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炬

三、甘泉還是毒液

老馬的身體被擊了一下。

如同一個被夢魘壓住的軀體一樣，身體、精神被籠罩在深而無助的夜里，這個身體被巨大的無邊無際的苦或恐怖所控制，無論怎樣掙扎、呼號、哀泣，苦痛卻無法掙脫。身體的主人覺得自己要沉入永無邊際的黑暗之深淵中，而前方是不可言狀的苦和難。而突然，有個神秘的外力在這魘住了的軀體上猛擊一掌，他猛然被驚醒，長吁一口氣，又回到了現(xiàn)實?？吹搅俗约夷鞘煜ざ鴾嘏膲Ρ诤图沂?。他的身體復(fù)蘇了，意識從恐怖中回來了。他所慶幸的和感謝的是剛才那救命的一擊，這一擊從哪里來？那樣神秘，又是那樣美好。

黑牡丹就是那一擊。這一擊使老馬絕望而疲憊的身心蘇醒了過來，老馬忽然覺得沉悶的生活大門忽然開了一道縫兒。

那天，老馬去市書法協(xié)會送作品，在門口看見了已多年不見的黑牡丹。黑牡丹自打以前跟老馬出了事就調(diào)走了，從此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她是書協(xié)領(lǐng)導(dǎo)請來主持這次開幕儀式的，老馬進(jìn)大門的時候，她正在大門口滿臉笑容地和一個市領(lǐng)導(dǎo)說話，在一轉(zhuǎn)身的剎那間，她驚喜地看見了老馬。她沒有喊，也沒有說話，而是一下子用身子抵住了老馬，把她那大而黑的眼睛緊緊盯住了老馬的眼睛，然后老馬看見了她的眼睛濕潤了，老馬感覺自己的手被她抓住了，老馬聽見她說：散了會等著我，然后迅速地離去了。

這一切其實只是短短的幾秒鐘，別人不可能注意到，但對老馬來說，這幾秒鐘注定在他的生命中定格，像一片美麗的風(fēng)景永遠(yuǎn)停留在他的記憶中，這個風(fēng)景也許會照亮他的晚年所有的日子，使他從此脫離了苦海，也許本身就是一個厄劫，使他的苦難雪上加霜。

那個書法開幕式由于她的存在而顯得比以往格外生動，老馬追隨著她的身影，看她像一只黑色的蝴蝶一樣飛來飛去，他的心也被她的光彩激活了。

她成了老馬的懸念。

她沒有變老，她的身材苗條，身姿還是那樣富有彈性，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如緩緩流過的小河一樣滿含濕潤和活力，尤其是她那臉頰上兩個酒窩還是那樣迷人。只是多了幾條細(xì)細(xì)的皺紋，而又因此增添了格外的魅力。

她綽號黑牡丹，并不是她有多黑，而是她喜歡穿黑色衣服。而實際上，她的肌膚還是非常白的。

老馬坐在下面，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臺上的她，身體漸漸熱了起來。

這個女人，當(dāng)初差點毀了他呀！

那年，老馬36歲，已經(jīng)是本市一個大型國企的副處級干部。在很多人眼里，這個多才多藝的年輕干部，注定前途無量。老馬會寫詩，在廠報上經(jīng)常發(fā)表歌頌企業(yè)高爐、機(jī)床以及工人的詩歌。同時也喜歡書法，廠里每年開表彰大會以及各種標(biāo)語，多幅都出自他的手，老馬還有一個優(yōu)點是記憶力好，唐詩宋詞記住了不少，與人說話時，脫口而出。這在大家眼里的大才子，在領(lǐng)導(dǎo)眼里也是個難得的人才，連連提拔，一直提拔到廠工會分管文藝宣傳。就是在那里，他的仕途夢斷送在了黑牡丹懷里。

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啊！他和黑牡丹是從那該死的交誼舞開始的。他到工會后，搞了一次全廠各分廠的交誼舞大賽，他和黑牡丹去各分廠指導(dǎo)工作，為了工作的示范性，他向黑牡丹學(xué)了跳舞，黑牡丹那柔軟的腰肢，細(xì)嫩的手，那深而黑的眸子，一下子征服了他這個充滿活力的壯年男人。

如膠似漆的日子很短暫。很快，她的丈夫發(fā)現(xiàn)了此事。那是個恥辱的夜晚，在一個分廠的招待所里，她的丈夫領(lǐng)著人堵住了他們。

她的丈夫是總廠的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兒子，個子不高，似乎是身體沒有長開。但這不影響他的妒火中燒。他好像是領(lǐng)著幾個電工，因為他們手上的武器是鉗子改錐和三角皮帶。老馬沒有反抗，他看著黑牡丹從容地穿上衣服，鎮(zhèn)靜地離去。他沒有說一句話，任由她丈夫用三角皮帶在他的身上、臉上拼命地?fù)]打。跟他來的人全是本廠的職工，沒有暴徒，他們似乎控制了行刑者的情緒，只任憤怒者使用非致殘手段折磨他，毆打他。那個丈夫似乎是荷爾蒙分泌物并不十分過剩，他對老馬的折磨后來以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結(jié)束。

這件看來的一個小范圍事件迅速被擴(kuò)大了。老馬被組織部門找去，在一種近似曖昧而模糊的談話中調(diào)離了工作。他的調(diào)離如同一次流放，他被安排到黃河岸邊的一個水源站去工作，這一去就是五年。

那是老馬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也應(yīng)該是他最好的年華。

他曾潛伏般地跑回市里找她。他和她通了電話，約好晚上見面。那天夜里下著大雨，老馬在約好的地點等她，那是個離她家很近的一個公園門口，她沒有來，兩個小時后老馬潛行到她的窗下，希望她如以往一樣心有靈犀地推開窗子，哪怕是說一句話，哪怕是揮一下手，然而都沒有，什么都沒出現(xiàn)。

那個夜晚，老馬在雨中等了一夜，激情在天亮?xí)r退卻，焦慮在疲倦中釋放。老馬從此失去了勇氣和激情，內(nèi)疚、慚愧、精神壓力和輿情壓力使他再也沒有膽量再聯(lián)系她，而她，似乎也忘記了他。后來，是她調(diào)走的消息，再后來，老馬從水源地又調(diào)回工會，職務(wù)沒有恢復(fù)，是接替了她的位置。他能調(diào)回來，是一個副書記點名辦的，因為老馬的才華去水源地工作，實在是太那個了。更主要的是，黑牡丹的公公已經(jīng)去世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老馬的風(fēng)流史使老馬一蹶不振，老馬自那以后老實做人，不敢露半點輕狂，又根據(jù)企業(yè)內(nèi)部規(guī)定，在55歲辦理了退休手續(xù)。老馬退休前已讀了些書，有了點覺悟，意識到當(dāng)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是一種淺薄。這樣規(guī)范了自己，一心寫字，不知覺間，字倒長進(jìn)了一些。后來，家里出了事，連字也無心寫了，不是書友老杜強(qiáng)拉硬拽，自己也不能參加書協(xié)會，更不會碰見黑牡丹。

她本名宋書丹，應(yīng)該比老馬小8歲，屬馬，今年該是48歲了吧？老馬在心里念叨著，會已經(jīng)散了。

老馬目光追著黑牡丹，她的目光也過來了。等人走的差不多了，她說：上我的車，跟我走吧！

她開著一輛寶馬3系，老馬一進(jìn)她的車，一股撲鼻的香水氣息幾乎窒息了他。在這一瞬間，老馬覺得她已經(jīng)完全是另一個女人，并不是記憶中的那個黑牡丹了。老馬努力嗅聞著，試圖從濃郁的香水氣息中找到以前的那個她，然而，沒有，她的氣息很陌生，是一個完全嶄新的女人。忽然，老馬有個奇特的恐懼：她萬一直接去開房怎么辦？不是老馬害怕風(fēng)流，是老馬覺得自己的身體某個部分功能在沉睡著，沒有被喚醒。所幸，她并沒有去開房，而是在大街上尋找一個停車位。

后來，兩人去喝咖啡，相互了解了失去聯(lián)絡(luò)后空白歲月的情況。她離了婚，和兒子一起生活，自己開了一個禮儀公司。老馬呢，也是在嘆息中講了自己的家事。沒有更浪漫的動作，似乎是她沒有進(jìn)一步的要求，剛見面的那份熱切，激動，似乎也已經(jīng)過去，更多的是談她的兒子，如何不聽話，如何亂花錢。老馬結(jié)了賬，分手的時候，老馬拉著她的手，近乎沖動地說：“要么咱倆在一起吧！”

她哈哈一笑，推了一把他的胸脯，用放蕩的眼神擰了他一眼，笑道：“你還行嗎？”

老馬說：“試試？”

她說：“抽時間找你，等我電話！”

她開著車走了，老馬想起一句話：絕塵而去。

這次偶遇激活了老馬的生命，老馬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茍延殘喘的老年人，他才55歲，剛剛退休，他的身體，他的心智還沒有真正退化。他還有激情，有沖動，有期待，有渴望?？嚯y曾經(jīng)來臨，但仍然可以過去。

老馬覺得生活不那么苦了。

春天已經(jīng)來臨，屋檐下的殘雪正不知何時已消融，泥土露出黑色的顏色，小草掙扎著張望，老馬一樓的那塊空地上的葡萄藤變得柔軟了，并努出了一個個葉嘴。老馬覺得自己就是那根葡萄藤，在嚴(yán)寒中，干枯、無生氣，如同死亡，而一遇春天的濕潤，馬上就會復(fù)活。

那天，老馬用桶拎了水去澆灌那棵葡萄樹，他小心翼翼地澆著水，而滿心卻是對電話的期待。

葡萄葉子長出來的那個上午，老馬的手機(jī)響了。

老馬慌亂地接聽了電話，是期盼了好久的宋書丹的。

“在等我的電話嗎？”她說，聲音竟有幾分嘶啞。

“在等啊，一直在等！”老馬說。

她在那頭格格地笑了。

“是等28歲的那個我，還是48歲的這個我？”

“全都等！”老馬堅定地說。說完，覺得自己有點虛假。

那頭又笑了，然后是沉默，然后是嘆息，后來聽見她哭泣的聲音，電話掛斷了。她的哭擾亂了老馬的心。老馬撥過去，不接，又過了好久，又撥過去，接了。聲音卻出奇地冷靜，說：“我們試一下吧！”

“怎么試？”老馬問。

“晚上，我去你家，家里誰在？”她說，然后又說，“都叫回來，我見下他們?！彼麛鄴炝穗娫?，又發(fā)了信息，要他地址。

老馬用短信發(fā)去了自己的地址。剩下的時間老馬十分慌亂和掙扎。

首先，老馬不明白她的用意，又不好或者不敢追問。晚上來家是什么意思？是看家里還是就此過夜，是放松長談還是吃頓便飯，老馬完全不得要領(lǐng)。如果說來家過夜，似乎十分突兀和冒險，如果是為了放松長談，又沒必要約在家里。但無論怎樣，人家是帶著十分真誠來的，老馬務(wù)必接待好，不可大意。

老馬有幾個拿手菜，炸帶魚，紅燒肉，家燉豆腐，熗炒蓮白，又添了幾個涼菜，七七八八，湊了一桌。收拾完菜，又給女兒馬濤打電話。女兒問有什么事，老馬說，來個重要客人，一定和郭海軍回來。

不到5點，女兒和姑爺回來了。他們一定是在單位請了假，提前趕回來的。

一進(jìn)門，女兒立即充滿好奇和警惕地追問，到底是誰來，如此隆重，比過年的菜還豐富。

老馬說：“來個老朋友！”

“男的還是女的？”女兒問。

“有男的，也有女的?！崩像R當(dāng)即撒了謊。他突然沒勇氣說實話了。

“不是一個人嗎？怎么有男又有女？”女兒依然檢察官般追問。

“呵呵，來個男的，可能帶個女的?！崩像R掩飾著，忙進(jìn)廚房給老杜打電話，讓他立即趕過來救場。老杜答應(yīng)了，但老杜得晚一會兒，因為他老伴兒上街去了，沒帶家門鑰匙，老杜必須等老伴兒回來了才能出門。不管怎樣吧，總算能來，來了遮掩一下。

剛打完電話，女兒又追問：“什么人？專門讓我們回來。”

“重要，重要，來了就知道了。”老馬支吾著。

女兒用凌厲的眼風(fēng)看了一眼父親，她覺得老爸在撒謊。

這時，門鈴響了，黑牡丹宋書丹來了。

她一襲黑衣，束腰很緊，脖子里系一領(lǐng)白紗，顯得胸部十分豐滿，而且嘴唇和眼線也是經(jīng)過精心畫過的，和女兒一比，她顯得十分嫵媚妖嬈，反使女兒馬濤像沒睡醒一樣沒有生氣。

老馬趕緊招呼，讓女兒沏茶，向女兒介紹：“你宋姨！”

她坐下了，這時笑著的老馬說了一句很愚蠢的話。他說：“老杜馬上到?！?/p>

“什么老杜？”黑牡丹問。

女兒馬濤頓然間明白了老爸的謊言。她在斟茶的動作間，很不友好地對美麗的女客人問：“你是黑牡丹吧？”

這個綽號當(dāng)年曾迷倒多少年輕人，現(xiàn)經(jīng)老馬女兒口中一出，顯得那么被鄙視和輕蔑，幾乎是沒等任何人回答，老馬女兒馬濤把茶壺摔在茶幾上，尖聲叫道：“我一眼就認(rèn)出你來了，你個老破鞋，上我家干啥來啦？”

“怎么說話？”老馬急吼道。

但女兒的憤怒如同憋足了的洪水一樣傾瀉而出：“老破鞋，臭婊子，我媽的尸體還沒放涼，你就又來禍害我家，臭不要臉，我以為你們早斷了，沒想到你們一直鬼混在一起，我媽死了咋樣，她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臭婊子，老破鞋，欺負(fù)人欺負(fù)到家了，別以為我媽死了家里沒人了，除非我也死了，不然你休想占我媽的位置！”又指著老馬說道：“當(dāng)年不就是她害得你，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想怎樣，沒讓她禍害夠？上半輩子讓她禍害了，下半輩子還讓她禍害？告訴你，門兒都沒有，除非我死了！要么你就殺了我。”她動作夸張地沖進(jìn)廚房，拿出菜刀，舉過頭頂，大聲喊道：“爸，給你，你們殺了我，殺了我好入洞房！來，你們殺殺殺！”老馬上前摟住女兒，搶過菜刀，女兒立刻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飯是吃不成了。黑牡丹一直盯著老馬看，后來，她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慢慢地說：“老馬，那再見？”

老馬說：“別別別，孩子不懂事。”

黑牡丹說：“老馬，再見吧！”

老馬送她出來，她還是很慢的語氣說：“晚上，我們還可以通個電話?！?/p>

老馬送她回來，明白來家的用意了，實際上，她是很認(rèn)真地對待他的。招惹了一時的辱罵，省去了以后長久的麻煩。

老杜沒有來，打電話說老伴兒不舒服，就不來了。老馬覺得也沒必要叫他來打什么掩護(hù)了。

老馬在晚上，很羞愧地打電話給黑牡丹，說自己做得不好。

她似乎并不在意，淡淡地說：“要么，一會兒你過來吧！”

老馬的心倏地一下又被悠了起來，連忙說：“好好好，我馬上過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