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英

1

從我記事起，家里的糧食總是不夠吃的，爹娘起早摸黑地干活，還是填不飽家里幾個嗷嗷叫的孩子。所以我每次看到街頭糧站主任的婆娘扭著肥厚的屁股，炫耀著曬花生豆子什么的時候，我的眼睛里就會冒出狼一樣的綠光。

在我的怒火攢到一定的極限時，我決定為家里做點(diǎn)什么。

那天我看著主任家大門上著鎖，我就知道機(jī)會來了。

我沿著堤壩摸到主任家后院外，從圍墻上翻了進(jìn)去。我輕輕地用鉛筆刀撬開了門閂摸到里屋，幾乎沒花什么力氣就找到了一大袋花生，我用小布袋裝了滿滿一袋花生，然后我的視線被那個有著黃澄澄牛頭鎖的抽屜吸引住了。我徑直走向那個小抽屜拉了一下，沒開。我用小刀頂住栓子，使了點(diǎn)勁一掀，抽屜就拉開了。里面有一疊不同面額的人民幣，我從來都沒見過這么多的錢，激動的心都差點(diǎn)跳到嗓子眼了！我沒敢數(shù)，抓起來一古腦兒塞進(jìn)口袋。

我提著袋子順著原路返回，翻上圍墻正準(zhǔn)備往下跳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你，誰？”同時我的腳后跟被人一拉。

我猝不及防一下子掉了下來，那人來不及躲閃，被我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砸到身上。我扭過臉驚慌地看過去，是主任家的傻女兒香秀！她兩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張大了嘴準(zhǔn)備喊人，我頭嗡地一聲響，不能讓她喊出聲，她要一叫，我就完了。

我來不及多想，直接用嘴巴堵住了她的嘴。一剎那，一股神奇的電流通向了我全身，那是一種很奇妙的酥麻麻的感覺，以至于我竟然忘記了害怕，趴在她身上沒有動彈，時間定格在那一秒！

香秀的臉一下漲得通紅，她沒有反抗，呆呆地保持著那個尷尬的姿勢。僵持了一會兒后，我率先回過神來，然后我扔下花生袋落荒而逃，幸運(yùn)的是身后的香秀沒有呼叫。

回到家里我的心惴惴不安，我偷偷數(shù)了懷里的人民幣，足足有五百多塊，可是我心里沒有一絲愉悅，反而覺得捧著的是個燙手的山芋。我趁著夜里家人睡熟了，把錢用油紙袋包好埋在后院的絲瓜藤下面。我抱著一絲僥幸的心態(tài)，沒有出逃。因?yàn)槲抑老阈阈〉臅r候發(fā)高燒燒壞了腦子，傻傻呆呆的，囫圇話也說不出一句。她未必能認(rèn)出我來，就算認(rèn)出來她也不一定能說得清楚。

主任家第二天鬧開了鍋，派出所的人也去了。不過那時候科技沒那么先進(jìn)，也沒有采指紋什么的。香秀嚇得更傻了，問什么話也不說，我躲在看熱鬧的人群后面長長出了口氣。一連幾天，主任婆娘拿著雙破拖鞋在街上又哭又鬧地要打人，街坊們則多少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看著戲。

2

那天夜里，我在夢中驚醒，夢中有個女孩溫柔地對著我微笑，我看不清她的模樣，只記住一對飽滿溫潤的唇，醒來后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巴掌。我借口學(xué)業(yè)緊，搬到了學(xué)校的集體宿舍里住。其實(shí)我是怕去學(xué)校的路上碰到香秀，被她認(rèn)出來。每次經(jīng)過香秀家門口我都是膽戰(zhàn)心驚，好像那里埋著地雷，隨時會被我引爆。

周末回家，我去河邊挑水，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香秀坐在碼頭，她挽著褲腳腿放在水里。我當(dāng)時想馬上掉頭走開，可是又怕挑空桶回家被娘罵。我硬著頭皮繞到碼頭的另一邊。我一邊把桶放下去打水，一邊偷偷地拿眼去瞄香秀。她手里捏著一塊花手帕如癡如醉地哼著歌，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來，她手上的花手帕飄到河里。她有些急了，彎下腰伸手去撈。手帕順著河水飄遠(yuǎn)了，香秀手沒夠著，一下栽到河里。

我吃了一驚，馬上扔下桶捏著扁擔(dān)往那邊跑，跑著跑著，我的腳步慢了下來，因?yàn)槲伊粢獾竭@個時候河邊并沒有人！我腦海里一直有個聲音在響：她淹死了，你的秘密就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了！淹死她！

我眼睜睜地看著香秀在水里拼命掙扎著，在她又一次努力浮出水面時，我看見她驚慌無助的眼神投向了我，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一下，然后我一咬牙跳了下去。

我費(fèi)盡力氣把香秀拖上岸，她濕漉漉地趴在石頭上嘔吐起來。我趕緊拾起水桶準(zhǔn)備溜走，一抬頭，香秀烏黑清亮的眼睛正定定地看著我，然后她說了一句讓我悔斷腸子的話：“我，認(rèn)得你！”

在我糾結(jié)著要不要離家出逃的時候，主任領(lǐng)著香秀堵在了我家門口?？此麧M臉的笑意和提來大籃子水果的樣子，倒不像是興師問罪來的。香秀低著頭用手指絞著辮子一直都不說話，主任竟然跟爹提起，糧站缺個臨時工，時間長了可以轉(zhuǎn)正的，問我有沒有興趣。

爹娘聽了歡天喜地。要知道那年月糧站可是個肥缺，多少人擠破腦袋想進(jìn)去，更何況我本身就不是讀書的料。所以，當(dāng)我爹知道我拒絕了主任的好意，勃然大怒，提著棍子追著我滿街跑。

3

這之后，我的冬天來了。首先是我意料中的落榜，然后，還有香秀在我的身邊如影隨形。那天，我正在給弟弟妹妹搖頭晃腦講灰姑娘的故事，突然被一陣咯咯的笑聲打斷了，一回頭她正一手托著腮坐在我身后，另一只手指著我嘟噥著：“王子，王子，呵呵！”

香秀毫不避諱自己對我的好，總是執(zhí)拗地把她認(rèn)為好吃的好玩的東西硬塞到我的手里。而我則在眾人戲謔的笑聲中，對這項(xiàng)殊榮感到無地自容，畢竟被一個傻子喜歡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我總是千方百計地躲著她，卻徒勞無功。

爹娘對香秀是默許了的，因?yàn)楦F怕了，攀上個有錢的親家是個不錯的選擇，更何況香秀除了人傻一點(diǎn)，模樣其實(shí)也還是過得去的。

再后來，鎮(zhèn)上有人成親時，香秀便極喜歡去湊熱鬧，她看著穿嫁衣的新娘時，眼神充滿崇拜的，一臉的向往！這時候她便會熱切地在人群中搜索著我的身影，而我則嚇得趕緊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沒過多久，香秀家出事了。那天，香秀獨(dú)自在家里看著一歲多的弟弟時，聽到門口娶親的喇叭聲，便追出去看，一跟就走遠(yuǎn)了。等主任婆娘打完牌回到家里，看到兒子正歪倒在炭盆邊上，當(dāng)場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香秀的弟弟被燙傷了大面積的皮膚，主任家的錢開始源源不斷地往省城醫(yī)院送去。主任婆娘對香秀的怨恨深入骨髓，香秀的親媽死了她是繼任，原本還裝著幾分假惺惺，現(xiàn)在偽裝也撕掉了。避著主任她一邊極盡惡毒的言語咒罵，一邊狠狠掐著香秀的胳膊和大腿，傻香秀不會躲，而且呆呆地一聲也不哭。

一天夜里，我的窗戶被人敲響了，我披衣起來，是香秀。她急急地說：“王子，我走，帶我！”

我訕笑了一下，心想帶傻子走？我豈不是比傻子更傻？我可不想成為全村的笑柄。我沒好氣地扯了扯破舊的牛仔褲：“我不是王子！見過穿這么寒酸的王子嗎？我沒錢，帶你去外面喝西北風(fēng)??？”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懂我的話，只想盡快打發(fā)她走。

主任婆娘聞訊來拖香秀回家，香秀邊掙扎邊回頭看我，眼神盡是悲哀無助。

我把油紙包挖出來偷偷扔回主任家的院子里，我所能做的只有這么多了。繼母再狠，香秀畢竟還有親爹，也不至于會有什么嚴(yán)重的后果。我在香秀來找我的那一瞬間便打定了主意，遠(yuǎn)走他鄉(xiāng)，擺脫這個傻子的糾纏。

4

得到香秀的消息是我到外地的第二個月，勉強(qiáng)站穩(wěn)腳后便有發(fā)小來投奔我。閑聊中發(fā)小告訴我香秀沒了，他的語氣輕描淡寫。我聽了卻渾身一震，連忙追問為什么？發(fā)小說主任婆娘在香秀枕頭底下找到一個油紙包，里面包著上次失竊的錢。

都說瞎子見錢眼也開，這傻子也知道愛錢??！主任婆娘又哭又罵，直嚷著說家賊難防。香秀頭一次像個真正的瘋子樣發(fā)了飆，她把主任婆娘推倒在地上，搶回油紙包死活不松手。

氣急敗壞的主任婆娘很快就給香秀找了個男人，說是要把這個禍害嫁出去，男人大她十幾歲還有點(diǎn)殘疾。誰也沒想到傻子香秀竟然那么有個性，在成親的前一天趁人不注意投了河。

我的心如撕裂一般的疼痛起來，隱隱猜到香秀搶油紙包可能和自己有關(guān)。我眼前浮現(xiàn)出香秀來找自己時悲哀無助的那個眼神，或許我的無言拒絕成了壓垮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把她從那個混沌未開的世界領(lǐng)出來，給了她希望，卻又絕情的消失，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是不是還在期待著她的王子出現(xiàn)？

我只能祈禱在另一個世界，她能找到真正疼愛她的王子，生活得幸福無憂。而我將背著這個精神枷鎖，直到永遠(yuǎn)。

（責(zé)編/鄧亦敏 插圖/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