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我的父親。唯一一次見過父親的眼淚，那日我穿著紅婚紗，跪別父母。說好不要流眼淚，快快樂樂把我嫁出去。他逃到墻角偷偷抹眼淚，這種含蓄是他的方式。

他是天資聰穎有志向的男子。念得高中成績優(yōu)秀，然而祖父有七個孩子，祖母的姐姐死去的時候又托付給他們兩個孩子，一家十一口，身為長子的他必須犧牲，輟學(xué)而成為最強壯的養(yǎng)家助手。做一切農(nóng)活并學(xué)習(xí)一門木匠的手藝，他顯然并不想一直埋沒在村莊里，于是拖家?guī)Э谌チ丝h城。

后來到了縣城，他卻因為生意要輾轉(zhuǎn)各個地方，總是很少在家里。但他是愛我的。小時候他喜歡把我舉得高高，我驚嚇得呀呀叫，一回到地面又講還要，他滿足我的小要求。他喜歡我，覺得我一點即通，然后他開始把我當兒子在養(yǎng)，給予厚望期待我的人生。從小灌輸?shù)睦砟睿且τ猩线M的心，這屬于一個男子的價值體系和格局。

其實還在很小的時候，在鄉(xiāng)下的時候，他陪伴我的時間，就會教我看雨聽風(fēng)，辨識植物。春天的時候，他會叫我去鄉(xiāng)間遠足，長途走到農(nóng)村鄉(xiāng)場上，去喝一杯茶，吃碗放了豌豆尖的酸辣粉，再走回來；夏天下雨的時候，他會帶著我，在小雨中去看荷，在大雨中也去看不同的情景，看荷葉在雨中翻卷，荷花在雨中挺立或者傾倒。

他持續(xù)做的一件事情，是讓我赤腳踩在泥土上。山野田間長大的孩子，她的腳下是廣袤肥沃的土壤，她赤腳立在土地之上，感覺到了力量。

他教會我要做誠實的人，不能為了逃避責(zé)任而說謊，也不能做違背道德的事情。像你從事寫作，就應(yīng)該不走任何捷徑的一日一攻，像樹一樣吸收陽光雨露，根系深深扎進土壤。他自己本身呢，也是勤奮而誠實，肝膽相照的性格，對他后來做生意有很多好處，是父親讓我們逐漸在縣城扎下根來。

他寫一手漂亮的字，遒勁而有力的行楷。他喜歡旅行、工作，嗜煙酒，從不娛樂，別無愛好。本質(zhì)上他是個格局遠大的人，有別于身邊普通人。他的心態(tài)一直很年輕。即將六十歲，到現(xiàn)在這個年齡，生活的激情仍然飽滿。

他教給我許多人生智慧。他講人生之初一定要耕耘出一片后方，然后要有膽有識有底氣開拓前方。前方輸?shù)靡粩⊥康匾膊灰o，因為你還有后方。后方能支撐你東山再起。他講人生要有大格局，小打小鬧沒意思。他講自己千句好，不及旁人一句話。所以要真善，經(jīng)受得錘煉的善。他講女人也要撐起半邊天，婚姻中一定要占得份量，婚姻才能長治久安。他講女孩子家要自重?？梢杂挟愋耘笥眩迩灏装?，坦坦蕩蕩。他講一個人生下來就應(yīng)光耀門楣。這是使命之類。在我的少年時期，他用他的思想在我的腦海埋下了種子。他把智慧傳給我，然后我踐行。人生而不同，成長過程中也會養(yǎng)成各自的習(xí)慣與癖好，而如果將這些種種照單全收將錯就錯的話，人就能具備大樹那般動人的力量。

逆境的時候，他對我說，你不會在別的地方找到良善，你必須在你自己的內(nèi)心找。如果你自己是好的，那么無論你去哪里，都會是好的，不管別人批評或贊揚，你仍然會是好的。

他贊同我的生活態(tài)度，要做就做最喜歡的事情，然后竭盡全力把它做好。人生有時候就是這么簡單。就像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被雇傭去干銷售、文員、清潔工之類的事情，僅僅為了謀生，他們做得不得章法，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他應(yīng)該聽到內(nèi)心的呼喚，造出內(nèi)心的格局，并鍥而不舍去實現(xiàn)它。

他經(jīng)常告誡我，作為一個寫字的人，要把兒女情長的小小情懷變成更大的格局，化成對人類的悲憫。謙卑而敏銳地生活，在心中發(fā)酵，寫出力度的情懷與文字，這是一個寫作者的使命。

父親講了許多許多，我都記在了心里。

如今父親見老了，皺紋飛上了他的兩頰，深深淺淺。他變得像孩子一樣，喜歡交談，有好的消息會打電話給我，有不好的消息也會電話我。也可能只是因為想我，就想跟我分享。仿佛我就在他身邊。我與父親無話不談。只是如今愈來愈多愿意分享好消息給父親，而不好的情緒自我消化。不想徒勞增添他的憂慮。

每次我回故鄉(xiāng)，父親一定燒了一桌拿手好菜，看著我們吃，他就涌出幸福的笑容。他喜歡和晚輩喝茶聊天。他思想開闊，卻一直有一顆不愿老去憧憬有作為的人生的心。只要他琢磨著要進入一個領(lǐng)域，他以十二分的努力要達到最好。天邊有薄薄云層。空氣里有食物的香氣圍繞。你知道嗎，就在剛才想起父親月底抵京，一個禮拜的時間。他還沒有到來，我就已經(jīng)想到他離開京城回故鄉(xiāng)時戀戀不舍。無端地，為這分別而哭泣，止不住地抽泣。我們相伴的時間是這樣的，越來越少?？墒俏覀兠總€人都無能為力。我們相伴的時間總在一分一秒地減少。

父親，如果有來生，還做你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