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鋒

我曾看到一則來自報紙的消息：俄羅斯科學家在西伯利亞科累馬河岸永凍層中，發(fā)現(xiàn)了70個松鼠冬眠的洞穴，里面有很多各種植物的果實。凍土層實際上有如一個巨大的冰箱，松鼠收藏的種子和果實在這個封閉世界里一直處于平均零下7攝氏度的環(huán)境中，數萬年來從沒有融解?？茖W家們將這些3萬年前的種子拿出來，成功地培育出植物，還開了花。這是科學家首次讓這么古老的植物再生。在這項紀錄之前，科學家曾將一顆在以色列靠近死海的地方發(fā)現(xiàn)的2000年棕櫚科種子種活。

這是關于文學的一則寓言。文學就是讓我們的內心生活以及現(xiàn)實生活在文字中復活。它是一種發(fā)現(xiàn)、重新培育和種植，它的種子取自我們的生活和記憶。石國平先生曾經寫過不少小說，作品的特點是生活氣息濃厚，農村人物和基層工作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有著強烈的鄉(xiāng)土味兒，并且，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一個時代人們痛苦、矛盾的感情生活，以及作家對于這些人物的深刻理解和同情。石國平先生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寫了很多具有獨特魅力的散文，這些散文可以視為他的小說余韻和補充，那些在小說中意猶未盡之處，留下了大量空白，他用散文的方式將之填充起來。

他的小說具有“本真敘事”的意味，他所寫的都是我們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件，其中許多人物好像就是我們身邊的某個人，幾乎可以對號入座。這種真實感，類似于高度逼真的油畫，讓我們覺得作家所展示的時空完全是真實的，甚至將我們也帶入其中。他的小說之所以能夠獲得這樣的效果，要歸功于他對生活的細心觀察和深邃理解。

他也許發(fā)現(xiàn)，小說的虛構特點可以讓個體經驗獲得自由的釋放，它不必拘泥于某一個具體的事實，也不必仔細苦苦搜尋自己的記憶，以便獲得完全可靠的依據，而是可以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并將自己的真實感情寄寓其中。作品中的人物原型完全可以從自己的生活中找到，還可以將更多人的特點和行為，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以便獲得更加生動的戲劇性效果。然而，小說具有天然的局限性，它在選擇了某一個角度和某一種方式敘述之后，很多內容被排除在小說之外，尤其是許多個人經歷和生活中更多的細節(jié)，被小說中具有個性的人物形象遮蔽了，或者被隱藏在一個個故事的背后。

散文則可以彌補缺憾，它可以將任何事情直接說出，不必受限于某一個故事的鋪排和某一個人物的性格特征。重要的是，作家個人的許多生活經歷、復雜情感和對現(xiàn)實的思考，可以酣暢淋漓地予以表達。石國平散文的大約有幾個類型：1）對自己內心感受的表達；2）對自己人生經歷的講述；3）對歷史文化的感觸和見解。石國平基本上遵循了小說家的某些原則，盡可能將事情講述得條理分明，每一條線索都清晰可辨，還經常設置一些令人期待的懸念?？傊?，他的散文每一篇都是娓娓道來，從容鎮(zhèn)定地為你講述每一件細小的事情，讓你感到你所面對的是一位態(tài)度溫和、平心靜氣并充滿耐心的交談者。

在《行走》一文中，開篇說道：“一個人，從本質上來講，是耐不住寂寞的。要是被暫時隔絕，要是聽不到塵世的喧嘩，要是沒有了知心朋友陪伴，要是沒有了某種奢望和欲求，可能，那就是一種落寞,或者悲涼。眼睛看著報紙，心卻不知什么時候飛了。與同事朋友閑坐，填充一些心情，但人心不一，各懷心事。打開網絡，與未知與虛擬世界溝通，心情反倒爽朗起來。”“有一天，閑下來的時候，把一個網友發(fā)給我的伊妹兒仔細地閱讀了一遍，竟非常驚奇地發(fā)現(xiàn)，與她交往的過程正好是她情感經歷的一個周期?！蹦敲唇酉聛頃l(fā)生怎樣的事情？我們總是在他講述的時候有所期待。

另一篇文章《靜夜思》的開篇同樣引人入勝：“一個城市人在潛意識中應該是沒有月光的。因為城市的夜晚總會被閃爍的街燈所迷惑。城市人看不到城市上空的明月和星辰，他們只會去留意那些街燈的明滅閃亮。一個從鄉(xiāng)村走來的人，無論他是老是少，總是免不了會去遙想鄉(xiāng)村的月光的。”然后他說，“仰天觀月良久，猛然感覺到連脖子都有些僵了。于是只能去靜看這窗外新辟的大街了。寬敞的大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和車輛在流動?？粗粗?，思緒就一樣地流動起來。于是，就想起了曾經在一篇文章中看到這樣一則趣事來?！边@樣，一下子就將我們的目光牢牢地吸在了將要講述的故事上。看起來平淡的開始，卻灌注了講述者不易察覺的巧妙設定的懸念。這是小說家特有的本領。

石國平幾乎無話不談，坦率而真誠，樸素而具有親和力。他散文中涉及的話題幾乎無所不包，愛情，友情，感情，親情，人生感悟，個人經歷，對文化和歷史人物的理解，以及偶然遇到某一件事情的感受，甚至某一項工作的觸動。他十分善于交談，我想，也許他在生活中也是這樣。在《下鄉(xiāng)偶遇》中，他談到了自己下鄉(xiāng)時偶然到一位老鄉(xiāng)家里的談話情形。他們的談話內容重新還原了生活的真實，展現(xiàn)了農村和農民生活的真實情形，讓我們重新估價近幾十年間農村的真實變化。這次突然決定的訪談，更像是一次精心安排的調查，作家不動聲色地將一個真實的農村告訴我們，這樣的散文是那樣的樸素，那樣的真實，從平靜中透露出作家內心不斷涌起的感情波瀾，也從一個平常之極的場景中揭示了浸透了熱汗的詩意的生存。

當然，作為一個公務員，石國平也經常談起自己的工作?！耙惶?，我正在一個地方做著一件事情，領導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有一個學校里發(fā)生了事情，保安和教師打傷了學生，讓我趕緊回來?！痹凇渡碓谄渲校脑谄渫狻芬晃闹?，他講敘了自己如何處理一起突發(fā)事件。他發(fā)現(xiàn)一件很小的事情如何發(fā)酵、膨脹，滾雪球一樣形成一個復雜的事件。這一小小的偶發(fā)事件像一面鏡子，顯出了現(xiàn)實社會的面容。學校老師和學生的緊張關系，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感，彼此不同的出發(fā)點以及不對稱的邏輯推理導出的不同結論，都在其中得到了折射。這是一種真實的“彩虹效應”，生活中極其細小的雨滴都獲得反射、映現(xiàn)，并呈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七彩。

尤其，他提到，上級領導對這一事件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處理意見，“許多時候，我們都是這樣。先有了結果，然后去尋找一些能夠擺在桌面上的合理的公式化的程序”?！安簧砼R其中的人，很難體味到這種身在其中者的苦衷。而當你身在其中時，往往有著一種心在其外的茫然和無奈”。一種是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的僵化的經驗推斷，另一種經過調查獲得真相進而找到合理對策，領導的權威和尷尬的執(zhí)行者，構成工作的兩難語境。這樣一種“意志的中斷”，或者說是來自權力重壓條件下被迫的意志放棄，可以視作權力時代的悲劇縮影。因而，這既是一個偶發(fā)的小事件，一個真實的事件，也是一個制度事件和社會心理學事件。

可以從散文中看出來，石國平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歷，他從自己的經驗中獲得了很多思考，經驗的概括是不能被證明的，也不是真理的化身，但我們可以用一連串反駁性嘗試獲得新啟示。每一個人的生活都不相同，即使相似的經驗也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生活結論。任何有限數量的觀察和體驗，都可以符合無限多的不同解釋。每一個人都想找到某一事實的完整答案，實際上這很難做到。文學是構建自身的一種行為，文學中的真實，只是我們認識過程的真實，感知的真實，或者其中還有著真實的修復和重建。石國平散文的試圖將自己的一切所思所想、所見所聞記錄下來，并試圖重新講述它們，這里既有從自身出發(fā)認識現(xiàn)實生活的沖動，也有重建自己生活軌跡的嘗試，使自己眼中的一切打上“合理性”的烙印。在這一過程中，散文中看似瑣碎的、片斷的事物，現(xiàn)出“隱藏了”的線索以及彼此的種種合理關聯(lián)，如巴赫金所說：“每一種意義會節(jié)日般歸來”。

我和石國平先生并不熟悉，但我從他的散文中看出，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也是一個充滿激情、善于思考并有著責任感和悲憫情懷的作家。他的作品中充滿了奮發(fā)向上的熱情。“宇宙和人生都不是一部預先七重封固的天書，乃是我們一頁一頁用自己的生命寫成的寶典”?！拔濉に倪\動”先驅者之一、清華大學首任校長羅家倫先生的這段話，完全可以作為眼前這本書的概括——這本書正是石國平先生用個人的豐富經驗和智慧凝聚而成的屬于自己的人生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