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思陶

★評委意見

考生按照時間線索想象、虛構(gòu)一段父子之間的故事。從孩童時期到進入中年，“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隨著“我”的成長不斷地變化著。兒時對父親的依戀，青春期的叛逆，中年后的奔波，作者把印象深刻的幾件事依次排列開來，如一線串珠，顆顆晶瑩。文尾“我”和兒子星夜相伴的情景，與文章開篇“我”與父親快樂生活的片段遙相呼應(yīng)，這樣的對比正說明了生命的傳承與陣痛。全文情思涌動，多處的細節(jié)描寫透露出濃濃的父愛，讓人甘之如飴。（小花）

我叫元語軒，今年七歲，上一年級，是一個小男子漢。我的爸爸是一個大男子漢，他很高很高，有黑黑的皮膚和堅硬的胡茬。爸爸告訴我媽媽出去打工掙錢了，可是我聽到村里的大人議論，他們說我媽媽跑了。我不太明白“跑”這個字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更想相信爸爸，因為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了，他絕對不會騙我的！他會帶著我去地里收麥子，掰玉米，騎著電動車帶我去水庫釣魚，年年過年都給我買新衣服，但是他的衣服已經(jīng)很久沒有換過了。我隱隱約約知道媽媽離開的原因是我們家沒有像班里盈盈家里那么多的錢，或者說是窮吧。不過爸爸不在意，所以我也無所謂。每天放學(xué)之后我都會和小伙伴們?nèi)ゴ謇锍羲疁吓赃叺幕纳缴贤妫覀兇虼螋[鬧，玩累了，天也黑了，就一起跑下山，躺在麥田里看星星，星星在對我們眨眼睛，小小的，亮亮的。天空是黑黑的，寬寬的，我覺得總有一天會有某顆沖我眨眼睛的星星變成渾身發(fā)亮的小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來與我交朋友。但天空中的星星太多了，幾乎占滿了整個大大的天空，我努力沖每一顆星星都眨眼，希望它們感受到我的渴望?？墒怯f我傻，她說不會有渾身發(fā)亮的小人，外星人是很可怕的，我和她大吵了一架，跑回了家。爸爸聽我說了事情經(jīng)過之后跟我說，男子漢要讓著小女孩。他讓我坐在他腿上從窗戶向外看，還是漫天繁星。我問爸爸會不會有渾身發(fā)亮的小人，他一下子笑出聲來，用胡茬輕輕地蹭著我的額頭。我被他弄得很癢，一下子從他懷里掙脫出來，鉆到被窩里閉上眼睛。

時間過得好快好快，漂亮的徐老師額頭上被我發(fā)現(xiàn)了皺紋，我已經(jīng)十歲啦！上了四年級，我不是小男孩了。爸爸也不再是年輕的爸爸了……他愛上了喝酒，我不太明白喝了酒到底會怎么樣，爸爸每次都喝到滿臉通紅，之后就開始哭，開始跟我天南地北地胡扯。酒不是什么好東西吧？我覺得是因為酒，他堅硬的胡茬、有力的臂膀似乎消逝在了時間的長河中。

至于媽媽，大概是回不來了，隔壁小胖的媽媽也在外面打工，可是她每年都會帶回來新奇的玩具和漂亮的新衣，見到我還會摸摸我的頭，夸我長得高。媽媽卻從來沒回來過。她大概像一篇課文里寫的那樣，去世了，去了天堂，在天上看著我吧。

我還是經(jīng)常去麥田看星星，滿天的繁星，銀河系外的天體。科學(xué)老師說過，那上面很可能有外星人，不知道會不會是我想的亮亮的小人，還是像書上畫的奇形怪狀的怪物？不過我更喜歡渾身亮亮的小人。怪物，有點嚇人。

我上初一啦！我上的是縣里的寄宿中學(xué)。爸爸要出去做生意了，他在我五年級的時候戒了酒，現(xiàn)在過得挺好，給我買了很多玩具，還帶回來一個很漂亮的阿姨。我對那個阿姨刻意的討好很是厭惡，但是我也長大了，看著爸爸那期待的眼神，我說我很喜歡那個阿姨。他果然很開心，整張臉都透著喜色，鄭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說我這樣說，他就放心了。我想，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結(jié)婚提上日程了吧。

我有一個小秘密，那天晚上，我和我們班的班花史思明在樓頂一起看星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縣城比小村里發(fā)達，我總覺得星星少了許多。我們一起坐著，我的心跳得很快，她的側(cè)臉暴露在我的目光下，那雙眼睛格外動人，輕輕地，輕輕地，我的手搭上了她的肩。溫暖傳來的一瞬間，我興奮得差點跳起來，很俗氣的說法，像觸電一般甜蜜的感覺。她沒有把我的手推開，而是往我這邊靠了靠。

我們算不算戀愛呢？

初三，真的很累，兩極分化嚴重，我處在中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史思明跟隔壁班的體委好上了，把校服改得很瘦。她身材真的很好，五官也長得更加秀麗了，只不過我很長時間沒有跟她說過話了。我們之間，似乎有了什么莫名的隔閡。

爸爸跟漂亮阿姨結(jié)婚了，我有了一個小妹妹，她很可愛，小臉肥嘟嘟的，讓人想去捏一把，眼睛隨我爸，不算大，但亮晶晶的、圓圓的，一個勁兒地瞪別人。每天扎著兩個小羊角辮，小腿顫顫的，到處亂跑。只是初三了，學(xué)校太忙，我住宿，一周只放半天假，我也不能回家，很久很久沒見過妹妹、爸爸和阿姨了。

過年的時候，學(xué)?？偹惴帕耸旒伲赣H和阿姨都很忙。我自己帶著妹妹，她才兩歲，不過已經(jīng)能說很多話了。我?guī)е裥r候爸爸帶著我一樣——去麥田看星星。村里的空氣還是很好，有樹木的香氣?？墒切切撬坪鯖]有那么多了。我始終記得七歲那年看到的，星星占滿了天空，似乎都有些擁擠，那樣明亮，那樣美麗。

我抱著妹妹，坐在麥田里。冬天當然沒有蟲鳴，可是天氣也不很冷，我們窩在一起，暖暖的。她看向天空，我看著她，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倒映著整個天空。她嘟囔著好亮，好多。我抬頭看向天空，并沒有特別多的星星，便又看向她，她的眼睛里竟映出那樣多的星星，比我七歲那年看到的更多。我忙抬頭看，還是那幾顆星星，沖我笑著眨眼。大概是小孩子的眼睛比較亮吧。

我抱她回了家，父親和阿姨也回來了。父親帶了很多吃的，給我買了新衣服。那晚氣氛一直很好，其樂融融，我有些走神，想到拋夫棄子的母親若是看到父親現(xiàn)在的成就還會不會跟別人走。

融洽的氣氛在父親問我高中想要去哪兒時戛然而止。我成績中等，是有偉大的理想，可是實力不夠。而父親堅持讓我去市里的重點高中。我跟他攤開來講了我的現(xiàn)狀，他喝了酒，聽我這話，罵罵咧咧的，逼問我為什么不能考好，為什么不能向別人一樣光宗耀祖，為什么我這么丟人。我坐在床上，低著頭，承受著他的怒氣，我不住地說服自己不要跟他計較，可是心里的怒火在一點一點攀升。

他舉起了那張曾經(jīng)舉起過我的，早已布滿皺紋的大手，沖我打來，伴隨著他沙啞的聲音：“元語軒！你再這樣還不如直接給我滾回家種田，別給我丟人！”endprint

我的身體已經(jīng)不能由我自己控制，它自己站了起來，憑著良好的體育底子，奪下了他手中的語文書，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跑了出去。其實今天晚上也是挺冷的，風灌進我寬大的睡衣里，包圍了我的身體。我縮在土堆后面，抬起頭，天上的星星靜默著，看著我的狼狽。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一個背包客給我們作演講的時候說的一段話：

“我固執(zhí)地認為，天上的星星代表著一切人與生俱來的美好品質(zhì)，像純潔、善良、友愛，還有活力，豐富的想象力，美好的幻想……你一旦失去一樣，眼睛的那個位置就被蒙上了一塊黑布。當你長大后得到知識、愛情、友情的時候，也會有一些黑布被揭開……”

她的聲音很悅耳，我下意識地數(shù)了數(shù)天上的星星，比七歲時少了很多。我再次驚訝于自己的悠閑和幼稚：星星少了大概是因為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問題越來越嚴重吧？

我聽見了父親和阿姨的聲音，聲道好像被封閉了，無法回應(yīng)。

我上了高中，市里的重點高中，本來我是考不上的，但我的體育拿了極高的分數(shù)，但是光憑體育肯定也是上不了的。我跟著父親找他朋友認識的一個副校長幫忙，提了兩箱奶，一盒補品。果不其然，副校長沒有一點學(xué)者之氣，他笑呵呵地請我們進去坐，臉上的笑容堆成一片，有點令人惡心。

他們聊了很久很久，官腔，套話，假笑，我覺得我坐在一旁，笑得臉都要僵了。他們談著價格，父親拼命推銷著我，介紹著一個我都不認識的我，好像我是什么貨物。我沒能探聽出他們最終成交的價碼，不過結(jié)果是我進了重點高中。出那棟樓時，父親抬頭看了看天，嘟囔了一句：“今天怎么沒星星??？”我抬頭看看，星星明明還有挺多。

我不是讀書的料，在高中里混著日子，上了一所二流大學(xué)，交了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她比我大，溫柔體貼，可她畢業(yè)時提出分手，她走得決絕，只留下了背影?，F(xiàn)在大四的我，單身，在一家小公司實習。

二十五歲，我走狗屎運，靠著超常發(fā)揮和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進了一家比較大的公司，靠自己的努力當上了一個小科長，有了一個女朋友。她正在讀博士，知書達理，帶出去倍兒有面子。

三十歲，我結(jié)婚了！我和我的妻子相識在麗江古城，在夕陽中，她回過頭來，正在喝水的我被擊中了心臟，周身震顫。這次旅行被延長成了十五天。我在雪山下拿著玫瑰向她表白。交往三年，結(jié)婚?；氐搅四瞧瑵嵃椎氖サ?，她身上潔白的婚紗如身后的雪山一般圣潔。晚上，我們相擁在星空下，滿天繁星，照亮了我們的世界。

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父親病了，我無暇去貼身服侍，只能通過關(guān)系給他安排了一個好房間。我的兒子八歲了，總是纏著爺爺給他講故事，父親總是笑得很開心，臉上的皺紋很深。但當他的老師讓家長和孩子一起編故事時，父親“嗯”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什么東西。兒子嘴噘得老高。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是個幼兒園老師，我?guī)е鴥鹤尤フ宜?，可被告知她有事不在。在兒子的哭鬧聲與催促聲中，我深深感到自己的無能。

我?guī)チ嗣妹眉依?，見到許久未見的美麗女孩，還沒有開口，電話響了。

那天晚上22點13分，我的父親，去世了。他在世上走了63年，此時他躺在那里，很安詳?shù)亻]著眼睛。兒子緊緊拉著我的衣角，卻不哭不鬧，似乎知道爺爺不能給他講故事了。我抬起頭，醫(yī)院的燈光亮得我眼花。

我將父親送回了小村，我和兒子，妻子在老屋住下。晚上，我?guī)е鴥鹤尤溙?。兒子是第一次回村里，高興在外面跳著、跑著，小小的身影在金黃色中起起伏伏。我跟在后面，恍然似乎看見了小時候的我。

他終是跑累了，我輕輕把他放在干草上，自己躺在他身邊。他的眼睛亮亮的，手舞足蹈，奶聲奶氣地跟我說：“爸爸，好多星星哇，老師說的外星人會是什么樣子呢？”小時候的我似乎躺在我身邊，也是手舞足蹈，回答他：“會不會是渾身亮亮的小人？”我笑著向上看，星月寂寥。

回家，妻子打開了電視，一位很有名的教授的演講，她的妝容精致得體，聲音富有磁性：“我現(xiàn)在還是堅持我年輕時的想法，星星代表了人的美德……”

還會有星星嗎？

☆創(chuàng)作感言：

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停車子時習慣性地抬頭看天，結(jié)果沒有明亮的月亮，星星完全看不清楚，北斗七星我都分辨不出來。那天是晴天，我覺得也沒有什么霧霾，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星星。我發(fā)著呆，猛然想起來小時候看到的美麗景色，漫天繁星，星光點點。那天晚上我抱著弟弟看外面，我看見他的眼睛里亮亮的，像星星一樣，覺得被震了一下。那天就一直沒睡好，第二天心情也不很好，在班里又聽見了關(guān)于找關(guān)系升學(xué)的一些事，當時就好像醍醐灌頂：是不是我們的心被蒙住了呢？我覺得現(xiàn)在美好是慢慢地流逝了，一代影響一代，于是我就開始寫這篇小說。整整一天，就想著把它寫完。想著我自己有一天可以看到漫天繁星，可以讓美好回來。

（其作品獲第十三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初中組二等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