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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王(節(jié)選)

        2014-08-02 00:00:00阿城
        文苑·經(jīng)典美文 2014年12期

        幽默之處——

        王一生簡直大名鼎鼎。我們學(xué)校與旁邊幾個中學(xué)常常有學(xué)生之間的象棋廝殺,后來拼出幾個高手。幾個高手之間常擺擂臺,漸漸地,幾乎每次冠軍就都是王一生了。我因為不喜歡象棋,也就不去關(guān)心什么象棋冠軍,但王一生的大名,卻常被班上幾個棋簍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對其事跡略聞一二,知道王一生外號棋呆子,棋下得神不用說,而且在他們學(xué)校那一年級里數(shù)理成績總是前幾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有個數(shù)學(xué)腦子,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們說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覺得不過是大家尋逸聞鄙事,以快言論罷了。后來運(yùn)動起來,忽然有一天大家傳說棋呆子在串連時犯了事兒,被人押回學(xué)校了。我對棋呆子能出去串連表示懷疑,因為以前大家對他的描述說明他不可能解決串連時的吃喝問題??纱蠹艺f呆子確實去串連了,因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處走,常常送他一點(diǎn)兒錢,他也不問,只是收下。

        后來才知道,每到一處,呆子必要擠地頭看下棋??瓷弦槐P,必要把輸家擠開,與贏家殺一盤。初時大家見他其貌不揚(yáng),不與他下。他執(zhí)意要?dú)?,于是就殺。幾步下來,對方出了小汗,嘴卻不軟。呆子也不說話,只是出手極快,像是連想都不想。

        待到對方終于閉了嘴,連一圈兒觀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兒的時候,與呆子同行的人就開始摸包兒。大家正看得緊張,哪里想到錢包已經(jīng)易主?待三盤下來,眾人都摸頭。這時呆子倒成了棋主,連問可有誰還要?dú)ⅲ坑心遣环?,就坐下來殺,最后仍是無一盤得利。后來常常是眾人齊做一方,七嘴八舌與呆子對手。

        呆子也不忙,反倒促眾人快走,因為師傅多了,常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爭吵起來。就這樣,在一處呆子可以連殺上一天。后來有那觀棋的人發(fā)覺錢包丟了,鬧嚷起來。慢慢有幾個有心計的人暗中觀察,看見有人掏包,也不響,之后見那人晚上來邀呆子走,就發(fā)一聲喊,將扒手與呆子一齊綁了,由造反隊審。呆子糊糊涂涂,只說像,就命人押了回來,一時各校傳為逸事。后來聽說呆子認(rèn)為外省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長進(jìn),就托人找城里名手近戰(zhàn)。有個同學(xué)就帶他去見自己的父親,據(jù)說是國內(nèi)名手。名手見了呆子,也不多說,只擺一副據(jù)說是宋時留下的殘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來,替古人贏了。名手很驚訝,要收呆子為徒。不料呆子卻問:“這殘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沒反應(yīng)過來,就說:“還未通?!贝糇诱f:“那我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名手只好請呆子開路,事后對自己的兒子說:“你這同學(xué)倨傲不遜,棋品連著人品,照這樣下去,棋品必劣?!庇峙e了一些最新指示,說若能好好學(xué)習(xí),棋鋒必健。

        后來呆子認(rèn)識了一個撿爛紙的老頭兒,被老頭兒殺三天僅贏一盤。呆子就執(zhí)意要替老頭兒去撕大字報紙,不要老頭兒勞動。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團(tuán)剛貼的“檄文”,被人拿獲,又被這造反團(tuán)栽誣于對立派,說對方“施陰謀,弄詭計”,必討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對立派又陰使人偷出呆子,用了呆子的名義,對先前的造反團(tuán)反戈一擊。一時呆子的大名“王一生”貼得滿街都是,許多外省來取經(jīng)的革命戰(zhàn)士許久才明白王一生原來是個棋呆子,就有人請了去外省會一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后,各有勝負(fù),不過呆子的棋據(jù)說是越下越精了。只可惜全國忙于革命,否則呆子不知會有什么造就。

        吃,對于他,也是人生一大要事——

        我看他對吃很感興趣,就注意他吃的時候。列車上給我們這幾節(jié)知青車廂送飯時,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聽見前面大家拿飯時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著,倒好像有些惡心。拿到飯后,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jié)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jìn)嘴里。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jìn)嘴里。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zhuǎn)了上身找。

        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兩支筷子吮凈,拿水把飯盒充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然后就帶著安全到達(dá)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幾。一粒干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地小聲跳著。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飯粒兒放進(jìn)嘴里,腮上立刻顯出筋絡(luò)。我知道這種干飯粒兒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兒,舌頭是趕它不出的。果然,待了一會兒,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摳。終于嚼完,和著一大股口水,“咕”地一聲兒咽下去,喉結(jié)慢慢地移下來,眼睛里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xì)。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diǎn)兒慘無人道。我在火車上一直看他下棋,發(fā)現(xiàn)他同樣是精細(xì)的,但就有氣度得多。他常常在我們還根本看不出已是敗局時就開始重碼棋子,說:“再來一盤吧?!庇械娜瞬环敚且峦?,總覺得被他那樣暗示死刑存些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對方,說:“非要聽‘將’,有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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