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墓園里的讀書人
○畢飛宇
法國人對圖書的熱愛我是知道的。大概在三四年之前吧,上海領(lǐng)事館的法國總領(lǐng)事郁白先生來到南京,吃飯的時候閑聊,他告訴我,他就要離開中國了,最近剛剛買了一些中國書。我問他買了多少,郁白先生想了想,笑著說:“兩噸?!?
一個買書的人用“噸”來做他圖書的計量單位,老實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我想,這可能就是法國人了,做事和說話都要不同尋常。但是,就在不久前,我在法國參加了他們的第二十四屆圖書沙龍,終于發(fā)現(xiàn)了法國人最平常的一面,最自然的一面,那就是他們對圖書的喜愛。
我們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看到一個手捧書籍的法國人,地鐵、街頭、公園、咖啡館、酒店的大堂,一句話,一切可以坐下來的地方。他們捧著書,神情是專注的、忘我的,但同時又是悠閑的、家常的、自足的,像呼吸一樣,也可以說,像咀嚼一樣。我在中國同樣看到過許許多多的讀書人,撇開所謂的“專業(yè)知識分子”不說,我們的讀書人大多是一些臨近高考的孩子,或者說,是一些攻研或攻博的年輕人。他們在閱讀的時候,有一個最顯著的特征,臉上都帶上了“最后一搏”的莊嚴(yán),是總攻,是全力以赴,是迫在眉睫,仿佛賭徒手中最后的一個籌碼?;I碼壓出去之后,便放下圖書,立地成佛。
不用不好意思,必須承認(rèn),從總體上說,我們的閱讀要功利得多。關(guān)于圖書,我們的漢語不是有一個最形象的比喻么:敲門磚。敲門磚,說得好。磚頭是有用的,但是,面對“磚頭”,我們?nèi)鄙倭艘粯幼詈唵蔚臇|西,那就是日常的感情。
我還記得克羅德·巴彥先生帶我去游玩的那個下午,克羅德先生六十多歲了,他把我們帶到了貝爾拉雪茲公墓。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后,有陽光,卻很冷。公墓非常遼闊,肅穆而又冷清??肆_德先生興致勃勃,他把我們帶到了巴爾扎克的面前,帶到了普魯斯特的面前??肆_德拿著地圖,一次又一次為我們尋找那些刻在石頭上的名字,那同時也是刻在我們心中的名字。然而,真正讓我感興趣的不是石頭下面那些“不朽的人”,不是。是公墓里頭那些活著的人,是那些普通的市民,準(zhǔn)確地說,是那些讀者。他們坐在公墓的長椅上,安安靜靜地讀他們的書。有一對年老的夫婦引起了我特別的注意,他們有七十多歲了吧,也許還不止。他們的年紀(jì)讓他們無限地安詳,一句話都沒有,他們就坐在很冷的陽光里,戴著手套,一個人的手上拿著一本書,坐得齊齊的,正正的,用我們幼兒園的老師常說的話說,“很乖”,“很聽話”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們是枯寂的還是幸福的。我不知道。他們在讀什么呢?是巴爾扎克還是普魯斯特?是《長壽秘訣》還是《怎樣安度晚年》?我不知道。我多么想知道。是怎樣的一本書讓他們?nèi)绱说募拍?,如此的安詳,如此的滿足,如此的幸福?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寫書的人,我多么希望在我百年之后有一對年老的夫婦靜坐在我的墓前,捧一本莫言的書,捧一本蘇童的書,或者,捧一本我的書。我希望那本書是我的。我想我會微笑。
(選自《讀者》2012年第4期)
賞析:畢飛宇不愧是一位眼光敏銳、善于思考并有著強烈社會責(zé)任心的大作家。他從法國總領(lǐng)事郁白先生在離開中國時買書“兩噸”之事談起,談到他在異域見到的法國人熱愛讀書的震撼人心的情形,進而引起他對當(dāng)今中國人讀書現(xiàn)狀的深刻思考。讀后引人深思,促人警醒。
(二)“書蟲”父親二三事
○劉永紅
父親今年已屆72歲高齡。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書蟲”。
父親有一個令人費解的習(xí)慣——“讀”書。只要手中有書,必定旁若無人,口隨眼動,振振有聲,抑揚頓挫。時常,還能聽到他長時間“讀”書而出現(xiàn)停頓吞咽的聲音??此髦诳蚶匣ㄧR,一字一句從口中讀出,那種癡癡的樣子,我極為不解。有時候忍不住在父親“讀”書正酣之時打斷他:“人家都是安靜地看書,您卻總是大聲朗誦,不口渴嗎?不覺得累嗎?不怕吵著人家嗎?”可他總是煞有介事地答道:“讀書就是要大聲‘讀,不讀出聲還能叫‘讀書嗎?”弄得我無言以對?;匚吨脑?,或許還真有些道理,想想我們每次臨考之前,哪次不是通過大聲朗誦以增強記憶呢!
記得小時候,姐姐從省城捎回一本《宋氏三姐妹》。父親如獲至寶,愛不釋手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夏夜納涼之時,父親經(jīng)常為我們娓娓講述書中的精彩情節(jié)與點滴趣聞。可是,這段好景在我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鎮(zhèn)重點初中之后便結(jié)束了。入初中沒多久,適逢學(xué)校打算組建圖書館。由于經(jīng)費非常緊張,學(xué)校無力添置藏書,便發(fā)動學(xué)生自愿捐書,多多益善。作為積極分子的我,回家后翻箱倒柜,竟然也“搜刮”出近二十本。其中自然包括父親最喜愛的《宋氏三姐妹》。為此,三年初中生涯,我沒少聽父親的念叨與埋怨。我很是后悔和自責(zé),可臉皮兒又那么薄,終于沒敢找老師把書要回來。
后來,我順利地進入大學(xué),繼而讀研、讀博。在外求學(xué)期間,雖然跟父親的相處時光甚少,然而,偶爾回家還會感受到老人家對《宋氏三姐妹》的念念不忘。談起其書其事,竟然還是如數(shù)家珍。博士畢業(yè)之后,我進入了人民出版社,經(jīng)濟上不再如學(xué)子時候那般囊中羞澀,于是就琢磨著給父親買一本《宋氏三姐妹》。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宋氏三姐妹》是由東方出版社出版的,東方出版社正是人民出版社的副牌。我很幸運地從責(zé)編老師那里獲贈了一本市面上早已售罄的《宋氏三姐妹》。撫摸著熟悉的封面,心情既激動又喜悅!我當(dāng)即把書給父親寄了過去,隨寄的還有一個放大鏡。后來,姐姐告訴我,父親收到書,小心地捧在手上,口中喃喃道:“就是這本書,就是這本書……”我頓感欣慰,心底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輕松。
前兩年回老家過春節(jié)的時候,無意之中,我聽到父親與我那剛上初中的侄子的一段談話。大意是父親讓侄子跟他的同學(xué)好好說一下,先還一本書,另外一本書過兩天看完了再還。我心頭一怔一樂?!罢钡氖窍肫鹆俗约簞偵铣踔械臅r候把父親的書捐給了學(xué)校,而現(xiàn)在侄子也上了初中,卻是替他借書;“樂”的是,這么多年來父親閱讀的習(xí)慣還完美地保持著。后來,我那頗感無辜的侄子告訴我,自己經(jīng)常跟同學(xué)換書看,每次,只要被老父親發(fā)現(xiàn),必定會打一個書“劫”,等他看完才還。畢竟已是古稀之年,父親“讀”書的進度慢了下來,常常延期還書,害得侄子經(jīng)常要頗費口舌跟同學(xué)解釋。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書蟲”。我常常想:若非幼時家境貧困而過早地走上了為家庭生計而奔波的艱辛之路,或許,父親會有另外一種不同的人生。
(選自2013年4月30日《光明日報》)
賞析:這是一篇寫人的散文隨筆。作者擷取父親與“書”有關(guān)的生活瑣事和特定情景,生動而形象地刻畫出父親這一“書蟲”形象。文章語言質(zhì)樸,文句流暢,對父親的敬佩和贊美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間,有很強的感染力。
(薦文與賞析:向明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