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冰
2008年,藝術家Marisa Olson在一篇訪談中用“后網絡”(Post Internet)藝術或者另一位藝術家Guthrie Lonergan的詞“Internet Aware Art”形容自己及一撥兒其他同輩藝術家的作品。此后,作家Gene McHugh在一個名為“Post Internet”的博客寫道,“‘后網絡指的是這么一種狀況:網絡的新奇感逐漸減少,逐漸流于平庸”?;谶@種狀況的藝術便可稱之為后網絡藝術。[1]
同時,Guthrie Lonergan強調了這么個現(xiàn)象:一件藝術作品的照片傳播及觀看的次數(shù)遠比這件藝術作品本身多得多。他將這種圖像取代實物的現(xiàn)象命名為“Internet Aware”。的確,無論在虛擬的網絡空間里還是在現(xiàn)實的展覽中,當人們?yōu)g覽或觀看了一定數(shù)量的被稱為“后網絡”的藝術作品后,發(fā)現(xiàn)這批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總是基于大量圖像。[2]于是,在2014年3月1日至5月11日間的任意一天,當人們走進尤倫斯,眼前便是由無數(shù)形狀與內容各異的圖像呈現(xiàn)的“后網絡”景觀:Jon Rafman的大幅谷歌街景地圖懸掛在墻上;地圖對面的墻上也掛著一組攝影作品,輪廓模糊的桌子隱隱發(fā)綠或發(fā)黃,桌子上漂浮的灰塵透著星星或幽靈的光芒,來自Calla Henkel和Max Pitegoff;兩面墻中間是一個漂亮的球體,藝術家Harm van den Dropel將布滿水印、大顆粒甚至帶著彈孔的圖像打印在平整光滑的有機玻璃上,來自現(xiàn)實世界的事物在圖像中被輾平,而這些圖像又被做成了球體雕塑,其中有種從三維到二維再到三維的微妙的轉換;與此相似的還有Aids-3D小組的作品,嵌著從《當代藝術日報》上收集來的圖像的提款機隔板;以及Aleksandra Domanovic用一張猴子的圖片做成的介于攝影與雕塑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尤倫斯往往將幾個不同的展覽并置在一起,這次和“后網絡藝術”同時進行的還有季大純的個展“無家可歸”和徐震的回顧展。前者是傳統(tǒng)繪畫在當下的繼續(xù),后者則是典型的當代藝術作品;而“后網絡藝術”看起來是嶄新的,同時也是未來的一種可能性。
Jon Rafman的幾幅利用谷歌街景的創(chuàng)作的攝影作品,不難讓人聯(lián)想到Michael Wolf的作品《ASOUE》。同樣利用了谷歌街景,《ASOUE》中所搜集的圖片均來自巴黎—一座在攝影史上有著特殊意義的城市,它總是與瓦爾特·本雅明、尤金·阿杰、亨利-卡蒂?!げ剂兴缮踔亮_伯特·弗蘭克及William Eggleston聯(lián)系在一起?!禔SOUE》是《一系列不幸事件》(A Series Of Unfortuante Events)的首字母縮寫,其中凈是發(fā)生在巴黎街頭諸如車禍、路人摔倒、火情等日常災禍。人們可以稱此為另類新聞攝影或者谷歌街景的“決定性瞬間”。然而Jon Rafman的作品同上述的攝影史并無多少關聯(lián),亦無過于顯著的戲劇性。他搜集的圖片來自世界各地,而非某一特殊地點。盡管他的收藏里也出現(xiàn)過像路人倒在街頭或者搶劫案之類的場景,但是這些圖片只是偶爾的一瞥,而非刻意收集的系列事件。也許那張一個男人孤零零地站在空蕩蕩的鐵路旁的圖片,可能是最悲傷的谷歌街景,展示了一種桑塔格提到的攝影某種懷舊、憂傷、哀婉及悲愴的特質,甚至Jon Rafman與桑塔格筆下波德萊爾式的漫游者[3]有許多相同之處,不過他幾乎沒有去過那些圖片中的地點,他坐在電腦前,透過谷歌街景觀看著這個世界隨后將其保存在硬盤里,這便是“后網絡”時代人類與被網絡技術覆蓋的世界共存及相處方式。電腦軟件成了打開世界的鑰匙,在網絡世界里的漫游代替了在城市街頭的閑逛,這個虛擬的被重重圖像包圍的世界栩栩如生—充滿故事或者事故,充滿情緒,甚至,由于網速不穩(wěn)或者其他技術故障,充滿瑕疵。于是人們看到某些圖片出現(xiàn)斷層甚至變得極其扭曲,從另一角度說,這也是一種“后網絡”時代的機械(或者用電腦一詞更為直接)美學。
如上所述,“后網絡藝術”基于人類與科技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然而科技在此并非創(chuàng)作手段,而是一個用以解構或反思的對象。Marlie Mul的作品《氣孔/煙頭站(路西法火柴)》,僅由一塊上面插滿煙頭的鋼板構成,看似和科技沒有絲毫關系,卻不難想到有關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暗喻,亦可視作對如今北京的空氣狀況—當前工業(yè)及科技發(fā)展中極具代表性的現(xiàn)象—的回應。
后網絡藝術處于觀念藝術和新媒體藝術,觀念和科技的中間地帶。它有其特殊的物質性,同時有著巨量的、多樣的展示與傳播方式[4],Artie Vierkant在一篇論文中這樣談到。他本人則在這次展覽中展出了一個由CMYK(一種彩色印刷套色模式)構成的抽象作品,命名為《2013年11月6日下午3點23分的圖象物件》,作為創(chuàng)作工具或者手段的Photoshop在這里成了作品,熟悉這個軟件的觀眾看了也許會會心一笑吧。Lance Wakeling通過眾籌網站Kickstarter籌集資金,為此前因維基解密事件而受指控泄密的美軍士兵Chelsea Manning(原名Bradley Manning)創(chuàng)作影像作品,并將其發(fā)布于網絡以便分享、傳播,便是一個將網絡平臺、當下事件與藝術創(chuàng)作結合的例子。同時,這部作品的核心,Chelsea Manning及維基解密與互聯(lián)網時代下言論自由及反對政府信息控制這一議題密切相關。
人們或多或少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未來的圖景便不那么虛幻了。Timur Si-Qin的作品《無題》用男性香氛噴霧Axe的空瓶子做成了一把插在白色木制或者塑料基座里的劍,瓶子背面印著諸如“阿拉斯加”、“反對宿醉”(Anti-Hangover)之類帶著戲謔色彩的偽造的產品名稱,外面用玻璃罩子罩著,令人想起亞瑟王從石頭中拔劍的傳說。正如他在一篇訪談中提到的,深層的古老的力量仍作用于當代經驗。然而,他同時強調,“后網絡藝術”過度強調特殊媒介和網絡技術使得它已經無法反映這個時代,甚至,“后網絡”這個標簽使得由于網絡和電腦改變了人類對世界的認知這一事實變得撲朔迷離。
“后網絡”的確是一個令人困惑的詞,對這個詞唯一能把握的是,它基于網絡。如果“網絡”意味著當下最新最快最酷炫的東西,那么“后網絡”則是媚俗的、平庸的、無趣的、乏味的一切,這些被稱為“后網絡藝術”的作品則利用的是這些特質及種種帶有這類特質的材料。這便是“后網絡藝術”另一個顯著的特點。其實“后網絡”不僅局限于視覺藝術,它也出現(xiàn)在當代音樂中,這類音樂流派亦被稱為Vaporwave,混入商場音樂或者電視廣告音樂(媚俗的代表)便是其最明顯的特征。此前提到的藝術家諸如Timur Si-Qin和Vaporwave音樂家如Fatima al Qadiri也有過合作。正如Artie Vierkant所言,在過去先鋒藝術與大眾媒體截然對立,然而當前大眾媒體的本質已經發(fā)生了變化,藝術家們既為大眾媒體吞沒,同時也能利用之。此外,如果網絡意味著虛擬,那么“后網絡”則可以視為一種虛擬世界不斷與現(xiàn)實世界產生聯(lián)系的狀態(tài)。Petra Cortright的自拍視頻大概最能展示“后網絡藝術”特質—藝術家本人面無表情地面對電腦攝像頭,周圍環(huán)繞著一堆諸如披薩、吉他、鮮花、貓等等的在網絡聊天中常見的表情貼紙—圖像取代文字,物質世界與虛擬世界以一種輕盈的方式重合,看上去像一出喜劇。[5]
注釋:
[1] [2] Artie Vierkant, The Image Object Post-Internet, 2010
[3] 蘇珊·桑塔格,《論攝影》,1977
[4] 同[1]
[5] Jane Parker, An Interview with Timur Si-Qin, aqnb(2013), http://www.aqnb.com/2013/11/18/an-interview-with-timur-si-q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