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燕芬
寫下這個題目,起因是前一陣子熱播的電視連續(xù)劇《父母愛情》。這部長篇劇集是央視黃金段播出的,但我看得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因為這是一天之中家庭主婦最忙的時間,也算是我們家庭生活的黃金段,我很難安安靜靜地坐在電視機前。我系著圍裙轉鍋臺還不忘瞭一眼劇情的樣子,不時引來家里老少爺們的譏笑。忘了誰說的,要讓男人懂得女人,比讓動物懂得女人更難。
“父母愛情”這四個字在我心里放了好久好久了,電視劇沒有完整看,小說原著我卻是熟悉的。大概是1999年吧,我在武漢讀博士,兩人的宿舍里只有一臺老舊的電腦,也沒有電視可看,午睡之前我習慣聽一會兒半導體,偶然聽到了小說連播《父母愛情》,是山東軍旅女作家劉靜的作品。作家將自己的生活體驗傳達為睿智的人生感悟,筆墨自由而生動,其輕松幽默的口語化表達,非常適合廣播的方式。更重要的是,這個故事勾起了我這個游學在外的老學生的思鄉(xiāng)之情,自從弄文學為職業(yè),我很少對一部小說這樣入迷了。后來再沒關注過劉靜的創(chuàng)作,收聽小說連播這個習慣也變成武漢記憶的一部分。偶爾看到電視上播出質量低劣的年代劇,就納悶影視界怎么無人發(fā)現《父母愛情》來改編一下?這兩天網上搜索才知道,劉靜自《父母愛情》一舉成名,這些年創(chuàng)作頗豐。并且《父母愛情》一早就被姜文看中,買下了影視版權,因此才一直未被搬上熒屏。果然,好小說大家都認得。
大約有那么一代人因為一種特定的經歷和境遇所致,他們的人生道路包括情感狀態(tài)都是極其相似的,部隊大院生活就是這樣,這也是我敏感和鐘情這類題材作品的主要原因。小時候,關于父母的故事特別是他們的愛情和婚姻,對我們來說是個久遠的秘密,甚至是不能言說的禁忌,雖然我們就是這個秘密和禁忌的直接產物。伴隨著子女們長大成人和父母的漸漸老去,秘密慢慢被揭開,驚嘆“原來如此”之后發(fā)現有人開始寫他們一代人的故事了。看了《激情燃燒的歲月》,再看了《父母愛情》,感慨之余也告訴自己,我父母的故事已經被別人寫過了,寫完了。
部隊大院里盛產多子女家庭,父親進城后再婚和老夫少妻的婚姻模式也比較普遍。革命雖然讓出身貧苦的農家子弟榮升為共和國軍官,卻根本沒有去除掉他們骨子里男尊女卑和多子多福的舊觀念,妻子們一旦隨軍,就成了專職的生育員。加上軍區(qū)大院里的特權供給,不用擔心孩子的喂養(yǎng)問題,一家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混著長大,混著讀個初高中,一身軍裝一穿就打發(fā)著當兵去了。我常反省,自己性格中那些粗放的東西是不是也與這種生長環(huán)境有關呢?
《父母愛情》中的安杰是資產階級小姐,我的母親則是農家長女。外公粗通文墨,又因木匠手藝而在鄉(xiāng)里一帶有些威望。外公這點有限的見識使得母親有了外出讀書的機會,父親遇見母親的時候,17歲的母親正是米脂中學的初中生,已經長足了個頭,很有進步女青年的范兒。建國初期的父親時任米脂楊家溝區(qū)委書記,并很快進城當了米脂兵役局局長,正是馬力當前運勢通達的時候。父母的婚事不知是否有組織撮合的意思,總之是經過同事牽線的。父親第一次去米中找母親,恰巧碰到母親在臺子上表演歌劇《劉胡蘭》,這使得相親見面也有了些戲劇性。父親說他當時一眼就看中了母親,扭身回到單位讓同事給外公傳話他要提親。這時候我的親外婆已經病逝,外公剛剛娶進了新外婆,按照我母親的說法是,他們合計好了巴不得早早嫁掉她,好卸掉養(yǎng)活她還要供她念書的負擔。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外公看好這個女婿,覺得姑娘攀了高枝兒,肯定能過上好日子,自己以后也就有了依靠。因為前后兩個外婆都沒有給外公生下兒子,這是外公說不出的一塊心病,潛意識中他可能把長女當兒子養(yǎng)了,這是我的猜測。無論如何,外公的城府和謀略在鄉(xiāng)下人當中算是出色的,他不但一口答應了親事,并兩相隱瞞了他認為不該提前暴露的一些實情。所以,父母的婚姻,一半屬自由戀愛,一半還是家長包辦,也算是那個時代里挺特色的一種婚姻模式吧。
母親先是被蒙在鼓里,等知道情形已經是迎娶在即了。外公把她拉到父親面前說,愿意嫁就能繼續(xù)念書,不愿意就回鄉(xiāng)下另找婆家,家里也供不起你念書了。這個選擇太致命了,等于沒有給她任何選擇的余地。母親瞪著父親說,你答應讓我念書?我要一直念,還要念高中。父親趕緊答應,沒問題,一直念,我供你。母親真的很天真,但也不能說父親沒有兌現承諾。實際情況是,婚后不久母親就懷了大姐,她硬是堅持到初中畢業(yè),上高中卻成了永遠的夢想。我80年代上大學時巧遇一位校領導是母親的初中同學,他回憶說,你媽媽很聰明的,在學校里很活躍,挺著大肚子還非要上體育課,跑啊跳啊讓大家很擔心,她卻不在乎,回去生孩子后再沒見著她了。母親是個倔強要強的女子,我能想象到她離開學校時是多么無奈多么不甘心啊。
在新婚的洞房里,母親才知道父親曾有婚史,父親也才知道母親僅有十七歲,但緣分已經鑄就,母親的委屈和不平讓她從此占據了家庭的強勢地位。父親生性敦厚溫和,雖然是因為外公的原因欺瞞了母親,但他一生都覺得虧欠母親,于是事事讓著母親,也努力想讓母親過得幸福?;楹蟮淖畛鯉啄辏赣H除了生育,還有一份小學教師的工作,我的幾個姐姐都曾寄養(yǎng)在農村奶媽家,一直到我的哥哥——家中唯一的男孩出生,父親決定讓母親辭職回家養(yǎng)兒子。父親那次少有的專斷把母親徹底拉回了家庭,雖然這條“罪狀”后來經常掛在母親嘴邊,但母親畢竟是順從了。哥哥在家中的特殊位置是一出生就定了的,母親也知道兒子不能再送奶媽,必須自己親手撫養(yǎng)才行。既然已變成家庭婦女,母親也就像小說中的安杰一樣“破罐子破摔”,索性再生幾個,于是哥哥之后又有我和兩個妹妹。父母很遺憾再沒撈著個兒子,卻以人口數量取勝成了部隊大院里有名的“大戶人家”。記得那時候有親戚和熟人來找,走進院子只要問孩子最多的人家,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會準確無誤地指引到我家來,甚至我們家搬出軍區(qū)大院很多年后,坊間流傳的依然是周家一個兒子和眾多女兒的故事。父親在外帶兵,母親在家?guī)?,從我眼里看去,父親帶兵是相當地安逸,而母親養(yǎng)育我們一群子女,卻是萬分地辛勞。父親當然明了一切,他能做的,就是下了軍區(qū)小灶,把每月特供給他的四十斤細糧帶回家來,讓孩子們的伙食能夠有所改善;再就是任由母親一手掌管家庭,并且以身作則,確立和不斷鞏固著母親在家中的一元化領導地位。
和平時代的所謂帶兵,不過是常年開會和偶爾演習兩件事,對于從戰(zhàn)火硝煙中走過來的父親這一代軍人來說,活下來并且高壽,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功,更何況還擁有一個圓滿興旺的大家庭。父親非常知足,任職期間按部就班地工作,對人事的是非長短充耳不聞,始終游離于部隊的權力角逐之外。得令提前離休時,父親也毫無怨言,摘下領章帽徽回歸農民本色,在家開辟了菜園子,喂養(yǎng)了一群雞,幫助母親操持家務,竟比上班時還忙了許多。母親一生吃苦耐勞卻是烈性脾氣,父親則是一味忍耐,我見過的最大反抗是扔下飯碗一走了之,晚上回家,母親火氣已消,父親全當沒事發(fā)生一樣照常睡覺。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的原因,記憶中有幾年母親很是鬧騰,孩子們稍有犯錯,隨手拎起笤帚或棍子解決,連寶貝兒子也不例外。父親總是持騎墻態(tài)度,一看母親神色不對,就讓我們趕快認錯免得挨打,危急關頭父親會像老母雞一樣伸開雙臂護著孩子,母親的棍棒就不分輕重地落在了父親的背上。私下里我們常嘀咕,人家家都是嚴父慈母,我們家怎么反了,媽媽為啥那么厲害,爸爸還是解放軍呢,怎么就成了“妻管嚴”呢。
那是在母親過世以后父親和我聊起當年,父親說,你媽這輩子跟了我,沒享福凈吃苦了,我不是怕她,是想由著她的性子,讓她過得順氣些。父親又說,你媽是個好女人,脾氣不好但心善明理,如果她能有你們現在的條件,她也不會一輩子憋在家里,我們家數你媽的功勞大。母親在世時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苦能吃,罪能受,氣不能受。是父親的寬讓和忍耐,使母親一生雖然吃苦受累,卻獲得了當家做主、發(fā)揮個人意志的精神自由;也因為父親的支持和信賴,使母親在兒女們面前有了威嚴,得到了兒女們的敬重和愛戴。母親是一個為家庭奉獻了自己的女人,雖然她一生從無停止過抱怨,但當她看到兒女們齊刷刷地長大并各成方圓,其實又非常滿足和自豪于自己的奉獻。母親是一個感受能力很強的人,她對自己尊嚴和價值的自覺,超出了那個時代一般的家庭婦女,這對我們這些隨群長大的女兒們,有著長久的深刻的影響。我完全不知道父母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相互有過什么樣的情感表達,但我知道,父親確實以他獨有的方式,讓母親得到了她的幸福。
對世間最難說清楚的愛情這個詞,至少存在廣義和狹義兩種不同的理解,以狹義的角度看,我們上一代人的婚姻生活大多不算作愛情,他們以組建家庭、傳宗接代為目的而走在一起,又以親情的力量將婚姻維持到老。我一直覺得父母的婚姻也概莫能外,也曾深為他們這一代人不懂愛情而悲哀。我的改變是在1994年,父親曾陪母親來西安看病兩個多月,這是自打我讀大學離開家和父母朝夕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母親不知是因為年老還是病重虛弱的緣故,她的火爆脾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乖順得像個孩子,注視每一個人的眼神都是那般溫暖慈愛。倒是父親變得多事而且固執(zhí),他為母親的病情而著急上火,對醫(yī)院對我們的安排統統不滿,若和母親有了爭執(zhí),最終讓步的反而是母親。母親手術后準備回老家,有一天上午,父親突然說要出去走走,我們都沒當回事,只叮囑他早點回來,沒想到直到晚飯還不見父親,那時候沒有手機也聯系不上,大家都寬慰母親說父親熟悉西安,不會有事。母親沒說什么,只是堅持站在玻璃窗前,緊盯著院子大門。當母親叫著說:回來啦,你爸回來啦。我趕快跑過去,果然看見父親甩著手臂走路的樣子出現在大門里,我聽到母親罵了一句“死老漢”,只見歡快的淚水順著母親蒼白的臉頰奔流而下。我曾無數次地經見過母親的眼淚,這一次,真是無比地震撼了我。
父親進得家門已經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任憑怎么問都不說自己去了哪里,后來他才告訴我說:我知道你媽的病不好,我想再去鐘樓轉一轉,恐怕這次回去再來不了西安了。那時候我家住在和平門外的李家村,父親一人步行去了鐘樓,在樓上不知呆了多長時間,然后下樓又步行回來,父親縱然有當兵行軍練就的走路功夫,但是那一年,父親已經76歲了。
劉靜的《父母愛情》結尾那一句寫得意味深長:“我就想不明白,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到底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擦肩而過的呢?”小說寫了完全不搭界的兩種家庭背景,完全不般配的一對適婚男女,被時代潮流裹挾在一起了。在父母一輩子的婚姻戰(zhàn)爭中,從性格教養(yǎng)和生活習慣的相互不容,相互對抗,到相互影響,相互改造乃至相互滋潤,就在他們相互靠近的剎那間,卻擦肩而過了。這是我認為小說最精彩最奪人的地方,作家用一個不落俗套的有關愛情婚姻的見解,挽救了一部可能落入俗套的小說。如果說理想的愛情一定是兩性之間靈與肉的高度融合,那么這種“擦肩而過”則傳達著愛情難以抵達終極理想的永恒困惑。這么一部熱鬧又好看的小說,蘊含著如此形而上的愛情思考,這可能給改編電視劇帶來了一個難題。劉靜親自操刀編劇,小說家看起來深諳電視劇的入俗法則,劇本增加了很大的篇幅強化表現父母老年以來相濡以沫的生活,成功地賺取了人民大眾的眼淚。坐在電視機前討論小說和電視劇孰高孰低是極不明智的,當我看到白發(fā)蒼蒼的海軍司令撲向老伴兒安杰的病床時,我腦子里同時出現了老父親和母親生離死別的場景,我的情緒也幾近失控,被感動得淚水漣漣。多么不相匹配的兩個人!怎樣陰錯陽差的緣分,讓他們相攜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們共同度過的漫長歲月,和他們共同擁有的兒女親情,凝結出的專屬于他們的那份血肉情感,難道這不可以稱之為——或者已經就是——愛情?!
我的母親61歲病逝。就像母親自己所說,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就被老天看見了。老天為何不讓母親這樣的好人多過一些好日子,我不得而知。父親則從此開始不信醫(yī)藥,將余下的生命交還給自然,18年后,父親壽終正寢安然離世。送父親上山的時候,我仿佛又看到母親期盼的眼神,看到她終于等回父親時,那歡欣奔涌的淚水。
又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父親辭世已經一周年了,在離別18年后再相聚的這一年里,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過得好嗎?
責任編輯:馬小鹽