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欣,男,1989年生,廣西鐘山人,曾在《廣西文學》發(fā)表小說若干篇?,F客居南寧。
一
唐家把聘金提高到了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元六角,王婆說。仿佛是一路跟著我來的,我的后腳剛走進家門,她的前腳也跨了進來。她踩到了我的腳后跟,把我的鞋幫子都踩下來了,讓我不由得打一個踉蹌。她連忙捏住我的雙肩,說小心點。仿佛責任完全在我。
母親正在熬藥。用幾個磚頭壘成的小灶就在天井,火候不太旺,藥煲卻蒸氣騰騰,快要把蓋子沖開了,藥味彌漫整間屋子。一跨進屋,王婆就馬上捂住口鼻。但是無濟于事,還是一連打了兩個噴嚏。她捏了捏鼻子,使勁吸了吸,笑容可掬地迎向母親。天氣回南,衣服數十天都沒辦法晾干,母親的外衣穿了一個星期都不敢換,一個星期前被藥弄臟的漬跡仍清晰可見。王婆一眼就認出這塊巴掌大小的漬跡,一個星期前,她也是這樣突然闖進我們家,正在端藥的母親嚇了一跳,手一抖,碗一傾,藥就泄了下來。她看了看這塊熟悉的漬跡,猶豫了一下,重復自己的話道:
“唐家把聘金提高到了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塊六角?!?/p>
母親雙目無神地望著她,愣在灶前,一動不動,似乎聽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我把書包背進廳屋,扔在沙發(fā)上,發(fā)出了“啪”的一聲響。母親隨即望向我,責備道:
“做死了你?不想讀書明天就別去上學了!”
話落,又把臉轉向王婆。王婆的笑容依然如故,仿佛她就是一個笑面人,永遠都是這副表情似的。我撇了撇嘴,就去開電視。要看的動畫片還沒到,電視亮后,是一則則可以倒背如流的廣告。我盡可能把聲音關小,小到幾乎聽不見為止。
應該是聽到了樓下的動靜,父親沿著竹梯走了下來。和母親一樣,他的衣服也已經一個星期不換了。不過,他身上要干凈得多;只是,一臉憔悴,眼角的黃色分泌物清晰可見。他看了看我,也面向天井里的王婆和母親。王婆又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說話時透著滿心的喜悅,好像這筆錢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父親和母親對視了一眼,轉身往沙發(fā)方向走。母親看出了他的意思,也走進廳屋。王婆跟在母親身后,他們坐在沙發(fā)上,她也在沙發(fā)跟前的椅子上坐下。父親從我手中搶過遙控器關了電視,說:
“到外頭和別人打四角板去!”
我看了看他和母親以及王婆,很不情愿地從墻柜取下一沓四角板,走出家門。
一個小時后,我把所有的四角板都輸掉了,回到家時,王婆已經不在。母親把飯做好了,父親又沿著竹梯從樓上走下來。母親做的是清炒菜心和酸菜。春節(jié)過后,家里一直沒買過肉菜,一日三餐都是蔬菜和酸菜。席間,所有人都不說話,都只顧埋頭吃飯,直到父親去盛第二碗飯回到餐桌,母親才打破這種寧靜。
“六萬六也不少了,治小美也花了六萬多。以后還得繼續(xù)花,也不一定能治好!”整個說話的過程,她都只是垂著頭看碗里的飯。
父親只是抬起頭看了看她,沒有搭她的腔。我也抬頭看了看他們,雖然聽不太明白母親的意思,但也不敢多問,埋下頭繼續(xù)吃飯。
飯后,父親又沿著竹梯爬到樓上。他提著一個小竹籃上去,竹籃里是半碗米飯和一碗母親剛熬好的藥。我已經一個多月不上樓了,也想上去。但這需要得到父親的首肯。當他爬上去時,我仰首對父親說:
“爸爸,姐姐是不是快要死了?我也想上去看看她!”
誰知,他勃然大怒,咆哮一般,說:
“哪個跟你說姐姐快要死了?滾一邊去,上來做什么?!”
我撅了撅嘴,在沙發(fā)上坐下。
翌日,天氣終于有好轉的跡象了,一起床,就可以看到微弱的日光。母親一如既往地早起,我被她叫醒時,她已經把飯菜做好。父親對姐姐寸步不離,即使是晚上,也是趴在姐姐床邊的。把我叫起床后,母親沖樓上喊道:
“吃飯了!”
于是,樓上開始發(fā)出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直到我把臉洗好,父親才走下來。他的頭發(fā)很亂,胡子拉碴,整個人看上去沒精打采。他似乎還沒有完全醒來,愣在竹梯旁,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母親說:
“鍋里還有熱水?!?/p>
他這才走進廚房,盛水刷牙洗臉。洗完,也用洗臉盆盛些熱水到樓上,等我和母親的早飯吃到一半,才又走下來。
母親沒有再給姐姐熬藥。把姐姐的洗臉水端下樓倒進天井,看到藥煲底下的小灶全是冷灰,父親突然發(fā)現敵情似的,不由得一怔。他走過去掀開煲蓋,里頭只有一團烏黑的藥渣,冒出一股令人猝不及防的寒氣。
“都哪個更(方言:什么時候)了,你還不熬藥?!”
母親停下碗筷,看了看他,一聲不吭,又繼續(xù)吃飯。
“你還只顧著自己吃,還不快點拿藥來熬?!”
母親不僅不停下碗筷,而且把吃飯的速度加快了,一個勁地刮,落了一地的飯。父親從來沒見過她的這副樣子,瞠目結舌地望著她。只見母親三下五除二就將飯刮完,刮完后連嚼都不嚼就咽下去。她把碗筷拍到桌面,站起身望向他,說:
“要熬你自己熬去,我可沒有那個閑工夫!”
言畢,轉身走進房間。
父親終于惱羞成怒,頓了一下,把身子挺直,罵道:
“肏你娘的爛屄,什么意思呀你?!”
大步流星地沖進來,拽住她的胳膊。她頓時戛然而止。她要把胳膊彎回來,力氣卻沒有他大,抽不開。父親繼續(xù)逼問:
“你跟我說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
母親見胳膊抽不回來,也只好暫且罷休,轉過臉回答:
“我的意思很清楚,我以后不給你女兒熬藥了,要熬你自己熬去!”
父親使勁一扯,把她扯得往后踉蹌了好幾步,臀部猛地撞到了神臺,把神臺上的香爐都震歪了。父親說:
“你最好放明白點,別以為我的女兒治不好了,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母親不再說話,把腳跟站穩(wěn),便走回房間。
二
唐杰死了半個多月了,一直沒有下葬,尸體早已發(fā)出臭味。這是我的同桌甲弟說的。甲弟和唐杰同村,不僅如此,每次上下學,唐杰的家門都是他的必由之路。他說,他每次從唐杰的家門走過,都會捏住鼻子,屏住呼吸,同時把步伐加快。半個多月過去,唐杰家的挽聯還沒有撕開,依然完好無損地掛在門的兩邊。甲弟說,挽聯的上下聯分別為:金榜題名學未就;英年早逝天地悲。橫楹是:天地同悲。除了挽聯,門楣上頭還掛著一面圓鏡,鏡上纏著白練。白練總是喜歡隨風舞動,在鏡面上掃來掃去,仿佛要把鏡面的灰塵掃干凈。
甲弟問:“你姐姐死了沒有?”
“你姐姐才死呢!你一家人都死了!”
我一個上午都不再和甲弟說話。
我也曾去過甲弟家,從唐杰的家門前走過兩次。甲弟家和唐家是鄰居,兩間屋子只有一條手掌大小的縫隙之隔。唐家是一幢三層的水泥樓,房子裝修得格外搶眼,所貼的瓷磚為紅褐色,看上去儼然一口巨大的棺材。甲弟家卻是一間瓦房,上半截還是用土坯壘上去的。那才是半年前,但我還不知道唐杰。我問甲弟,為什么他鄰居家的房子裝修得那么漂亮。他不屑一顧地回答:
“他的大兒子挖礦時死了,賠了好多錢。”
和乃兄一樣,唐杰也死于意外。他是被摩托車撞死的。摩托車司機把車開得鬼快,一撞就把他撞出數米開外,跑過去看時,他渾身都是血。摩托車司機當場就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是一個中年男人,剛和自己的女兒通過電話。他的女兒在北方念大學,差不多畢業(yè)了,但是被查出欠學校一萬多元的學雜費。后來才知道,校方沒有弄錯,是她的女兒把后三年的學雜費全都花在了不該花的事情上。他勃然大怒,沖電話那頭破口大罵,罵得很難聽,他女兒很快就掛電話且關機了。他說,他之所以開那么快,是因為他還在生氣。但是唐杰的父親沒有把他的話當一回事,直想抓起他的衣領揍他,卻被警察拉開了。
他說:“我只有兩個兒子,兩年前已經死了一個了你知道嗎?你這是讓我斷子絕孫!”他伸出三個手指頭,又說:“三十萬,一分也不能少!”但是半個多月過去,案子還沒有判下來,能不能賠這么多,待定。
唐杰是市一中的高才生,半年前考上的,期末考試全班第一名,年級第七名,已經開始考慮以后要去南大還是廈大。不成想,周日下午難得一次出校門,想去網吧下載些學習資料,還沒走到網吧門口,就賠了命。他哥哥死時,礦老板也是賠償三十萬,其中二十五萬用于蓋建和裝修房子,剩下五萬則存起來,讓他上大學用。他的父親說:
“別說是名牌大學,就算是三流大學,我也供你到畢業(yè)。”
唐杰出事的消息傳來時,唐父差點沒有昏過去,第一時間趕到醫(yī)院。還沒來得及搶救,唐杰就沒氣了,等他趕到醫(yī)院,已經推進太平間。
“他爸哭得差不多死了。”下午,甲弟一回到學校就對我說。
我已經把上午的事忘記了,將信將疑地望著他,說:“沒聽說過哭也會死的。”
他說:“他哭死了你就懂錯了?!?/p>
我說:“他死了關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弄哭的?!?/p>
他說:“哪個說不關你的事?你姐姐病了那么久都不死,死了的話嫁給唐杰,他就不哭了。他不哭,就不會死了。”
我打了他一拳,又一個下午不跟他說話。
姐姐好像真的差不多死了,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脾氣也越來越壞,動不動就罵人。我放學回家要拿四角板出去和別人打,他馬上喝道:
“就曉得玩,難怪那么沒出息,做作業(yè)去!”
我撅著嘴說:“老師沒布置作業(yè)?!?/p>
他一個巴掌就扇過來,把我的牙齒都打掉了。還好,那顆牙齒已經松了好幾天,遲早要換的。盡管如此,我還是摸著臉哭,邊哭邊做數學題,直到吃飯為止。
第二天,父親到圩里買藥去了,我中午放學回到家,他的摩托車已經不在天井。我想看看姐姐。我偷偷爬到樓上,看了就下來,他應該是不知道的。姐姐不可能告訴他。姐姐已經不會說話了。我站在竹梯下往上看。樓梯口是那么小,只能鉆進一個人,仿佛專門用于藏人的。樓上暗得令老鼠膽大妄為,一只只有三跟手指那么大的小老鼠不停地往下面探腦袋,看見我了也不害怕(也許沒看見,鼠目寸光的說法可能不是捕風捉影的),正準備沿著梯子爬下來。我使勁跺了一下地板,它不由得嚇一跳,險些掉下來,連忙跑開。我往門外看了看,除了一只正在覓食的小母雞,門外什么東西也沒有。小母雞似乎意識到了我在看它,也舉起腦袋,四下打量,最后看進屋里,仿佛也看見了我,懷疑我會對它進行突襲似的,腦袋側上側下,盡可能把我看得更清楚。我跑出去把門關上。它隨即像驚弓之鳥一般,叫著撲著翅膀逃之夭夭。門外沒有人,關好門,我就走回來,再往樓梯口瞧了瞧,便爬上去。
樓上彌漫著一股霉味,還有一股老鼠的屎尿味。姐姐躺在床上,瘦得像只螳螂,或者比螳螂還瘦,瘦得腦袋都變小了,臉上只剩下了一層皮,顴骨高得把眼睛深深地陷下去。我站在樓梯口望著她,一直不敢繼續(xù)向前,生怕父親突然回家,來不及跑下來。但是父親的摩托車聲遲遲沒有傳來,我又一次次得到鼓舞,終于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到姐姐床前。姐姐的臉色白得像面反光的鏡子,有些刺眼。我喊了她一聲姐,問道: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只是睜著眼睛看我,想回答,卻連嘴巴都張不開。
我又說:“姐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說過要考上大學的。你說過要嫁到大城市里去,接我們一家人到大城市生活?!?/p>
我一說話就哭了。而她似乎也知道我在說什么,看到我哭,竟也慢慢流出眼淚。我俯下身要幫她把淚水擦干,卻剛想伸手,就聽見了父親摩托車的聲音。父親的摩托車已經快要報廢了,發(fā)出的聲音響亮、刺耳,跑得卻一點也不快,儼然一個重病者在費力咳嗽,儼然一個跛腳老人在拼命奔跑。我連忙轉身,飛也似的跑下樓,剛打開電視,他便推門走進來。他一進門就叫嚷起來:
“肏他娘的爛屄,什么樣的人都有!”
我以為他是在罵我,六神無主地望向他。他卻看都不看我,轉身出門,把隨時都有可能散架的摩托車推進屋。
三
王婆又來了。她依舊笑容滿面,以至于布滿老年斑的臉顯得更皺。她沒有再踩到我的腳跟,倒是和我撞了個滿懷。母親吩咐我到屋后的小菜園摘些蔥花,走到門口時,她也恰好準備走進來。她沒有看我,把我推到一邊,走進我們家。這回,唐家把聘金提高到了八萬元整。母親沒聽見似的,不僅沒停下手上的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母親正站在廚臺前切蘿卜,把砧板弄得咚咚響。父親正準備上樓,她的突然造仿,讓他推遲了這樣的計劃。他定定望著這個背已經駝成直角的老嫗。王婆見母親不理睬自己,而父親卻如此看著她,感覺父親會更好說話,把正面轉向他,并迎著他走過去。走的過程中,笑容如初。
“八萬塊!唐家把聘金提高到了八萬塊!”她說。
然而,話音剛落,父親就歇斯底里地吼道:
“八十萬老子都不稀罕!滾!給老子滾!”
她卻不以為意,收了收表情又笑了出來。她知道自己只剩下光禿禿的牙槽了,盡量讓自己的嘴巴只抿成一條線,不把不該見人的東西露出來。她說:
“話也不能這么說……”
可是,還沒等她把話說完,父親便舉起梯子旁的掃把再次沖她吼道:
“你滾不滾?!”
她這才意識到情況的不妙,擠出最后一絲笑容,悵然離去。走到母親背后,她稍微停了下來,往母親的后背望去。母親也恰好回過頭,和她的目光撞到一起時,不由得嚇一跳,連忙把腦袋扭回來,繼續(xù)切蘿卜,把砧板切得更為響亮。
第二天,天氣又回南了。空氣濕度更大,一覺醒來,墻上全是水珠。水珠裹挾著鞋襪的臭味,無孔不入地填充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母親反常得有些不近人情,上課時間快到了,還沒叫我起床。實際上,她也一直沒起,醒了也是半躺半坐在床上,雙目直視只開了一條手指大小的縫隙的窗口。窗外的天已經大亮了,上學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過,撐著雨傘,追逐打鬧。我以為是自己做夢呢,睜開眼睛、掀開被子還能聽到這些聲音,并且感覺這些聲音更加真實,才意識到自己并非做夢。我問她幾點了。她看了我一眼,剛要說話,廳屋外面的掛鐘就響了起來,一連敲八下。
這天,我遲到了,回到學校時,所有人都已經坐得整整齊齊。上的是語文課,語文老師正在讓同學們聽寫生字詞。那是一個戴著眼鏡的青年女教師。她問我為什么現在才來。我說:
“我媽沒有叫我起床?!?/p>
所有人都笑了。
我被罰站到下課,下課后,還要抄寫生字詞,二十遍。甲弟一直沖我做鬼臉,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叫他幫我抄。他說:
“我的字和你不一樣,老師會看出來的,到時候會罰你再抄二十遍?!?/p>
我又一個上午不和他說話。
中午放學回到家,父親正好要出門。他平時總是跟我們說“春捂秋凍”、“寒從腳起”,他自己卻總是把這些話拋到腦后,穿著背心,趿拉著拖鞋。他手上攥著一卷手紙,一出門就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母親一直坐在廳屋的門口。和父親一樣,她穿的也是拖鞋,拖鞋里也沒有襪子。她的腳背上有一道不知是何時留下的傷痕,傷痕的兩側一片紅色。幾只蒼蠅對傷痕虎視眈眈,在上面來回飛,時刻要撲下去咬一口。她卻不給它們這樣的機會,父親一消失在門口,她就馬上站起身??赡苁亲昧说脑?,她感覺腦袋有些暈,眼前全是金星,以至于她快要摔倒。還好,她及時扶住了門框,我剛準備跑過去扶她,她已經站穩(wěn)腳跟。她看了看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就走到竹梯前,像貓似的爬上去,我也走到竹梯前時,她已經爬到樓上。樓上發(fā)出了一些不是很明顯的動靜。這動靜持續(xù)的聲音極其短暫,動靜結束之后,母親卻久久沒有下來。
我一直仰望著樓梯口,也想上去再看看姐姐。但是,父親是去上廁所。廁所距離我們家很近,最多兩分鐘的路程。父親排泄的速度也往往很快,一蹲下,就馬上站起來。我一再猶豫,還是沒有跟著上去。
父親回來了,我還站在竹梯前。
“站在這里做什么?滾開!”他咆哮道。
我看了看他,挪開腳步。直到此時,他才發(fā)現有些不對勁,又面向我:
“你媽呢?”
我舉起腦袋,再次望向樓梯口。
他二話不說,沖向竹梯,用和母親一樣的速度爬上樓。他的聲音又從樓上傳來:
“肏你娘的爛屄,我就出不得門了是不是?!”
一個枕頭隨即從樓梯口掉下來。枕頭的中間凹下去,鉗著一個巴掌大小的臉。
“小美!小美!小美……”
依然是父親的聲音,喊得那么響亮,快要傳到天上去了。姐姐卻沒有應他,沉默得令人絕望。
“你這塊爛屄,心就那么毒!”
父親又罵道。隨即,是踢打母親的聲音。踢打的同時,他的聲音繼續(xù)傳下來:
“看你毒!看你毒!”
幾個鄰居先后跑進我們家,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卻還沒得到我的回答,就進而爬到樓上。鄰居說:
“你冷靜點,你會打死她的!”
父親說:“老子就是要打死這塊爛屄,讓她去償命!別攔住老子,走開!”
又有鄰居走進了我們家,是一個比母親更老的婦女。和前面的鄰居一樣,她也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直搖頭。她不再問,望了望樓梯口,爬上樓去。她給了我很大的勇氣,我也沿著竹梯,一小步一小步地爬上樓。母親雙手抱著膝蓋,把身體縮在谷圍的旁邊,腦袋則磕在膝蓋上,一副睡著了的樣子。她的頭發(fā)很亂,衣服也被撕壞了,露出一大截臂膀來,胸罩若隱若現。父親被鄰居們架著,張牙舞爪,使勁掙扎,要沖過去繼續(xù)踢打她。但是始終不能掙脫,像只被樹汁粘住了的蟬。姐姐則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的腦袋下沒有枕頭,看上去身子是稍微往下傾斜的。她把眼睛睜得很大,似乎在努力看前方的事物。但是,她什么也沒有看見。她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
四
一輛警車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沿著中心巷一直開到我們的家門口。從車上走下來的,是三個穿著綠色制服的男人。他們的衣服綠得有些扎眼。姐姐曾說,她以后一定要嫁一個穿這么綠的衣服的男人。但是,這三個綠衣服男人不是來接她的,而是來帶走母親的。已經是午后了,我沒有再上學,母親還一直在樓上,縮在谷圍旁邊,像條蜷成一團的蛇。他們爬到樓上,把母親帶下來時,母親的雙手都箍上了手銬,一條鐵鏈把手銬連在一起。其中一個男人牽著她的手,依然是在所有人注視下,把她牽到車上。母親始終垂著頭,凌亂的頭發(fā)遮住了整張臉。
警車艱難地掉了個頭。數米開外的前方,一公一母的兩條黃狗正在躍躍欲試。警車突然鳴起喇叭,冷不防嚇了它們一跳,慌不擇路地逃到一個遠離中心巷的屋角,才敢回過頭看是怎么回事。它們看到,警車緩緩駛出村莊,車后揚起了一路的塵土。它們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塵土,被嚇得拔腿就跑,再也不回頭。
晚上,王婆又來了。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唐杰的父親。唐杰的父親蓬頭垢面,看上去沒精打采。他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
“節(jié)哀吧,人死不能復生!”
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吐出一口煙,又把煙放進嘴里。
王婆的笑容一如既往,也走到父親跟前說:
“是啊是啊,人死不能復生,還是節(jié)哀吧!”
父親抬起眼皮瞪了她一眼,抽了最后一口,把煙扔到天井。恰好扔到一個小水洼里,發(fā)出哧的一聲響。他望著唐杰的父親,把經過肺過濾一番的煙霧緩緩吐出來。
“你最高能給多少?”父親問,像個穩(wěn)操勝券的賭徒。
唐杰的父親稍微愣了愣神,說:“八萬八!”
父親定定看著他。他也定定看著父親。父親最后說:“九萬!”
唐杰的父親皺了皺眉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九萬就九萬!”
三天后的晚上,姐姐和唐杰的婚禮與葬禮同時舉行。天氣降到了這段日子以來的最低點,一大早就下起雨來,并且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唐杰的父親天剛亮就來了,送來用紅紙糊成的衣物和首飾,并幫我們擺放好。姐姐已經入殮了,棺材同樣是唐家送來的,也用油漆涂成深紅色,擺在廳屋的右邊。棺材上掛著她的遺照,是她去年為入共青團而特意照的照片,綁著馬尾辮,笑得很認真。唐父對著她的照片注目良久,然后伸過手去,用拇指輕輕撫摸一陣,就像撫摸自己女兒的臉。
“多么俊俏的姑娘,怪可惜了!”他說。
父親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他看了看我們,又繼續(xù)說:“我們家唐杰也可惜,唉……”不停地搖頭。
除了紙糊的衣物與首飾,他還給我們家送來了對聯和用大紙寫的“奠”字和“喜”字。他派人分別把這些貼到合適的地方,仿佛這已經成為他家。不過,父親始終沒有反對,任憑他如何折騰。
午飯和晚飯都是在唐家吃的。一起吃午飯的人很多,總共七桌,其中杠夫和做法事的道公就占了四桌。杠夫分別來自我們村和唐家的村莊,除了將負責抬送靈柩外,唐父還想讓他們到早已選好的墓地挖墓穴,卻因為下雨,而請了挖掘機,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墓地就選在我們村后的小樹林。那是一片桉樹林,曾經的許多個周末,姐姐經常帶我到這里撿拾樹枝。
天還沒有黑,做法事的道公就帶著法具來到我們家。姐姐的靈柩已經蓋好,釘上了鐵釘,箍上了竹箍,唯有照片還放在上面。很多人都前來圍觀,但是多為孩童。他們喜歡聽做法事的道公念的咒語和鳴的鑼鼓嗩吶聲。雨還在下,而且似乎比白天下得更大,嘩啦嘩啦的,像夏天的雨一樣,淹沒了一半以上的鑼鼓嗩吶聲。父親跪在姐姐的靈柩前,時不時磕一下頭,并要求我也照做。
我以為像兩年前祖父去世那樣,我們需要跪一個通宵。讓我喜出望外的是,八點鐘剛過,父親就把我拽起來了。迎親的隊伍到了。唐杰的靈柩沒有抬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臺也是用紙糊成的花轎,花轎上擺著唐杰的照片。唐杰有些胖,臉蛋圓乎乎的,看上去傻里傻氣。王婆笑瞇瞇地走到我們跟前,給我們鞠了一個淺躬,便捧起姐姐的照片,放進花轎里,和唐杰的照片擺在一起。隨即,十六個杠夫也抬起姐姐的靈柩,跟著花轎前往唐家。做法事的道公也走了,父親將唐家送來的紙糊衣物和首飾拿到門前的屋檐下焚毀后,牽著我一同前往唐家。
熱鬧就這樣轉移到了唐家,但是熱鬧持續(xù)得并不久,在屋里做一番法事后,就把轎子抬到唐家村前的小廟里焚燒。轎子被淋濕了,燒得有些艱難。和轎子一起被燒的,還有姐姐和唐杰的照片。兩張照片沒被淋濕,一點就燃。他們沒有做任何掙扎,安安靜靜地躺在火堆里,一點一點地模糊,一點一點地化為灰燼,悲壯得像一對俠侶。
燒完回去,杠夫便抬起姐姐和唐杰的靈柩,送往桉樹林里的墓穴。沒有給老人送殯時的歡呼雀躍,一路陪伴的,只有做法事的道公們的鑼鼓嗩吶聲。而這唯一的聲音,也被雨水和黑夜?jié)u漸吞沒,就像姐姐和唐杰的照片漸漸被火苗吞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