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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11 11:56:27張霞
齊魯周刊 2014年26期
張霞
女人的道德總是連接著情欲。林四是我所見過的第一個“道德敗壞”的女人。
關(guān)于林四的“聽說”是于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鄉(xiāng)村。林四在所有午后納著鞋底納涼的女人口中罄竹難書。印象最深刻的一條是：她不吃食物。
據(jù)說上世紀80年代，林四開始相親，并和每個相親的男人達成情欲關(guān)系，然后拒絕任何“人間食物”——在那個貧瘠的年代，無數(shù)精壯木訥的莊稼漢子賣光了自己滿囤的糧食，背著整袋整袋的面粉和豆米為她換來柔軟噴香的蛋糕和奶油。
林四只會選擇在傍晚低著濕漉漉的發(fā)梢，到沿街的槐樹下小坐，手指把雞蛋糕上的焦糊輕輕捏掉，小塊小塊送進喉嚨克化，然后踩著女人的唾液與嘲諷離去。
林四換掉了無數(shù)男人，每每有人望著掏空的倉底要求結(jié)婚，林四便決絕而去。有幾次林四被男人兇悍的母親打破頭臉，依舊無可挽回，依舊有男人前仆后繼。
有個中年男人是林四常年的“供貨商”，有家有室，林四照收不誤。有一年男人又遇見一個小林四，蛋糕送了沒半斤林四堵在門口將小林四打個花容失色。男人賠著笑臉，連連聲稱“我和她沒什么，沒什么?！别埵侨绱?，林四還是“包養(yǎng)”了一個讀書考大學(xué)的男學(xué)生，雞蛋糕成堆往學(xué)生屋里送，又要來錢物送他讀書。
中年男人堵住幾回，把林四家砸的粉碎，林四和學(xué)生躲在里屋不肯出聲。最后男人不再踏門，學(xué)生也遠走高飛。林四還是林四。
故事聽了十幾年。每個傍晚我蹲在故鄉(xiāng)門前的柳樹下，看著騎著木蘭摩托的年輕女子妖嬈而過，便猜測“這個是不是林四？”林四是所有鄉(xiāng)村姑娘童年想象里的風(fēng)情和冶艷。姑娘們看著紅的花的絲巾棉襖，往往就會忘了母親們的道德評價。
初中二年級，輟學(xué)的鄰居姐姐突然來敲我的窗沿，把我從床上喊下。窗下是個巨大的地瓜窖子，我們鉆到窖口，姐姐跟我竊竊私語。她從大城市遠道而返，在遙遠城市的一個國道上做三陪小姐。
姐姐詳細的告訴我，眉毛是如何剃成細條，臉龐要如何涂滿雪白，眼睛綴成閃亮亮，睫毛可以又彎又翹，最后唇瓣上一定要涂上一抹鮮紅。她說“人人都叫我劉小姐。劉小姐、楊小姐、沈小姐、陳小姐……站成一排……”。在她紛飛的敘述里，“劉小姐”這個辭藻咂摸在我的唇齒間，竟也有些發(fā)亮的光彩。
童伴的敘述很快被推開窗子的母親打斷，母親怒氣沖沖的喊我：“你在干什么？你寫完作業(yè)了嗎？”
少女時代的我伴著各種算術(shù)幾何成長，當時我掌握一種天賦，所有題目在將近看完時就能心算出答案。父親母親站在我身后，看著我的速度，有些惱怒：“都對了嗎？”翻一翻教材后的答案，果然全對。
每個傍晚我搬著小板凳坐在晾臺上算數(shù)字，身后是一堆家長帶著孩童嘖嘖圍觀。數(shù)字飛馳完父親也會允我看一會《希臘童話》或者《天龍八部》，看到葉二娘我會想“林四是不是這樣子？”，看到海倫我會想“林四會不會長這樣？”
第一次真正見到林四在18歲，那年我考上名校。父親帶我去離家十幾里的水庫吃羊肉喝啤酒，之前我還沒喝過酒。
飯桌上是一堆中年男人，叔叔大爺輩，人人夸我贊我，親切的往我的碗里堆放最好吃的羊腿和羊臉，又細心的給我點上大堆牛奶、飲料，沖我父親敬酒，恭喜他。那是一位叔叔小兒子的滿月宴，半個小時時間里竟吃成我的狀元宴。
宴席吃到一半，有女人沖了進來。事過很久我才知道那就是林四。女人身材粗壯，頭發(fā)燙成干枯的雞窩，眼眶涂抹的青黑，滿是皺紋的臉上鉛粉填滿溝壑。女人沖上去揪住叔叔頭發(fā)毆打，被推搡在地，盤在地上又哭又罵，又被一堆人拉拉扯扯試圖架出屋門，毆打撕扯中撕破了胸口的衣襟、撕掉了幾縷頭發(fā)、撕出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父親找人把我送回家，等車的過程中我聽見滿屋的男人又笑又罵，好像看見了什么最可笑的笑話。
很快我就去了遙遠城市的學(xué)堂，后又見過幾次鄰家姐姐，也早是腰肢粗壯的樣子。聽母親說林四一直在公路邊開著一家羊肉館，羊肉煮的都是沙子和腥膻，有男人過來，帶到屋里，羊肉和人肉搭售著也就賣了。
去林四家吃羊肉是附近幾個鄉(xiāng)村的最大禁忌，恐是要被婆娘鬧個雞飛狗跳。不過母親說：“林四最改不了的是禍害年輕后生?！豹毆氉x書郎，林四不但不要錢糧，還常常半夜端著羊肉前往。
我問過很多次：“她怎么不結(jié)婚？”母親撇撇嘴：“她吃得了這個苦？享得了這個福？”我很迷惑，“她現(xiàn)在不也是受苦？結(jié)婚有什么苦和福？”母親說“你不懂?！?/p>
韓國導(dǎo)演金基德的電影《空房間》恰好講述的就是婚內(nèi)女人的苦與欲。電影中無所事事的青年泰石靠挨家挨戶發(fā)傳單維生，有一天泰石在一所房間中看到一個幽靈般生活的女人善華。善華充滿哀怨和絕望的眼神一直縈繞在泰石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似乎在祈求別人將自己帶走。通篇女主人公只有三句對白——“?。 ?、“我愛你”還有“吃飯了”，而男主角更是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語。愛情仿佛就是拯救，相愛就是為了“帶走”。依據(jù)全無，夢幻迷離。
原因我問過很多次，又想過很多次。為什么愛？
茨威格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講述的最細致又美麗：“我愛你，與你無關(guān)”。女人大多是“愛著一個和自己的愛情毫無關(guān)系的人”。這里面有弗洛姆的“影子人格”，有弗洛伊德的“代償”，有微妙的補償和歸屬，有無力里的掌控和想象，有自我的實現(xiàn)。也有另一個自己的表演。
從杜拉斯到張愛玲，女人多為愛情表演家。
“所以我認識的女孩女人，從十幾歲到幾十歲的，個個都像是職業(yè)戀愛家，每天翻來覆去。世界充滿愛，世界充滿馬景濤和劉雪華！”劉瑜在文章里說。
按照劉瑜的理論：“愛情的偉大之處在于它可以遮蔽一個人存在的虛空。愛情除了偉大的化學(xué)反應(yīng)，還因為成本很小，是‘進入門檻很低的戲劇。如果要以做成一個企業(yè)、創(chuàng)造一個藝術(shù)品、解決一個科學(xué)難題、拯救一個即將滅絕的物種來證明自己，所需才華、意志、毅力、資源、運氣太多，而要制造一場愛情只需兩個人和一點荷爾蒙而已?！眅ndprint
人人需要“出軌”。牛頓背叛了宇宙的認知開拓出新世界的物理學(xué)理論，華盛頓背叛了傳統(tǒng)政治締結(jié)了偉大的民主美國，釋迦牟尼背叛了整個物質(zhì)世界創(chuàng)造了無垠的精神世界。
“出軌”其實沒有高下，但是有價值區(qū)分。從林四到鄰居姐姐到《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我所見過的當下的中國女人，大多困頓于情欲和世界，希望用情欲的流浪來背叛、來創(chuàng)造。這里面有她們的無所依靠，也有她們的心高氣傲。
“情欲中的女人看透了世界之平庸，但無力超越這平庸。她們無力成為‘我，但又不屑于成為‘她。她們感到痛苦，但是真的，連這痛苦都很平庸。”
田沁鑫拍《青蛇》，青蛇可謂是女人情欲的巔峰化身，她口口聲聲說“法海，我要和你睡”。法海修出離道，誓要擺脫這輪回之苦，中間有對青蛇“誘僧”的心智動搖，有苦行的無欲無情和不可回頭，及至雷峰塔倒塔下無白蛇卻是佛祖舍利。法海大徹大悟，“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青蛇亦要投胎人間。臨走前法海告訴青蛇，“你去了不要只想愛與不愛，否則會失去做人的因緣?！鼻嗌哒f：“我愛你，與你無關(guān)?！狈êＲ宦曢L嘆，“等我回來再為你傳業(yè)授道。”
田沁鑫講，戲劇演到這段，所有的女人潸然淚下?；橐?、塵世中的女人，總算流出一點夢幻柔軟的淚水，這像一張手撫摸了她們的欲海情傷?？墒欠êＪ且獊斫o青蛇為師為依靠嗎？青蛇只是眾生之一，真正要回歸的溫存其實是眾生平等的道義精神和佛法義理。
我很愛女人，可我更愛自由。女人為什么熱衷情欲和受苦？絕望其實是自戀的一種形式。痛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正如通過生病，我們突然感受到我們的身體的存在。
愛不重不生婆娑。婆娑世界除了空空和忍土還有什么？貪嗔癡毒才是情欲。對于很多女人來說，性之所以成為一個轉(zhuǎn)折點，就是從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那一剎那，她開始確立了對他的“人民民主專政”。
比一個納粹的愛更難理解的，是愛的納粹性。說白了，我們的“出軌”和受苦都不是因為愛而去忍受痛，而是通過痛才能感到愛。存在感總是與痛感聯(lián)系在一起，而安全背面其實叫做麻木。
白蛇受苦，青蛇亦受苦。白蛇有自己發(fā)福氣，青蛇有自己的理想。但筆者信奉，如果一個人可以愛智慧靈感，才是真正的愛。
以前一個朋友寫過一首詩，《一個人要像一支隊伍》。我想象文革中的顧準，獄中的楊小凱，在文學(xué)圈之外寫作的王小波，就是這樣的人。懷才不遇，逆水行舟，一個人就像一支隊伍，對著自己的頭腦和心靈招兵買馬，不氣餒，有召喚，愛自由。可求的只有你自己，你要俯下身去，朝著幽暗深處的自己伸出手去。
一個自由的人注定是一個精神上的孤兒，無依無靠，除了自己的頭腦和心靈。
劉索拉等中國女權(quán)們總要求女人們有情欲之外有文化。到底什么是文化？那不是書本、知識、學(xué)歷——是自己的隊伍——無比脆弱因此無比強大，眼里有通向神的道路。
（本文作者為齊魯周刊首席編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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