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心武
好一套六合拳
◎ 劉心武
1986年4月,我離開北京市文聯(lián)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人民文學(xué)》雜志,先擔(dān)任常務(wù)副主編,后擔(dān)任主編。
為了使編輯部的同仁熟悉我,同時我也熟悉他們,以便精誠合作,上任前我挨家拜訪。雜志社有一位司機佟玉坤住在三元橋附近的一棟樓里,他家無電話,我去敲門,門里明明有動靜,卻半天不開門。想是我去的時間不合適,自知冒昧,便欲抽身,單元門卻忽然大開,一個雄壯的身影逆光橫在門框里,問我:“你找誰?”我說出他的名字,他又問:“你是誰?”我說出我的名字,想來他知道我即將上任,卻又問:“你來干什么?”我說:“來看看你,以后我們要一起工作,希望能彼此熟悉起來。”他這才把我讓進屋里。后來,他成了我的司機,大家漸漸熟絡(luò)起來。
我剛從常務(wù)副主編轉(zhuǎn)成主編,就發(fā)生了“舌苔事件”。這時,佟玉坤突然宣布,他要在他家搞個派對:我是主客,誰想?yún)⑴c,各隨其便。那晚去了好幾位年輕的同仁,大家在他家那間大屋里痛飲狂聊,他的母親、妻女只好集中到隔壁小屋里呆著。那晚大家都喝醉了,我醉得最厲害,以至于幾位凌晨才爬起來的編輯踉蹌道別后還動彈不得,直到天光大亮才從迷離恍惚中返回現(xiàn)實世界。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在屋子一角掛著一個金質(zhì)獎牌。佟玉坤告訴我,那是他1981年請假到太原參加全國武術(shù)錦標(biāo)賽,以六合拳贏得第一名的斬獲。
佟玉坤跟我說:“就是把你撤了,開除了,也別擔(dān)心,有我哩,我有一碗飯,半碗是你的。”我真的很感動。戲曲舞臺上的那種講義氣的壯士,活脫脫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的眼前。
幾個月后的一天,我被正式撤職,佟玉坤最后一次送我。車子駛到故宮東華門外的筒子河邊,佟玉坤對我說:“我要練一套六合拳給你看。我把1981年在太原得金牌的那個套路又精雕細刻了一番,保你喜歡?!蔽腋黄鹣铝塑?,當(dāng)時河邊車少人稀。佟玉坤立定,深呼吸,先做了幾下準(zhǔn)備動作,然后告訴我:“五秒后開始。”五秒也不知怎么過去的,綠柳下,他忽然化作一只蒼鷹,展翅旋轉(zhuǎn),翻飛騰躍,忽緩忽疾,剛?cè)嵯嗬^,一氣呵成,戛然而止,完成了一套六合拳。他收勢立定,我也不知鼓掌,也忘了喝彩,只癡癡地望著他,心里的感動無法形容,哎,不形容也罷!
不久新主編到任了,雜志社實行聘任制。別人打電話告訴我佟玉坤本是被聘任的,卻提出來不受聘,寧愿回家呆著,只領(lǐng)取基本工資。打電話的人對我說:“佟師傅還不是為了你!”放下電話,我坐著思忖了半天。
我賦閑期間寫了不少小說,長篇小說《風(fēng)過耳》里,我以佟玉坤為原型,塑造出一個仲哥的形象。
佟玉坤雖然不承認他是為了我而拒絕新主編聘用的,我心里卻總覺得是我陷他家于清貧。他又絕不接受我的現(xiàn)金資助,怎么辦呢?恰好一位美籍華人在北京任一家美國大企業(yè)的總裁,我便推薦佟玉坤去當(dāng)司機。面試后,雙方都滿意,于是佟玉坤就有了份新工作,月薪2000元,這在當(dāng)時是很不錯的了。有人知道我給佟玉坤另謀工作的事情后,猜測道:“佟師傅不知怎么感謝劉心武呢!”但從那時到他六十多歲與美企不再續(xù)約,雖然我們常見面,他從未跟我道過一聲謝,我也實在不需要他道謝。
(摘自《人生有信》 江蘇人民出版社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