親蹲在井邊洗菜,身影在濃重的黃昏里給人無端的沉重感,他說,吃飯了。
阿媽哪?我脫口而出。
和你二姐進(jìn)城了。父親微微埋下頭。
二姐進(jìn)城打工已大半年,不用人陪,母親做什么進(jìn)城?
母親兩周后回來,頭發(fā)燙了,衣服變了,眼神不一樣了。我覺得她身上某些東西已完全改變,又說不出所以然。母親朗聲說她專門進(jìn)城走走,慶幸走了這一趟,又后悔沒早點去。那座城里,有母親某個遠(yuǎn)房親戚。
那一夜,母親沒收拾碗筷,也忘掉電視劇。她坐在那,揮著手,揚著頭,講城市里的一切,描述親戚家的生活,感嘆一次次的見識與驚喜。
父親沉默著,他洗了碗,抹了桌,擺出茶盤。一旦開始沏茶,父親就獲得了某種寧靜。飯后一泡功夫茶已成為父親的歲月本身,他煮水,燙壺,洗杯,落茶,燙杯,高沖低灑,春風(fēng)拂面般的刮沫,倒茶講究關(guān)公巡城,點茶如韓信點兵,聞香,品茶。他揮斧拉鋸的手又仔細(xì)又耐心地做著這一切,默默享受每個細(xì)節(jié)。每每這時,我總?cè)滩蛔『鷣y猜測,或許,富農(nóng)阿公真是顯族后代,血液里那點講究留了下來。父親沏的茶,母親也喝,但不聞不品,一口倒盡。父親無數(shù)次要母親聞聞茶香,品品茶味而沒有成功,他笑著說母親是牛飲。記憶中,這是父親唯一嘲笑母親的事,他甚至講了個關(guān)于品茶的笑話,那是他說過的唯一笑話。
現(xiàn)在,母親失去“牛飲”的興趣,她講城市。講著講著,沉默了,突如其來的憂色爬上眉梢,她突然四下望著屋子,鋪紅磚的地板,貼掛歷紙的墻,杉木閣樓。她轉(zhuǎn)向父親,說,當(dāng)年要聽我的,早在深圳落腳,現(xiàn)日子不是這樣。
父親茶杯木在唇邊,半晌說,當(dāng)年沒辦法,再說,也不定就比現(xiàn)在好。
母親聲音高了,再怎么也不至這樣,你就一輩子縮著頭,日子爛在這破屋了。
父親偏開臉,似乎還揉了下額頭。
像有什么東西在母親身體內(nèi)突竄,她立起身,一只手按住桌面,突然尖叫一聲,嚷桌面油膩,責(zé)怪父親沒有抹干凈。她開始叨起來,一件事帶出另一件事,每件事都零零碎碎,她的怒火被這些干燥的零碎燃得愈來愈旺,嘮叨變成怒罵,我?guī)缀跻e覺父親犯了無可挽回的大錯。
我怯怯插嘴,阿媽……
母親的罵聲掩蓋了我的聲音。
父親朝我搖頭。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憤怒,也不知父親為什么沉默如此。自父親接的活漸漸減少,在家的時間增多,母親發(fā)怒的次數(shù)愈來愈多,或父親買米遲了,或買的肉不是她要的那塊,或搖井漏氣來不及修……
母親的話暴雨一樣,無遮無攔地傾倒,父親的沉默像燃料,讓母親的火愈燃愈旺,好像沉默是極大的輕視。可父親偶爾插嘴,則像炸藥引子,幾乎把她整個人引爆了。
三
父親回來了,左手提一尾魚,右手抓一只鴨,眉眼的蒼老讓我愣了一下。
父親說,這么早?
我看看魚和鴨子,說,弄這么多做什么。我咬住后半句,母親也沒回家。
父親說,剛從塘里撈的魚,鴨子是家養(yǎng)的,魚中午吃,鴨子鹽燜了,你們帶回城,阿芳愛吃這個——阿芳沒來?
她有點事……我吱唔了,說不清姚芳會有什么事,中秋都走不開。
你帶回去。父親很快說。
我說,你留著吃。
我一個人,吃得了些什么。父親說著,進(jìn)了灶間。我呆了一呆。
這些年,父親很多時候是一個人。一個人的他還保留著以前的習(xí)慣么?那些蟲鳴四起,晚風(fēng)溫軟的夏夜,他把竹靠椅搬到露天大廳,躺著,長時間不出聲,不動。我們以為父親已沉睡,可母親在屋里喚一句,他總很快應(yīng)聲,聲音堅實清醒。他這樣仰躺著,看什么呢?我們仰起頭,或是清透的月或是滿天的星,除此外,便是深黑或深藍(lán)的一片。有錄音機后,父親偶爾會放曲子,聽得最多的是家鄉(xiāng)潮曲《一壺好茶一壺月》。晚風(fēng)起,曲聲繞:一壺好茶一壺月,滿天鄉(xiāng)愁相思夜,夢中千年匆匆過……聲音調(diào)得低低的,薄云一樣輕軟,月光般悠遠(yuǎn)綿長。
母親從不那樣靜呆著,有時,她突然有興致,搬出另一把靠椅,放在父親身邊,也躺一躺。躺下時,喊著舒服涼快,但她很快引父親說話,父親偶爾應(yīng)一句,有時不出聲,母親直起身,看看紋絲不動的父親,說,蚊子太多。父親說,屋外有風(fēng),蚊子朝著燈光,飛進(jìn)屋了。母親還是回了蚊子多的屋里。
母親回屋看電視。還沒電視時,母親就開收音機,不住地旋扭波段,收音機的聲音被她旋得零零碎碎,一小段潮劇,幾句新聞,小半首歌曲,幾句藥品廣告。有電視后,她坐住了,邊嚷著風(fēng)扇的風(fēng)是熱的,邊全心全意看電視。她總是極快進(jìn)入劇情,或高聲對主角進(jìn)行勸告,或緊張地拍桌子,或遺憾地嘆氣,或突然爆發(fā)出大笑。
看到精彩處,母親便高聲喊父親,描述劇情如何好看,主角命運如何揪心,讓父親進(jìn)屋看看。
父親總很平靜,或應(yīng)一聲,你看吧。或顧自無聲地呆著。
電視劇上下集的間隔,母親走出屋坐在父親身邊,滔滔講述電視里的故事。她的講述充滿激情,夾敘夾議,把電視里的人生講得一波三折,把里面的日子當(dāng)?shù)煤苷媲校龢O力讓父親一起看。
父親只是聽,稍稍抬起臉,轉(zhuǎn)向母親,言語里含著淺淡的笑意。他說,都是編的,要不把日子編得太好,夜晚也是亮的,要不就把日子編得太壞,都沒了白天,還有一種把日子編到天上,那些人不是過生活,而是整日做夢,單騙你們這些人。說這些時,父親的年齡好像愈大了,而母親顯得愈小了。
這些是我長大成人,父親母親關(guān)系僵化后,我無數(shù)次回憶,慢慢意識到的。我想,當(dāng)時父親或許應(yīng)該起身,認(rèn)真聽母親講述,或點頭或插一兩句話,應(yīng)該隨母親進(jìn)屋看電視,就是在一邊沏茶也是好的。
可父親總說,你去看吧。有時,茶具也搬到屋外,在外面沏茶,燙壺,洗杯,落茶,高沖低灑,關(guān)公巡城,韓信點兵,聞香,品茶……片頭曲又響了,母親起身獨自進(jìn)屋。我想,她一定又遺憾,又有點無聊。
當(dāng)年,總覺得父親老半天躺著,不說話,煙也不抽,一定極悶?,F(xiàn)在想來,他干了一天木工活,身體放平,一整天爬滿汗水的背貼著靠椅清涼的竹片,從木屑飛揚中回到清風(fēng)徐拂里,該是多么疲倦又奢侈的舒適。久久看著夜空,極靜極清澈中,父親沉于他的世界,他或許想起自己的人世和日子。
我無數(shù)次猜測,父親躺在雖未完全建好,但已屬于自己的屋子中,會有怎樣的思緒與感慨。他想起那些家族的事么?我的猜測是有根椐的,父親對我們姐弟幾個話極少,極少的話里,有幾句反復(fù)的。我想,這些零碎的言語背后,必像一棵老樹,有枝蔓而深沉的根。父親把根深埋著,只給我們幾個果子。
父親提得最多的是,做人要有骨氣。說這話時,他先看住我們,慢慢地目光浮起,游離在不可知的空間。我們很用心的點頭,對這話卻完全沒有清晰的概念和感覺,反而對父親的表情印象深刻。
有時,父親會突然接著說,沙子從窗口扔進(jìn)來,撒進(jìn)你阿嫲熬好的稀粥。扔沙的人在窗外站著,不走。你阿嫲不讓你大伯二伯出門,一只手扯他們,一只手抹淚。走路得低著脖子……
我們無法理解,但這些片段里的沉痛我們感覺得到,呆呆望著父親。
父親目光依然游離,言語有些零亂了,說,你阿嫲說我一歲時見過你阿公,記不得了,只在清明去你阿公墳前。阿嫲帶你們?nèi)齻€阿伯和我,他們還扔沙——金河鎮(zhèn)兩個考上大學(xué),你三伯是一個,可讀不了,有人指你阿公的墳,說是富農(nóng)。
我沒法理清這些碎片樣的話語,只覺得它們有銳利的邊角,在父親身子某處硌著刮著。
做人要有骨氣。父親再次強調(diào),我們面面相覷。
父親的話引起我極大的好奇,纏阿嫲講,她不喜歡提起粥里的沙,應(yīng)付我,你阿公是富農(nóng),所以粥里有沙,三伯上不了大學(xué),關(guān)進(jìn)牛間。阿嫲又自我安慰地說,我?guī)Т罅渭宜膫€男丁了,沒成才,卻成了人,看不起是別人的事,有什么法?
最后一句引起我更大的好奇,但阿嫲表情凄苦了,我不敢再問。有關(guān)父親那一代的事愈來愈深地沉在歲月某處。清明節(jié)上墳,看著阿公扁平如地、長滿荒草的墳,我總會莫名其妙地想,里面埋著一個富農(nóng)。
那些夏夜,父親會不會想起這些?他四兄弟,只有二伯和父親成家。這小半座下山虎是阿公過世后家族新建的第一座屋子,父親說過,這是廖家的屋,你是廖家的兒子,也是大伯三伯的兒子。
那些夏夜,常有人來找父親,推開籬笆門,喊著廖師傅,找父親定活,或一張眠床,或兩扇大門,或整套的交椅……他們細(xì)細(xì)陳述對東西的想象,父親有時插一兩句,問問房子尺寸,提一提材料,商量樣式、顏色。
總有些人要問,能不能趕快?讓父親先著手他們的活。父親腰背總會用力一挺,連連搖頭。先定的活先做,父親的規(guī)矩像斧下的木頭,棱角分明,無法更改。當(dāng)然,確實急用的,比如看日子辦喜事,或趕吉日上大梁,父親絕不誤人家的好時辰。那些晚上,父親再不躺靠椅,用夜晚趕要緊的活,又不耽誤白天繼續(xù)的活。
挪不了別人的活,人們還是愿意等。父親已經(jīng)用斧頭和刨子打磨出厚實的名氣,他的手藝和固執(zhí)同樣出名,等待是值得的。
四
父親在灶間處理魚和鴨子,童年印象里,父親與鍋碗瓢盆從不相關(guān),他揮斧頭和刨子的手怎么侍弄那些菜?因長期和木頭打交道,父親的肌肉和木頭一樣強壯,至今,看到體操隊員,我仍會想起父親強健的手臂和腹肌,揮著斧推著刨子,肌肉鼓突,呈現(xiàn)鮮明的塊狀,爬滿汗水的皮膚上有層棕色的反光。近些年,父親很少赤膊了,背心也少穿,我只看得見他微彎的腰,猜想肌肉里的力氣是不是已經(jīng)倦怠。
我想幫忙,走近灶間時卻回轉(zhuǎn)身,我?guī)缀鯚o法和父親沉默相對?;蛟S,我該談?wù)劯赣H的日子,或談?wù)勛约旱娜兆樱庀胫務(wù)?,我已充滿無力感,甚至無可言狀的羞怯。我也感覺得到父親的羞怯,兩個男人間深沉的羞怯是最近也最遙遠(yuǎn)的距離。
我呆站在院里,這不完整的下山虎充滿了陳舊的安靜,圍墻邊那片花草凌亂蕭條。當(dāng)年,還沒有圍墻,父親用細(xì)竹豎了籬笆,籬笆邊堆了厚軟的沃土層,種了茉莉、百合、蘆薈、報春蘭、五角梅、富貴竹……他打理得很好,弄成了詩意小院。每天父親進(jìn)門,與母親招呼一聲,便轉(zhuǎn)身照料花草。那些炊煙裊裊的黃昏,父親蹲在竹籬邊,澆水、松土、撒草灰,余暉落了他滿身,他沉默硬實的肩背顯出少見的溫情。那樣的時候,我便斗膽湊上去,拿把小鏟,借松土的名挖蚯蚓?,F(xiàn)在,荒草把茉莉和蘆薈蓋住了,百合和報春花被擠得無精打采,枯葉四散,一切無人打理地荒涼著。
我蹲下整理荒草枯葉,一下子蹲進(jìn)另一個時空。
父親端魚肉出來洗,說,別管那些,去休息。
我說,收拾一下,花還可以開得很好。
久不收拾了,沒那個心情。父親隨口應(yīng)著。
我又呆愣了,該怎樣的心緒父親才會漏出這一句。這些年他一個人住在這院里,日子是什么面目。大姐二姐遠(yuǎn)嫁,我逗留于別人的城市,母親本該在的,可她朝圣般地跑向各個城市,把家包括與之相關(guān)的歲月遠(yuǎn)遠(yuǎn)棄在身后。
想不起母親什么時候開始不再留守家里的,這些年,她像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在城市間不停跑動,偶爾回家,也四處訪友。
某些節(jié)日,大姐二姐回來,我也回,小院恢復(fù)了某些煙火氣和歡欣,按我的理想,母親在灶間,和大姐二姐擇菜切肉,叨些女人間的話,我和父親沏茶,又講究又安心??赡赣H帶外孫出門,或去買不必再添的肉菜,或給外孫買早有過的玩具,或干脆到某個朋友家閑聊。菜上桌了,她才慢騰騰回來,有時甚至要我四處找。
飯過,父親收拾碗筷,母親抬腳又出門,她總像急忙忙要離開這個家。
小時候,飯后離家的總是父親,但他不急,沏一泡茶,好好品,在靠椅上躺一躺,極快地沉睡又極快地醒來,我至今記得他醒來時眼里那份清朗。他洗了臉,和母親說一聲,才騎車出門。就是中午回不來,父親早飯后也要澆澆花才走。要是收的活太遠(yuǎn),有段日子回不來,父親就把打理花草的事交代給我。
我記著窯烤蕃薯,記著捉魚,不是潦潦草草弄幾瓢水應(yīng)付,就是干脆忘了這事。每每父親出門時間長點,花草便有些面目全非。父親回家了,在籬笆邊立住,轉(zhuǎn)頭看我,我腿腳發(fā)軟,抬眼看母親,作為最小的孩子,又是男丁,我很懂得利用優(yōu)勢。母親朝我擠眼色,用責(zé)備的語氣催我進(jìn)屋舀豬菜,她則迎向父親,帶笑的臉在霞光里又明媚又溫暖,說,先喝碗豆湯。
父親不接話,盯住我,把我的腳步盯在門檻邊,往籬笆邊一指,說,快收拾。
母親接口,快點,天要晚了。
我極快地轉(zhuǎn)身,四處找水桶和花鏟。
那些黃昏,我蹲在籬笆邊,用鐵絲加固松散的竹子,清理雜草,給花澆水,蚊子嚶嗡一片,網(wǎng)一樣包罩著我,我邊忙著,邊在額面、胳膊、腿腳上抓撓拍打。父親站在身后,默不作聲。我感覺粘膩的汗順眼皮流下,眼睛又澀又疼,好一會,聽見母親說,要不,吃飯后再弄,或明早干。
我猛轉(zhuǎn)過臉,看著父親。父親看了母親一眼,說,干好再說,枯葉也要撿凈,這是前兩天的活。
我懷念那些黃昏。這些年,和大姐二姐談到父親母親,我總要說這句話。
大姐說懷念舊屋閣樓的豆子飯。
那次大水,在舊屋閣樓住了近半個月。父親帶回米和豆子,又回坡子山照顧豬。窗外的水和天一起黑了,還沒有看見父親的門扇。大姐說,閣樓上搖著油燈,母親的臉在蒙蒙的火光里暗下去,我在哭,喊餓。沒有爐子,母親一手插在米袋里,一手插在豆子袋中,默默無聲。父親好像已離開極長時間,似乎沒有回來的希望。水離樓梯口那么近,黑乎乎晃著,大姐說她的眼睛鼻子被晃得發(fā)酸,接著聽見二姐的抽泣。母親手從米和豆子中抽出,攬住幾個孩子,低聲安慰,阿爸就回了……母親的話被自己的哽咽塞住了。直至今日,大姐二姐說起那個時刻,臉上仍有遺留的恐怖和慌張。
我想,那一刻日子肯定斷開了一個切口,又突然又齊整,母親帶著兒女在切口邊沿?zé)o法可想,像看著往上漫的水無路可退。那晚,若父親沒回來,我家的日子是不是就這樣斷開,會不會變成空白的一段?我對當(dāng)年的無知既慶幸又心有余悸。
父親回來了,在樓下喚了一聲。大姐說母親身子一抖,像被擊了一棍,父親爬上閣樓的聲音讓母親的哭腔破喉而出。
父親帶回浸濕的爐子,還有半桶清水。母親撲到父親面前,大姐說看不清母親是抱住了爐子還是抱住了父親。
父親拖出木頭邊角——當(dāng)木匠的父親總有不少碎木塊——加了煤油起火,用心烘烤爐子。大姐認(rèn)為聞到豆子香時已經(jīng)半夜了,香味濃得讓人呼吸困難。
父親掏出一撮鹽,塑料袋包著,母親一點一點抖進(jìn)鍋里,像抖著日子里微弱的希望。咸燜豆子飯,那種香呀……說到這,大姐的神情總變得飄浮不定,我相信,豆子飯的香味一定穿過歲月,絲絲縷縷追尋而來。父親那聲呼喚中,我相信,那個切口肯定又粘合起來了,之前的日子和后面長長的日子又連于一串。
父親每天搖門扇離開,或帶回水、鹽或火柴。除了等待,我們別無他法,只有父親能把這些東西帶回來。大姐說第一次意識到日子如此直接地系在父親身上,以前,一直認(rèn)為只與母親相關(guān),父親是生疏而略顯遙遠(yuǎn)的存在。
母親每天在小窗邊燒飯,燒好半鍋豆子飯,就扒著窗子靜靜坐著,窗外那片水永遠(yuǎn)在微晃,天地像突然站立不穩(wěn)了。我不止一次猜測過,那些時刻,母親嘴里曾默念著父親的名字,以求得穩(wěn)定感么?她定有過種種可怕的假設(shè)吧?父親的門扇遠(yuǎn)遠(yuǎn)出現(xiàn),母親就等在樓梯口,問新屋的水是否退了些,桌椅會不會流走,墻浸壞了么,豬瘦了么……
父親答一句加一句簡短的安慰。日子全在父親掌心里,母親帶了兒女守候,只有守候。
五
我整理了雜草枯葉,開始松土。父親又出來說,我找個時間再收拾。閑下來的父親要找時間了,他是真沒有澆花弄草的心情了。
我說,活動一下。
父親不再堅持,說要去銀溪圩買節(jié)貨。
我聽見父親在門外發(fā)動摩托,捏了鏟子木著。這些年父親守家、買菜、置辦各個節(jié)的節(jié)貨,習(xí)慣了么?連我都要習(xí)慣了。我努力回憶,具體是哪個節(jié),或哪一天,父親開始做這些事情的。
記事起,像這片土地所有傳統(tǒng)家庭,母親守家,負(fù)責(zé)家里一切,父親在外奔波,有干不完的活,除了木工活,還有田里的重活。若天色晚了母親未進(jìn)門,我們會找,但不會找父親,他若不在,定是出門了,是做大事的。做大事的父親很高,很遠(yuǎn),也很陌生。我們在母親面前嬉笑、吵架、哭鬧,在父親面前,我們規(guī)矩、小心、安靜。
母親守家那段歲月與父親后來守家這段日子,我記得如此清楚,但中間地帶卻面目模糊,是父親的木工活因家具廠興起而訂量銳減,他開始間隔性地?zé)o活可干那一段么?還是母親與他爭吵日漸增多,開始往外跑的那段?大姐二姐也說不出所以然,那段過渡時期,我離家念書,大姐二姐或打工或在職校念書,造成我們對父親更大的疑惑和陌生。
這一切是慢慢轉(zhuǎn)變著的,還是有個拐角點?這些轉(zhuǎn)變中或拐角點上,一向極大男子主義的“做大事”的父親,是怎樣改變習(xí)慣、日子和角色的?我們看來,父親不發(fā)一言,似乎是默默接受的。但我知道不是,他一定有過非同尋常的感受。我極力想了解,一個男人面對人世轉(zhuǎn)變,如何安置賴于為生的尊嚴(yán)、習(xí)慣、驕傲與憂傷。我突然想,父親哭過嗎?這個想法讓我渾身發(fā)抖,眼睛無法抑制地酸疼起來,我無意中看見無痕的歲月被撕開,里面是如此慘烈的東西。
多年之前,家里的中秋醇厚而安寧。
八月十五,這片土地的人們相信,是歲月珠串中爍亮的珠子,他們團聚、拜月,把日子叫節(jié),把月叫月娘,虔誠又浪漫,期翼日子如中秋月般光透,無磕無碰地完整。今天,我突然感覺故鄉(xiāng)人的生活態(tài)度無形中與詩人所言契合:腳踏大地,仰望星辰。這一天,母親極早出門,到銀溪圩買齊水果糕點,香燭紙錢?;丶液螅_始蒸糯米炒花生芝麻做軟餅 ,疊金塔,清洗水果。父親中午會提前回家,閑出一個下午,母親給父親騰一個屋子午休。
父親醒來,母親軟餅已包好、煎熟。她做的軟餅皮綿軟彈性,餡細(xì)潤清甜,父親曾一次吃掉十二個,我認(rèn)為,除了母親手藝確實好外,一定還有其它不可說的因素。除留一盤拜月娘,母親總給父親先準(zhǔn)備一些,綠豆餡幾個,花生餡幾個。父親吃軟餅時,母親將我們喊出門,破例給大姐一兩毛錢,我們可以吃上哨子糖或瓜子。
這半天,母親讓父親閑坐。父親沏一泡茶,比平日更從容更講究,開著錄音機,一壺好茶一壺月,滿天鄉(xiāng)愁相思夜,夢中千年匆匆過……他讓我給母親端茶,母親彎腰喝了,說,再來一杯,渴。我說母親還想喝,父親便帶了難得的笑意。喝過茶,父親修整松動的柜門、被我們拉壞的鎖和歪斜的豬欄。他丁丁咚咚敲打著鐵釘或木板,把一個中秋節(jié)敲得抑揚頓挫,母親在這片丁咚聲中為節(jié)做準(zhǔn)備,力求到細(xì)節(jié)的完美。
那樣的日子,母親眉梢眼角帶一抹微笑,她是否想起某些只有她和父親知道的事?
父親母親的事是零零碎碎聽來的,有些甚至是母親怒罵父親時知道的。
那年,父親被外公請去做衣柜。母親給父親端茶,木屑飛揚中,她一定看到父親揮斧拉鋸的力量,推拉刨子的靈活與用心,那樣的瞬間,她心里肯定升騰起難以把握的東西。衣柜完成后,父親離開,帶走了母親,三十一歲的父親拉著十八歲的母親,奔跑著離去。我無法將這樣的“離經(jīng)叛道”與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我永無法看清他了。父親母親丟下外公的掃把柄和怒罵,逃離外婆的哭泣,最后,立在父親家門前。
我不知如何描述父親家古老的屋子,阿嫲和三伯晚年住在那,我每次去都受到強烈震憾,一進(jìn)房,一個廳,包括了灶間、豬欄、雞柵,灰暗如夜,破舊如灰塵。
當(dāng)年,父親母親站在門檻邊,如清晨一道日光,照亮整個天井。阿嫲驚喜地立起身,朝父親母親伸出手,但即刻垂下去,她想起什么,看看身后的屋子。那進(jìn)房前間是爐灶和飯桌,后間隔成兩半,一半睡著大伯和三伯,一半睡著阿嫲。廳里一半安置二伯二姆的婚床,一半放農(nóng)具。父親的床板夜里放在飯桌前,白天收起。沒有母親的立足之地。
母親看住父親,父親呆立了一會,安排母親進(jìn)屋。他出了門,從寨里轉(zhuǎn)到寨外,在牛間前站住了,十來間牛間半隱在竹林下,泥磚壘成。大隊已解散,牛分到各家各戶,這些牛間或堆些破舊雜物,或住些孤寡老人,或隔成豬欄。父親找到門算完整的一間,湊在門縫看,半天后,直起身。我想,那時他肯定有了計劃。
阿嫲說,父親的手藝有了點小名氣,心就大得沒了邊,向沾點親戚的干部借牛間時就開口借錢,連借三家。我的驚訝不比阿嫲輕,印象里,父親的自量像他的規(guī)矩一樣不可更改,甚至感覺他過度的自量里有深沉的自卑,無法想象他連向三家借錢的樣子。因為母親么?或還有別的東西?
母親在一個老姆家住了半個多月,期間,父親加高加固了牛間,墻上抹了石灰,賒杉木搭起閣樓。
我毫不懷疑,在牛間借住那么些年后,搬到新屋,母親的日子該有井水般的安寧,那些中秋,母親的耐心細(xì)致是有理由的。我試圖想象,在新寨買下那片地基后,父親是否和母親談?wù)撨^牛間的借住生活,是否共同期待過新日子,是否有過類似于歸屬感的感慨?我的想象模糊又籠統(tǒng),想象愈深,疑問愈深。
母親不再談?wù)撨@些,她把以前的日子當(dāng)成泥土,踩在腳下,以便更遠(yuǎn)更快地離開。稍提起,她不是不耐煩地敷衍,便是莫名地勃然變色,以至發(fā)展成對父親的怒罵。
我不和父親談?wù)撨@些。他的沉默成了我與生俱來的感覺,我們間似乎比所有人都陌生,有關(guān)心靈的話,在我們之間,羞于啟齒。
六
買東西回來,父親就進(jìn)灶間忙午飯。大概弄慣了一個人的飯,他準(zhǔn)備得又忙亂又慎重。我走進(jìn)灶間,他直揮手讓我出來,我無頭蒼蠅般轉(zhuǎn)了一圈,出來時,不知覺地呼了口氣。和父親一起準(zhǔn)備午飯,我確實不習(xí)慣,他也是。
飯后,父親說去隔寨辦件事。我看到車架的蛇皮袋突突凹凹的,是工具。
我說,怎么又接活了?
父親說,熟人交代點碎活。
只要有人訂,父親還接著大門、眠床等大活。他已嚴(yán)重老花,飛揚的木屑傷害了他的眼睛,想到他把木頭推過電鋸或拿錘敲打鐵釘,令人心驚。他的腰也壞了,我不知這幾年他接的門扇怎么安裝的,怎樣爬在人字梯上裝修藏光,我也拒絕想象他喘著氣舉斧頭推刨子,不敢想象他湊在人家飯桌邊午飯,或干完活后出門買一盤炒飯。
我高中那幾年,父親幾乎斷了像樣的裝修活,不是被年輕的包工頭得手,就是被裝修公司搶盡先機,他和所有傳統(tǒng)行業(yè)的老師傅一樣,背負(fù)著沉重的好名聲,總落后于世界一兩步。家具店成批出現(xiàn),家具活也開始丟失,慢慢地,活幾乎沉寂了。那些艱難的日子,我遠(yuǎn)離父親,學(xué)期間奔忙課程與前程,寒暑假勤工儉學(xué)。大姐二姐打工或念書,也就是這時,母親開始進(jìn)城。
近幾年,父親反而能零星接到活,不知是因為曾經(jīng)的名聲,還是人們懷舊,又有人要老工藝做的桌椅眠床,不在乎父親對木質(zhì)要求的茍刻,不在乎緩慢,只在乎手藝。
我們覺得來得晚了點,大姐二姐讓父親別接活,種點花生蕃薯,她們要這些。嫁得還算好的大姐二姐意思很明顯,讓父親享點清閑。
父親為女兒種花生、蕃薯,仍然接活,說,反正閑著。
我知道,父親不單是因為閑著,可作為男丁,我還有資格說什么。
結(jié)婚時,姚芳和她父母認(rèn)定得有房子。當(dāng)然,我全身的血液也流動著這樣的觀念,沒有房子,難稱為真正的家。但他們不滿意我滿足的二手房,他們滿意的房子是我望而興嘆的。后來,這樣安排,按揭買下他們滿意的房子,首期呢,我兩手空空,岳父岳母說負(fù)責(zé)。
岳父把一個存折放在桌面,推過來,慢慢的。我偏開臉,姚芳捅我的胳膊,對她父母甜甜笑著,撲過去擁抱了母親。
岳父說,付首期夠了。
姚芳說的沒錯,如果我有良心,該站起來,真心誠意感謝岳父岳母。
不,我沒站起,甚至沒抬頭。這時,我聽見一直默坐身邊的父親說,他工作不久,主要是家里幫不上忙……父親的話充滿了疼痛感。
我肩膀脖子縮得發(fā)酸,后悔得骨頭一抽一抽地疼,為什么讓父親來,我以為買房是大事,父親是家長,他該到場,我需他的見證,他的喜悅,他的參與。我想象父親指點拍板,裝修過無數(shù)房子的手撫過我房子的每一角,比劃建議,挑剔每個細(xì)節(jié)。
我從沒想到這樣的情形。
作為家里唯一的男丁,我懂得又不完全清楚,父親對我曾賦予怎樣的意義與希望?,F(xiàn)在,我是這樣的男丁,父親該如何安置他的意義與希望。
七
我不知道,大半輩子來,父親住著未完工的下山虎,是否和我住著未付過首期的房子一樣。當(dāng)年,父親因下山虎不完整無法舉行入宅儀式而向神靈借住屋子時,是否有缺憾?
那些夏夜,父親躺在露天大廳,久久面對向神靈借住的屋子。母親看連續(xù)劇的間隔,出來說話,我們不止一次聽父親提起這建了一小半的下山虎。他比劃著手,想象在為無數(shù)新屋升起大梁后,怎樣為自家大廳升起優(yōu)質(zhì)的大梁,他談過大梁將會有的大小、質(zhì)地與色澤。
母親說,大廳四沿和大梁全彩繪,畫上八仙過海、十仙慶壽、仙姬送子。
父親點頭。他的計劃里,大廳蓋上,砌好兩間伸手房,圍住天井,大門安上,下山虎就完整了,舉行入宅儀式,他甚至談到請哪個西公神主持儀式,謝了神靈。
談到這,父親就沉默了,母親也安靜了。
只有完整下山虎,舉行入宅儀式,謝過神靈,屋子才完全屬于父親母親,那也將是父親人生重要的儀式吧。這儀式一次次與父親失之交臂。我不止一次想過,是什么成了父親與這儀式間的障礙,是我們姐弟幾個,還是突然稀疏的活,甚至是母親的怒罵?
后來,父親很少提這個儀式,他在靠椅靜躺時,母親再不坐在一邊補充儀式細(xì)節(jié),沒儀式可談,父親愈加沉默了。
如果認(rèn)真回憶,我能記得父親最后提這儀式是我參加工作那年。
那天,我和父親母親吃著午飯,飯后我將進(jìn)城,走進(jìn)一個令他們欣喜不已的單位,他們堅信,由那兒起步,我將有一串發(fā)亮的日子。那頓飯中間,父親抬頭環(huán)顧屋子,我也抬頭,未完工的下山虎已現(xiàn)出舊態(tài)。父親說,這屋子該蓋完整了,才好入宅、謝神。
其實不該父親提的,作為男丁,唯一的,已成年,有著“體面”的工作,這是我的責(zé)任和驕傲?;蛟S因為那個單位的底氣,我點頭說,該修了,這兩年爭取蓋好。我相信父親明了我的意思,他是否曾把我那句話也當(dāng)成一種儀式,對他來說,是不是有過特別的意義?
沒料到母親會有那樣大的怒氣,她端來一鍋湯,剛好聽到我和父親的對話,砰地把鍋頓在桌上,怒視父親,說,死腦筋呀,又說這些,這鬼地方哪個想在這里發(fā)霉?阿川以后是住城里的,你還要把哪個拖死在這?
母親開始了不絕的怒罵。
父親只是沉默,后來走出去,后背粘著母親銳利的罵聲。
進(jìn)城的車上,母親的怒罵仍清晰可聞,罵聲后,堅硬地立著父親的沉默。
我想,我該說得更明確點,未完成的由我來。我是父親始終無法完成下山虎最重的誘因,更重要的,我是父親的男丁。
開始工作兩年,我住宿舍,吃食堂,以散步、看書之類節(jié)儉的活動為主,下山虎在想象里一磚一瓦成形。進(jìn)城后,我發(fā)現(xiàn)完成下山虎并非那么艱難,相對城市的房子,簡直不值一提。下山虎的有地皮,有框架,只差那根大梁,幾面墻幾片屋頂和一個大門。
第三年中秋前幾個月,我把存折捧在手上,折里的數(shù)字跳出來,立體了,變成大梁、磚塊、杉木、水泥……背景是父親的笑容,淺淺的,從極深處滲透而出。
等待中秋回家的日子,我神清氣爽。這樣的日子里,我碰見了妻子姚芳,無法控制手心的發(fā)燙。她是一個同事的親戚,同事讓我行動,姚芳這種條件,下手慢了,她的手將牽在別人手里。同事把車鑰匙塞給我,讓我開到姚芳面前,把她挽進(jìn)車,去喝一杯以鋼琴曲作背景的咖啡。
到現(xiàn)在,我也敢說,自己駕駛技術(shù)沒問題,我不止一次開朋友的車回鄉(xiāng),許是那天我的心臟跳得不規(guī)律,讓我鬼使神差撞上水泥花壇,傷了車,傷了額頭。
我覺得傷并不嚴(yán)重,但醫(yī)院把我像個瀕危病人從頭到腳用機器照一遍,把我的頭包成白色球體。兩周后出院,我感覺身體極輕,無法把握腳步的方向,摸摸袋里的存折,也輕成一縷空氣。
我扶著醫(yī)院外墻,不知該詛咒什么。我不知道為什么不及時把錢寄給父親,若寄了,這次事故,我不得不想別的辦法,錢會在父親手里。我告訴自己是怕父親不習(xí)慣到鎮(zhèn)上取錢,鎮(zhèn)子回家那條竹林密集的小路也不安全,甚至擔(dān)心母親知道,匯款單會先到她手上,儀式將遙遙無期。
靜下后,我明白該咒罵自己,我希望把存折——不,現(xiàn)金,放在父親面前,像真正的男丁,開口讓父親修下山虎。中秋過后幾天是父親的生日,在他的生日做這樣的表示,對這情景的想象令我無法抑制地激動。
到現(xiàn)在,我仍不愿去想,為什么竟在父親面前虛榮起來。
八
現(xiàn)在,我本該攔住父親的,可我說什么。
那個中秋,我回家了,兩手空空。第二年,我和姚芳結(jié)婚,買房,按揭,岳父付的首期,父親看到存折從桌面推過來,那一刻,他定把完成下山虎的計劃密實地埋藏好,讓它沉入極深之處。
年邁的父親仍出門干活,我只說,不必趕中秋日吧。聲音飄浮無力。
父親語調(diào)輕松,人家要趕在中秋夜收拾好屋子。說罷,推摩托出門。
我在院里打轉(zhuǎn),每個角落都隱著細(xì)碎的回憶,無聲地?fù)頂D著,又空落又憋悶。我回屋開電視,是父親愛看的時事,換個臺,竟是交響樂,也是父親極喜愛的。至今記得父親沏茶,聽著交響曲,母親在一邊呵欠連連的情景。那時,我無法理解父親為什么喜歡這種節(jié)目,照母親的話說,那些人老半天坐著,擺弄手里那件玩意,鬧哄哄的,要話沒話,要詞沒詞?,F(xiàn)在,我想我或多或少理解了一點,但無法明白父親聽到了什么,在或激情或深沉的音樂里,他是否放進(jìn)了自己。
我胡亂按著搖控,胡亂換頻道。
父親突然回來了,坐在別人的摩托上,后面隨著三烏叔。三烏叔扶父親下車,喊,搭把手呀。
我猛回神,迎出去,撞上父親,他黝黑的臉上浮著層灰白,灰白上浮著層汗珠,寒意在我的皮膚上爬蔓。父親傷在腳踝,包了厚厚一圈紗布,腳面腫得很高。
我和三烏叔一人一邊扶著父親,父親不住說,我能走。
在我問之前,父親說,滑了一下,赤腳洪硬要包,本來抹點藥酒就好。
三烏叔瞪了一眼,整個人摔下來了,沒摔散骨頭算你運氣。
父親指點三烏叔挑茶,鐵觀音、坪上的炒茶、沙寨的綠茶,把三烏叔注意力扯在茶上,不再談父親的腳。
父親側(cè)對著我,腰背彎縮,痛疼定已從腳踝爬升到這腰背上。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一層膠布已足夠,甚至認(rèn)為父親的膠布有神奇功效。父親的手指時不時被斧頭碰去半個指甲,或被電鋸削去半片肉,受傷的指豎著,血成滴滑下,落進(jìn)滿地木屑,他找來紅花油,倒在傷口上,纏上膠布。
我們想象紅花油淋在傷口上的刺疼,滋滋吸涼氣,父親又拿起斧頭開了電鋸,那層膠布像重新長出的皮膚,絲毫不妨礙他拿鐵釘,按木板。
我被小刀割傷手指,拿父親的膠布一圈圈纏上,可感覺到更劇烈的疼痛,指頭變得僵硬,我撕開膠布,撕扯的疼痛至今難忘。我極想看父親怎樣撕掉傷口的膠布,他似乎沒為這個費過心,那膠布變黑、變皺,某一天,突然不在了,傷口如膠布般發(fā)黑發(fā)皺。
那時起,我不再害怕父親湊近電鋸觀察木板厚度,不擔(dān)心他斧頭揮得比腦袋高,我相信他將永不受傷,腰板胳膊永遠(yuǎn)充滿力量。
今天,我才懂得這力量是需要呵護的。在那些需要費盡心思過的日子里,我們只知道偶爾有肉得給父親多留,我們用碟子分配青菜,大的那碟是父親的,由母親嚴(yán)格監(jiān)督。父親埋頭吃飯,出門干活,一點也沒注意到碟子與碟子的不同。
我們無法了解母親監(jiān)督的意義。我偷吃,掏雞窩里的蛋,煎了,直接吃掉。母親打我、罵我,說起父親拿起鐵鋸昏了,說起父親餓得幾乎無力揮斧的手。我震驚了,難以想象昏倒和無力的父親。我呆呆看著母親,唇齒間遺留著蛋香。母親的話有了哭腔,手背揉得眼皮又濕又紅。
我想,那段時間許是父親人世最輝煌的片段,他的手藝名聲在外,陸續(xù)接到室內(nèi)裝修活,鎮(zhèn)子,縣城,然后是大城市。有段時間,接到大活的父親會招呼人幫忙,他成了小小的包工頭。大姐說,那時,她以為縣上或城里所有人都有了新屋,都是需要裝修的套房。父親總一個月兩個月地不在家,有人問,母親總嘆,忙啊,去縣里了,進(jìn)城了。母親的嘆息里含著飽滿發(fā)亮的笑意。
父親很早去過深圳。當(dāng)時,這是擺得上臺面的事。母親也去過,背著四歲的我,進(jìn)深圳找父親,家里的肥豬突然死去,打搖井的計劃擱置了,建屋子時借的錢也該還了。
對我來說,四歲遙遠(yuǎn)模糊如風(fēng)里的煙。
大姐知道母親從深圳回來后的事,第三個星期天,母親才和父親一起回。日子還是那樣,可又像有什么東西變了。
母親總提起深圳,提深圳到處蓋著的高樓,有那么多需要裝修的房子。父親指出并不只他一人懂裝修,在深圳的裝修機會,是人家介紹的。母親提起深圳種著花的路和花一樣開放的燈,父親提坡子山的花草,提夏夜的月,認(rèn)為燈刺眼,太過熱鬧。母親的意思,先在深圳落腳,那么多房子,總有些需要父親的。大姐記得父親悶頭悶?zāi)X說了一句,別人的地,站不穩(wěn)。放下碗出門了,母親握著筷子,呆了半晌。
大姐說,父親后來先對母親提到落腳的事。他的意思,以建半座下山虎的錢還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可以考慮兩間后屋鋪閣樓、鋪紅磚,蓋大廳、砌伸手房……父親計劃得又清楚又詳細(xì),甚至考慮到我們姐弟幾個的念書問題。大姐說從未見父親一口氣說那么多話,那樣有興頭。
可母親極少見地沉默著。
我想,母親突然見到了另一種日子的面目,大概有了全新的想法。父親母親的日子也許那時起就摻了什么東西,風(fēng)一樣輕云一樣淡,但存著的。
我懂事后,母親對我講過深圳,深圳的熱鬧,深圳的光鮮,深圳的活潑,深圳的可能性……說深圳被人擠成最好的城市,前些年要是聽她的,說不定在深圳安家了,說不定有了深圳戶口,說不定日子是另一種樣子……她說了一連串說不定,滿含對目前日子的怨氣和對父親的指責(zé)。無法得知,母親對這些說不定進(jìn)行了怎樣的想象,也無法得知她會怎樣對父親說起這些說不定。
由這些,我可以想象母親第一次看見深圳時的感覺,可以想象父親與母親進(jìn)行了怎樣的談話,對有關(guān)于落腳深圳、有關(guān)于日子的安排,一定無數(shù)次商量過,互相想說服對方過。
無法想象的是,父親與母親間發(fā)生了怎樣微妙的變化,母親對父親的感覺有了怎樣的不同。對這些微妙,父親又是怎樣的感覺。
九
拜月娘的供桌得我安排了,母親不在,月餅糕點代替軟餅,不疊金塔。父親踮著腳,搖晃著無法保持平衡的身子,總想插手什么。擋了幾次,他才回屋沏茶,時不時喊我喝茶。我立在茶幾邊,父親有些坐立不安,像招呼客人,喝,這杯也給你。
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和父親間“客氣”了。大姐二姐也曾談起這“客氣”,寧愿父親如小時候嚴(yán)厲,籠罩著令我們懼怕的沉默,那是我們所習(xí)慣和熟悉的父親。
供桌擺在露天廳里,往年那個位置,月仍在院外山坡邊那叢竹梢上,月光浸滿下山虎露天的部分,和往年一樣光潔透涼。只是供桌上沒有軟餅,沒有兩尺高的金塔,沒有我們的書包,反比貧困的小時候零落平板許多。
我燃了香,跪下,仰臉望月,月在竹梢上輕輕搖晃,安寧清澈,我覺得有某些東西柔軟了,極像白發(fā)蒼蒼的阿嬸阿姆,閉眼長跪,對月絮絮傾訴一番。這片鄉(xiāng)土,對神靈虔誠而不迷信,順命而不服命,一代代秉承這信條,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人世在自我調(diào)和中又安寧又激情,又踏實又飛揚。
父親站在一旁,扶著屋墻,我感覺到莫名的羞怯,話沒法出口,極快地站起。
煙在月光里繚繞,淡近無痕,它像特殊信號,接通了那些堅信月娘的日子。
那樣的中秋,我跪下,抬頭呆呆凝視,相信月娘就在圓月里,衣帶飄飄,美貌又慈祥,必定用心聽我每一句話。我祈求一把手槍,祈求一雙新鞋,祈求長出神力……大姐二姐在一邊催,嚷著拿香的手酸了,我才看到供桌上的書包,想起最要緊的事,祈求月娘讓我把書念進(jìn)肚子,次次第一名,我想當(dāng)科學(xué)家,最少有愛迪生一半?yún)柡?。起身時意猶未盡。
插香時,我看到供桌上的水果、軟餅、糖果,目光被粘住,身子也粘過去了,母親把我扯開。或許,我會扭幾下,嘀咕幾句。然后,我會看見父親的目光,在月光里又硬又利,我的頭就低下去。
現(xiàn)在,我?guī)透赣H點香。父親跪下時,腳踝的折彎僵硬而艱難,我想扶父親一把,父親很快跪下去,動作有點猛,腳面往下壓時,身體歪了一下。月光下,我看見一絲痛爬上父親額角的紋路里,我雙手極快地縮回來,不知所措,父親不適應(yīng)我伸出的手。
我剛退開,父親已站起,扶了下供桌。
煙霧在父親面前繚繞開,他是否也想起某些東西。
拜月娘時,父親總是很快站起。
大姐二姐上過香,母親就為父親點香。在供桌前,父親沉默的臉和身體顯得柔和安靜,撲地跪下,肩背筆直,手肘彎出有力的角度。他把香舉一舉,起身,插香,動作干脆從容。我們不止一次猜測過,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父親向月娘說了什么。我相信是亮閃閃的新電鋸或威風(fēng)的臺式刨床,大姐二姐不以為然,但她們也吱吱唔唔,猜不出靠譜的東西。
今晚,父親仍是很快,或說是顯得很快,但失去了力度和棱角,腰背、手臂、動作都慌張凌亂。我真希望自己及時背過臉,或找個借口進(jìn)屋,讓他從從容容拜一拜,也許,他有很多話說的。
母親總是最后一個燃香,她緩緩跪下,半瞇眼,絮絮地,說了很多,聲音低如耳語,時不時高舉香,深彎腰,我們幾個對她的祈求極度好奇,但都沒能聽清。
如今,我能肯定,當(dāng)年母親念的肯定和家里每個人都有關(guān),大部分應(yīng)該關(guān)于父親,她上香后第一個動作便是偏臉看父親。
那時,上過香,父親仍在靠椅上躺著,月光淋了滿身。有時,會放錄音帶,多是那首鄉(xiāng)曲:一壺好茶一壺月……曲聲從屋里緩緩淌出,悠揚柔軟如繚繞的香。母親在父親身邊,有一句沒一句說著,有時,父親應(yīng)一兩聲,有時仍沉默。這不妨礙她說話的熱情,自顧自說著,末了再要父親一句回應(yīng),父親實在沉默得久了,母親便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催促。
我常想,那些年,年輕美麗的母親在月光下,該有怎樣的面容,母親自己知道么?父親一定是看到的。我大膽假設(shè)了這樣的情景,父親默默看著母親,他并沒有在聽,她的聲音已淡成她面影的背景。當(dāng)時,我們姐弟幾個坐在院子一角,對滿桌供品指點討論,時不時看看父親,看他是否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不規(guī)矩。他斜坐在靠椅上,面對母親,許久不動一下。
后來那些年,母親突然說到深圳。她抬頭看月,問,深圳的月是不是也這樣?人說那里燈比月更亮,是彩色的,月這么暗,在深圳可能就像一盞燈。母親的話異常地輕,近于自言自語。
自那次母親到深圳尋找父親,回來后,大姐說他們間關(guān)于深圳的話談了很長時間??缮钲诮K究遠(yuǎn),慢慢退出日子。與深圳相關(guān)的話再次被提起,是因為后來這城市時不時出現(xiàn)于寨里人的談話中,那些言語里,深圳比母親印象里那個又明亮幾十倍。特別是前巷的麗芬姐到深圳打工,只要回家,母親每天找她談深圳。
說起深圳,母親的聲調(diào)就變得異樣,再不是山澗般輕快,她說得很急,聲調(diào)昂揚,雙手迅速比劃,身子一躍一躍地。
父親看住母親,臉上有些僵,偶爾應(yīng)一句,語調(diào)低沉堅定。母親的聲音把父親的聲音蓋住,語調(diào)含了怨氣,我們已懂事,感覺到深圳的敏感。在那以前,這種情況是不可想象的,父親只要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母親就安靜。
記得那個中秋,母親對日子提了些想象和看法,父親不是沉默便是搖頭。母親語調(diào)高起來,語氣不對了。我們退出門外找伙伴玩,回來時,母親收拾著供桌,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親沒像往常那樣吃著軟餅,而是默默沏茶,屋里有些壓抑。我摸了塊綠豆糕,吃得小心翼翼,邊吃邊想父親母親關(guān)于深圳的話題說了多久,怎樣結(jié)束的。
事后證明,關(guān)于深圳的話題剛剛開始,從沒結(jié)束過。
我上第二次香,看看父親。父親說,我就不用了。
煙霧再次繚繞,三支香,有些零落。我抬頭看月,妻子看得到這樣澄澈的月么?對我的缺席,她怎樣解釋,她說她對父母保證過說服我一起去,甚至讓父親到岳父岳母那邊過中秋。我搖頭。她憤憤說,死腦筋!聲調(diào)語氣竟與母親如出一轍,我驀然一驚。
母親那邊的月呢,是不是如她所說,在城市絢麗的燈海中蒼白又暗淡,完全不值得她注意,她將擠在旅游景點里,淹沒于精彩的節(jié)目和興奮的人群中。
十
亮色傾進(jìn)屋子,明澈清涼,外面,鳥叫聲在風(fēng)扯竹梢的聲浪里起落、應(yīng)和,我擁著薄被,愣坐在床上,瞬間產(chǎn)生了錯覺,像回到多年前某個早上,赤腳跳下床,紅磚的涼爽讓人精神,走出屋,大姐在檐下剁豬菜,二姐在搖井邊洗衣,父親已出門,母親去澆菜,我該打掃屋子。那時,我從未想象過早晨可以以另外的面目出現(xiàn)。
現(xiàn)在,屋外是父親,時光飛弛,捕捉不到半絲痕跡。我下床,紅磚的涼讓穿慣皮鞋的腳底有些吃驚。
父親已煮好粥,桌上竟如小時候擺了咸浸烏欖和自炒花生,我感到莫名的安慰,好像從歲月中抓扯下某些東西。桌子一側(cè)堆滿自家腌制的咸菜、蘿卜干、咸雞蛋,還有鴨子,不知父親多久前就開始準(zhǔn)備。我看父親的腳,青草汁滲出紗布,腳踝包著的那一圈變成烏青色,腳背更腫了,他進(jìn)進(jìn)出出,保持身體的平衡顯得更為努力,卻說,開摩托沒事。意思要送我去鎮(zhèn)上。
我說,阿鎮(zhèn)兄要去鎮(zhèn)上,我搭他順風(fēng)車。我擔(dān)心父親的腳,想讓他隨我進(jìn)城,話出口卻成了這樣。
父親在門邊送我,一手扶著門框,整個人有點彎,有點縮,比印象里的他小了一圈。我轉(zhuǎn)頭,坐上阿鎮(zhèn)兄的摩托車。
我想,或許幾年后,母親在那片擁擠的熱鬧里倦了,會想起那些安靜清澈的中秋。她提了行李包,擠在回鄉(xiāng)的汽車上,朝記憶里的中秋趕。母親浸泡綠豆、攪拌糯米粉,包著軟餅,讓父親撥通我們的電話,交代我們早點回。供桌上,金塔由母親、大姐、二姐合力疊成。父親母親站在門框邊,肩并肩,把我們一個個送出門,一個個交代。
我們走之后呢……
或者母親也老了——我有時莫名地渴望母親老去——頰邊爬上皺紋的母親將重新接納這半座下山虎。那時,夏夜院里的靠椅會有兩把,一把母親躺著。母親會和父親一樣,變得沉默?還是會如之前,滔滔說著東家長李家短,講讓她欲罷不能的電視???父親會依然沉默?或是會與母親一起回憶某個日子的片段?一起聽那曲《一壺好茶一壺月》?
也許母親依然不滿意父親哪怕是最小的細(xì)節(jié),父親的沉默如石,她的怒罵任意拍打,火星四冒,灼傷父親,灼傷她自己。假如父親偶爾回應(yīng)一句,火星會砰地爆開,燃成大火,將怎樣收拾?
也許母親會在半座下山虎里懷念城市,在日子的細(xì)節(jié)里想起城市的細(xì)節(jié),每次對比都讓她茫然若失。懷念城市的母親和安心于下山虎的父親將如何相處?
我頭腦亂極了,關(guān)于父親母親,我無法把握,他們腳下,似乎叉開無數(shù)的路,如一把繩子,以發(fā)散的形式往未知處延伸。
汽車晃著,節(jié)奏單調(diào)均勻,我的思緒又拐點了。
明年后年,或幾年之后,我仍回鄉(xiāng)尋找中秋,帶了妻子,提了一起買的節(jié)貨,最像樣的回鄉(xiāng)形式。那樣的中秋,我將和父親品他留下的老茶,開著電視的時事頻道,交流我們自認(rèn)為極獨特實質(zhì)從大流的看法。
也有另一種可能,話題會進(jìn)一步深入,談起了某些家事,也許我有意無意觸碰了與母親有關(guān)的話題,屋里會突地靜下去,廣告聲和煮水聲變得尖銳寂寞,我會聽到父親壓抑著的嘆息,悄無聲息地拉長、纏繞,我們都有些無措……
或許父親會問起我的工作,我認(rèn)為這工作如我本人一樣毫無創(chuàng)造力,然而,父親賦予了它非凡的意義,它為他的男丁在城市撐出一片天。一想到父親可能想象他的男丁打拼出這片天,并創(chuàng)造某種燦爛,我便如芒刺在背。
父親極有可能聯(lián)想到我的男丁。我和姚芳結(jié)婚幾年,她在床頭貼了娃娃海報,緊靠結(jié)婚照,綻放著福氣的五官向我們提醒某件事。床頭柜幾本書的封面也是這一類娃娃臉,無心無事地微笑,笑臉邊寫滿關(guān)于科學(xué)、秘決之類的引導(dǎo)。我們躺在床上,對著這些微笑和引導(dǎo)心事重重。父親會怎樣提這件事,會怎樣小心翼翼,那份小心翼翼輕薄如紙,但掩飾不住厚重的焦急和疑慮。我將怎樣回答……
父親立在門邊送我和妻子,也許,小鐵門成了高高的門樓,父親親自做好、安裝的大門,有著讓人安心的厚重。父親身后是天井,然后是大廳。大廳那根大梁是父親千挑百選的,梁上、四檐的彩畫艷麗如錦,全是最吉利的潮劇故事。伸手房新刷的墻水泥香氤氳如煙,左邊伸手房當(dāng)飯間,右邊是父親的工具間。大門門楣石的神符是新貼的,父親終于完整了下山虎,謝過神靈,結(jié)束借住。這樣的事實我可以想象,卻無法完全想象對于父親的意義。
汽車拐了個彎,我的思緒打結(jié)了,父親如何完成下山虎?靠他突然接到的幾樁大活?靠大姐二姐的匯款?靠我這個男???
我額角濕冷,汗珠在密集地生成。
我坐直身,扯回思緒。我是如此想入非非,但想象力又如此貧乏,生活無限的可能性被我變得蒼白無力,所有的可能性也許全在我想象范圍之外。如今的現(xiàn)實是,父親的日子是一個人和半座下山虎,他腳受傷了;我回城時,姚芳到家了么?若未回家,我是否打電話?說什么?若已到家,我們又說什么?
我停止毫無結(jié)果的自問,昏昏沉沉任汽車帶著前進(jì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